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两个街区,钢琴师拢了拢衣襟,低垂着头,深色的卷曲额发盖住了眼睛,他钻进唐人街一间低矮古旧的建筑里。
酒馆里异常的安静和黑暗让他诧异,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墙上的电灯开关,那一瞬间,一颗小型礼花在黑暗中炸开,在五光十色的短暂光芒中,莱恩看到爸爸双手托着蛋糕从门背后走出来,摇曳的烛光映照出他愉快而充满期待的表情。
“祝李莱恩十八岁生日快乐!你成人了,我的孩子!”维克多叔叔笑吟吟地走到他身后,双手按在他肩膀上。
莱恩默默凝视着蛋糕上的烛光,愣怔了许久,最后移开视线,抽了抽鼻子,低低道了声谢谢,低垂着头绕开爸爸,走进后院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
李的笑容凝固在唇边,他尴尬地托着蛋糕,望向维克多,一脸无助:“自从上个月从市里的钢琴比赛上回来之后,他一直都是这样。”
维克多拍了拍李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让我和他谈谈。”
房间里因堆满盆栽而显得尤为狭窄,那些蕨类植物和兰草受到主人的妥善照顾长得生机勃勃。莱恩锁上房门,坐在那架陪伴了他十年的钢琴前,表情木然地用指尖把琴键按顺序一个一个按下去。
一个月前,钢琴比赛中观众们的哄笑声犹自在耳。
在他流畅地演奏完选定曲目之后,那位身着燕尾服的白人评委挑剔地上下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转向观众,故作幽默地说道:“看看这位来自唐人街的……好吧、我们暂且称他为混血儿,从他的五官我们可以看出他有一缕高贵的血统,但是从他刚才的演奏中,我听到了他贫瘠得可怜的人生。”
观众们发出稀稀落落的掌声,他们大多是高鼻深目衣冠楚楚的白人,对台上的莱恩投去戏谑的目光。
评委嘴角挂着一缕嘲讽的笑容向观众们鞠躬,随即走向莱恩,凑到他耳边以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继续说道:“我猜你根本就没有经历过爱情和战争却想要演绎肖邦先生的曲子,或者……你根本就不会弹琴,你那硬邦邦的演奏和来历不明的血统玷污了我们伟大的肖邦先生,现在,请你从琴键上挪开你的手指,就是现在!”
评委说完这句就走回自己的座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对观众们朗声宣布:“现在,我们将很荣幸有请下一位参赛者€€€€安妮小姐!”
他脸上的笑容满得像是快要溢出来,他的口吻好像那位拥有高贵血统的安妮小姐€€€€市长十七岁的女儿,经历过战争和爱情一样。
莱恩在观众们的掌声和哄笑之中黯然离场。
“咚€€€€”地一声,莱恩整个人趴伏下去,胳膊肘按在一排琴键上,发出一串混乱的琴音。
维克多双手插在裤袋里在门口驻足良久,等到房间里完全安静下来,他轻轻敲了敲门:“莱恩,介意陪我去海边走走吗?”
入夜,海风很大,汹涌的浪涛拍击着海岸,一艘灰色的大船发出长鸣,缓缓离开港口,迫开海浪,驶向水天相接的苍茫远方。莱恩停下脚步,目光凝滞,长久地望着那艘轮船消失的方向。
“那是一艘去中国的船。”维克多走上前来,与他并肩站在堤岸上。
装满一船货物开往中国,然后带着丝绸、茶叶、瓷器以及许多偷渡的中国难民回来€€€€懂事之后,莱恩就明白了:他的母亲、爸爸的祖父,以及唐人街的中国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们说,我的演奏太过坚硬。”莱恩垂下头,表情恹恹地踢着脚下一颗石子。
他的人生的确贫瘠,他寡言、愚钝,在学校也没有朋友,十年来,他的生命中就只有那架旧钢琴。第一次走出圣弗朗西斯科那个混乱的街区,跑到繁华的市里参加钢琴比赛,他的血统连同他的演奏一起遭到嘲笑,这使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以及梦想产生了质疑。
莱恩对维克多叔叔讲述了钢琴比赛上的遭遇,脸上露出疲惫的神情。
维克多伸过手去,替少年梳理着被海风拂乱的卷发。
他是亲眼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的,在唐人街那个乌烟瘴气的小酒馆里,这个孩子明净的眸子没有遭受任何污染,始终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心翼翼地窥探着这个世界。于是,他大胆为他选择了音乐之路,只是,他似乎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
在美利坚这个鱼龙混杂的大池塘里,他们这样的侨民就像浮萍,瑟瑟发抖地聚居在一起,被驱赶,被压迫,被歧视,没有合法身份,不受法律保护,并且随时会被暗流下的大鱼一口吞噬。
是的,他们没有根,他们始终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彷徨,不知该何去何从。
天空已经黑透,一颗星星也没有。
“离开这里吧,我的孩子。”像是终于做出决定,维克多叔叔站起身。
莱恩骤然睁大眼睛看着维克多叔叔的侧脸。
维克多见莱恩似乎不能理解似的歪着头,便微笑着说道:“到世界上去看看,去你父亲或者你母亲的故乡,你可能会看到繁荣与兴盛,也可能会遭遇混乱与战争,或者,你会找到你的爱情,找到你生命中缺少的东西,我想这些都会对你的人生有所启示的。人活着,并不是为了守在同一个地方老去的,我也是在海上漂泊了好多年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到海的另一边去,我的孩子,去寻找你的根,连同你爸爸的那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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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肉文,全文勾选边限是因为民国题材,有一点涉及军政黑道的内容。
第2章 2、孽子
“哗€€€€”
一盆冰冷的泔水兜头浇下,那泔水里混合了腐败的食物残渣,腥臭而粘腻,被吊在树上的那个小偷浑身颤抖了一下,目无表情地看着面前那个跳脚的厨子。
“小瘪三,小小年纪就知道偷,长大还得了?!”矮胖的厨子啐了一口唾沫,骂道。
厨子背着手在原地转了一圈,思考着要如何处罚这个小偷,抬眼就看到孙管家匆匆走进后院。
“阿福,先生就快回来了,把晚餐准备好,这小瘪三的事先放一放,等先生回来再做定夺。”孙管家蹙眉吩咐。
“哎,知道了!”厨子殷勤地答应着,朝小偷翻了个白眼,系上围裙走进厨房。
院外响起汽车的引擎声,是这栋公馆的主人回来了,孙管家再没空理会那小偷,匆匆忙忙就迎了出去。
叶荣臻矮着身子抱着儿子从汽车里钻出来,他替儿子把围巾围好