贴着地面传来轰隆的声响,杜恒熙扭头后看,发现挎斗摩托和警车也加入了追捕的队伍。他浓黑的眉毛一蹙,拽着小石头的手迅速冲进狭窄小巷,巷子七弯八拐,仅融一人通过,一粒子弹打到身边的石灰砖墙,溅起的碎屑划伤了脸。
空间小虽然增加了追赶的难度,却也更难以躲避枪击。杜恒熙转过几个弯后发现再往前都是一条笔直的甬道,一旦跑进去就很有可能被瓮中捉鳖。他左右一看,两侧都是人家的院子,路边种着巨大的柏树,正好可以作梯子翻进去。他让小石头先翻墙进去,自己殿后。
二人动作利索,赶在追捕的人到之前悄没声地落了地。此时夜黑风紧,家家户户虽然都被外头的响动惊醒了,却没人点灯,也没人起来看,仍旧是一片死寂。
杜恒熙贴着墙屏住气,听到外头的脚步声没有丝毫犹豫地继续往前冲,且很快消失在远处。
他稍稍松一口气,转头看到小石头正坐在地上,弓着背把自己蜷成了一团,他走过去,低声问,“你怎么了?”
小石头抬起眼,勉强笑了笑,“没事,刚刚跳下来的时候脚扭了。”
杜恒熙拉开他抓着脚腕的手,果然肿成了一个大馒头,是扭了以后又发力的结果。只是脚扭了倒还好,杜恒熙放松些,他蹲到地上,“上来,我背你走。这里不能久留,他们发现人不见了肯定会挨家挨户地搜,到时候再逃就麻烦了。”
小石头也不扭捏,知道自己逞强只会拖累杜恒熙,延误时间,很顺从地趴到了他背上。
杜恒熙背着人,仍旧是身形灵活地从另一处翻墙回到了巷子里,然后像只惯走夜路灵巧的猫一样消失在了这座城市的角落。
推开一间废弃的老屋,灰尘洒了一地,杜恒熙虽然及时后退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撩开蜘蛛网,用袖子擦了擦灰,他把小石头放在里头的椅子上,“估计城里会封几天,我们先在这躲一躲,等风声过了再走,你也正好养养伤。”
小石头虚弱地嗯一声,垂着头,突而身子一歪,头就落在了桌子上。
杜恒熙伸出手把他扶起来,然后在屋子里翻找一圈,终于找出几根蜡烛,摆到桌子上。他掏出洋火点燃,明亮的火光一照,映出一张因逃亡一夜而十分狼狈的脸。
杜恒熙低头,却模糊看到自己手上有红色的痕迹,很奇怪,抬手凑近一闻,才发现是血的味道。他脸色大变,拿起蜡烛猛地冲到椅子前,赫然发现小石头后背的棉衣已经被血染透了,只是因为穿的厚,所以表面只渗出来了一点。
“你中枪了?什么时候的事!”杜恒熙去解小石头的衣服,想要检查弹孔的位置,看能不能处理。可手不住发抖,解了半天,一颗纽子都没解开。
一只冰凉嶙峋的手覆盖上他的手背,用了点力,把他的手攥在掌心,小石头抬起头,非常冷静地说,“爷,不要费劲了,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没有办法,生死有命,我不强求。”
杜恒熙猛地收紧手,眼眶红了,咬牙切齿地说,“蠢货,什么生死有命,我说你没事就是没事!”他抓住小石头的胳膊,要扶他出去找医生治伤。
小石头却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跟他抵抗,想要从他手中把胳膊抽出来,“您送我去医院,我们两都活不了。”
小石头虽然虚弱,却也是个正经八百的小伙子,真铆足了力气抵抗,杜恒熙一时奈何他不得,“他们抓的是我,并不知道你的存在,你不会有事。”
“那我就自首,我说的话他们会信的,到头来还是一样的结果。”
杜恒熙僵住了,随后气急败坏地说,“你就真这么想死?”
“是。”小石头斩钉截铁地点头,随后软化了声音,“爷,您别忙了,求您了,就陪我一会儿行吗?我有话要跟您说。”
杜恒熙气红了眼,却又茫然得无计可施。他慢慢松开了抓着小石头肩膀的手,把他扶回了椅子里,盯着他看了会儿,黑色的眼睛在昏暗室内犹如金刚钻一样坚硬,他低声说,“你为什么不愿意活?你知不知道,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结束了。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可能,你要是现在死,那就是白活了这一场,从前吃的苦都白吃了!”
小石头不为所动,只是抬起手往前伸,碰到了杜恒熙的指尖。
杜恒熙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攥住了自己。
小石头攥着他的手,把他向自己拉近一点,用了全部力气捏住,嘴里嘶嘶喘气,“爷,您知道吗,我十分羡慕金先生。”他略顿了顿,“金先生,真有福气。”
杜恒熙蹙眉,“你提他做什么?”
“您那时候把我捡回来,让我吃饱穿暖,后来还给了我名字,带我去舞厅,教我喝酒、骑马、打枪,让我像人一样的生活,您对我的每一点好我都记得,如果没有您,也就没有我了。”
杜恒熙垂下眼皮,没想到小石头记得这么多事情,心头流淌过一股温水,他抬起手摸了摸小石头的头发,“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多陪陪我呢?你跟在我身边,我还有个人陪我说话,你就算以后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我也会尽力帮助你。”
小石头苦笑起来,“爷,对不起,我是很想陪着你,只是我心里有一个秘密,您要是知道了,会讨厌我的。”
说着说着,他突然猛烈咳嗽起来,杜恒熙慌忙抱起他,让他靠在怀里,给他抚了抚胸口,“好了别说话了,有什么等你好了再说。”
小石头缓过一口气,才说,“不,我必须得说。其实我早就知道马博志给您喝的是什么。可我没有告诉您,我一直说服自己是为了您好,不想让您痛苦,但其实我知道,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只有那样的您才需要我。”
果不其然小石头感觉自己依靠的身体僵硬了,连温度都好像一下变冷了下来。他更紧地抓住被自己紧握在掌心的那只手,生怕它会绝情地离开,所幸如他所料,在这种场合下,杜恒熙已经硬不下心肠。
小石头慢慢把脸向上扬,嘴唇贴上杜恒熙的脖颈,颤颤巍巍靠近了,皮肤果然是细腻柔软而冰凉的,他极近地闻到了杜恒熙的味道,一种独特的,能让他永久记忆的味道。
他出神地微笑一点,继续用低哑的声音说话,“我自私,只因为我爱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第一眼的时候就这样了。我爱的糊里糊涂,甚至生发了占有欲,我想如果您是真的疯了傻了成了病人,是不是就独属于我一个人了?面对现在的您,我会自惭形秽,但一个犯瘾的疯子就不一样了,别人畏惧嫌弃,我不会。但我知道这很可怕,我不能以爱为借口去伤害您。所以我不奢求您原谅我,只请您千万不要忘记我,否则我才是真正的白活了一场。现在能为你死,死在你身边我很高兴。”
他拼尽全力轻吻了吻杜恒熙的脖子,“爷,我知道您心肠软,我这样死了,您才能永远地记住我。能有这样一个方式,老天是善待我的。”
尾音低不可闻,把所有的话说出来后,小石头心中充盈了一股强大的幸福感。他睁着眼,目光定定地看着一处,眼神发直,好像虚无的空气中,出现了一片寒冷的荒原。
天与地的肃杀中,一个瘦小的自己裹着破棉絮坐在一具具冻饿而死的尸体旁,大道上走过一列马队,打头的男人威武神气,一身蓝呢校制军装,像一座山一样不可撼动。他身后跟着一匹步伐轻捷的枣红马,上面骑着一位身形单薄的少年,正朝自己看过来。
那人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在风雪呼啸间裹着件华丽厚实的貂皮大氅,一圈黑色毛领簇拥着一张雪白粉嫩的脸,下颌削尖,精致的菱唇水红,一双凉薄的丹凤眼,两颗眼珠子镶嵌其中,像浑圆剔透的黑珍珠。
自己仰头呆呆地看着那少年骑马过去,再后面紧跟着的是威仪煊赫的整齐骑兵,他目瞪口呆,觉得这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富贵气派景象,眼神好像牵了丝,迟迟无法抽离。
在队伍快走完时,红马竟去而复返,四蹄溅开碎雪,落在了他面前。
他将脖子抻直了,下巴抬得更高,冬日的阳光在眼前大面积的铺开,他有些目眩,满目金色的光彩。
少年俯身下来,身上披的大氅就落下一角。他偷偷地抬起冻得皲裂的手抓上去,皮毛是从未触碰过的柔软温暖,好像躺在一团被太阳晒透了的蓬松棉花上挨着火炉。
“你有名字吗?”
傻乎乎地摇了摇头。
“你想活下来吗?”
“想!”
那个少年端详了他一会儿,突然朝前方抬头说,“父亲,我想要一个人。”
清脆的嗓音像春日的百灵,仿佛万物复生,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由此开始。
杜恒熙看到小石头的脸上徐徐牵起一抹僵硬的笑,随后那笑容就永久地凝固在脸上,他带着这抹笑死去了。
杜恒熙就这么呆呆坐着,抱着他,感觉怀里的身体逐渐僵直冰冷,沉重到让他无法抬起手臂。
他低下头,发现小石头还睁着眼,就抬手给他合上了眼皮,并没有掉眼泪,因为心中已经枯竭。
把小石头安葬好后,杜恒熙买了匹骡子做脚力,又回到了金似鸿失踪的那片山。
极目远眺,山太大了,连绵起伏,山势峭拔,壁立千仞,一眼望不到头。
他进山搜寻,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地搜,漫无目的,走不过几日脚就走出了水泡,扔掉皮鞋换成了草鞋,强烈的日照把他晒脱了层皮,又花了几天功夫,才戴上徒手编制的草帽,一个月以后,大山谷地都走遍了,他的外形已经像个山里的野人。
因为常识不足,他吃过山里有毒的蘑菇,虽然是煮熟了吃的,还是引发了幻觉,夜里蜷缩在地上,一阵冷一阵热,觉得自己在飘,浑身都在发汗,所幸吃得少,发作时就躺下硬熬,清醒些就找草药吃,熬过三天,毒蘑菇的毒性才慢慢消解。
也曾经遇过瘴气,被疟疾折磨得奄奄一息。
他涉水过溪,却没想到浅水草中多是水蛭,附在腿上,越扯吸附得越紧。杜恒熙上岸,拼命拍打周边的皮肤,还是没办法打落,最后摸出了藏着的火柴,火柴有点发潮,好不容易才点上一根。
他弯下腰,忍受失血的晕眩,抬起手靠近小腿,小心地控制距离,用火焰去烧,一滴滴汗从额头淌下来,流进眼睛,导致视线模糊。
烧了一会儿,腿都麻痹没知觉了,水蛭才从他腿上脱落。杜恒熙松了口气,把水蛭踩死,一脚下去透明的身体爆开,都是自己的血。
但腿上的伤口半天都没有愈合的迹象,还在不停流血,周围的皮肤也有一点烧伤。杜恒熙拖着受伤的腿,独自走了很久,找到了一个村庄,敲开门,把身上仅有的钱递过去,请他们为自己治疗。
村民看他伤痕累累的样子,判断他来自外地,“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到山里头去了?也不像是有经验的样子。”
“我是为了找一个人。”杜恒熙虚弱地回答。
“什么人?”
杜恒熙在身上找了找,摸出了那张仅有的合照,一直被他贴身地放在胸前的口袋。
山民凑过去看了看,“呀,这小伙子长得可真俊。旁边的是你吗?瞧着可不像了。”
杜恒熙笑了笑,也觉得自己是不像了,柔声问,“你见过他吗?他可能比这个时候要瘦一些。”
山民摇摇头,“没,见过肯定记得。我可以帮你留意一下,他不见了多久了?怎么不见的?”
杜恒熙遗憾地把照片收起来,“一年了。失足摔下去的。”
“这么久了?”再扭头看杜恒熙时,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瓜,“那还找什么啊,十有八九是死了,如果还活着,一年的时间,怎么样都能出来见你了。”
杜恒熙表情木然,重复了遍,“他是失踪了。”
“这人是你兄弟吗?”
杜恒熙想了想,说话毫不避讳,“他是我爱人。”
杜恒熙在这个村庄里休息了一周,学习了山里的常识,储备了干粮和水,养好伤后又重新折返回去。
去之前,还有人劝他,“你别去了,就留在这里吧。再进去,你可不知道有没有命出来。”
杜恒熙倒没有犹豫,他到现在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他并不畏惧。
为了少走一些冤枉路,他骑着骡子,跟了一队商队出发。
只是没有想到,路走到一半,他前方的商队竟然踩中了一颗地雷。轰然一下,他来不及后退,被滚烫的气流和飞溅的木板掀翻在了路面,瞬间晕了过去。
刹那间,山两侧冲下许多马匹和山贼,驳壳子枪朝天放弹。
一匹马在杜恒熙晕倒的身体旁打转,甩着尾巴,打了个响鼻,似乎是在辨认。随后马背上的人跳下来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横放到了马上,扬鞭催马,转身离开。
第84章 因缘果
金似鸿被杜恒熙一枪击中,坠下山崖时,脑海里只闪过两个字,“报应。”
他从前如何伤害过杜恒熙的,现在都一并还给了自己。
缘由因起,孽由此生。
他后悔不已,但仍不甘心。
他这辈子吃了无数的苦,幼年时父母双亡,忍饥挨饿,街头上厮混长大,成年后上了战场,出生入死无数次,添了一身伤疤才能赚来军功官职,他不甘心就这样死,死在这片荒山野林里,寂寂无闻,凄惨可怜。
算命的说他一事无成,孤星入命。因为生得卑贱,所以他这辈子挣扎着都是为了改命,活了二十余年,而今才要承认自己是白活一场吗?
山腰处横生出的石台让他捡了半条命回来,子弹穿透肩胛。他藏身在溶洞里,躲避搜寻的兵士,用随身的匕首挖出了肉里的子弹,然后撕下布巾,牙齿咬着一端,给自己做了包扎。
新伤叠旧伤,又因感染发起高烧,没有东西吃,只能啃一些生长在山壁间的苔藓杂草,喝滴落的雨水。可仍然没有死,他硬生生靠着顽强的求生意志力硬挺了七天,最后等搜索的人少了,他才爬出溶洞,晕倒在树林里,被一位路过的人救了下来。
也是他命不该绝。救他的这位,正是他的故人。这人名叫叶辉,曾跟他一道儿加入部队,后来因忍受不了行军的艰苦,做了逃兵。此人生得又瘦又高,长相斯文,说话轻声细语,像风从树阴下吹过,因为太过无害,谁也想不到他而今已成了一个马匪。
靠着带出来的枪、手榴弹以及战场中实战培养出来的经验和冷酷手段,叶辉召集了其他一些无家可归的逃兵,组成了团伙,专做拦路抢劫、打家劫舍的勾当。
不久前,他们被另一路同行黑吃黑从原来的据点打出来,一路北逃,正好路过此处,才阴差阳错救了金似鸿。
金似鸿受伤颇重,不宜长途跋涉,叶辉看这里是一片高山,十分隐蔽,又有山涧水,适合宿营,便决定让众人先在此处驻扎下来,休养一段时间。结果一驻扎,众人就发现这里不远有一条火车线,商旅往来频繁,山大林子多很适合打游击,地势陡峭易守难攻。又因为是通衢要处,素来战火频繁,时局不定,既然没地可去,这里倒是理想的根据点。
金似鸿受了他们的恩惠,也理所当然要替他们出力,慢慢靠着军事武功混上了第二把交椅。他自然是没想过留在这里当一辈子绿林强盗的,但叶辉对他有恩,又很器重他,他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说走。
偶尔听到外界消息,他知道马回德打跑了安朴山,成了新总统,民国成立不到20年,已换了四位总统,强取豪夺,各届内阁换汤不换药,民众见怪不怪,只觉得像是搭台唱戏,不觉得有什么新鲜。而杜恒熙颇受器重,在新政坛混的风生水起,名字偶尔见报,必有一串花样繁多的头衔。
金似鸿藏在深山里,跟蛇虫猛兽为伍,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他是同伴中唯一认字的,偶尔下山采买碰到报纸上有杜恒熙的消息,他总要把那豆腐块剪下来,贴到一本空白簿子里去。
别人看不出这些蝌蚪似的文字有何相似处,只有金似鸿自己知道。杜恒熙拿自己换了前途富贵,他是要看看这富贵是有多尊荣显赫,值得他这样不顾一切。
却没想到这场富贵只持续了半年多,一夕之前,口风骤变,马回德横死,杜恒熙从风头无量的高官要员成了恶名昭著的通缉要犯。就此销声匿迹,一点消息都没。
金似鸿不知道具体情况,只知道杜恒熙是再次落了难。
但落难了又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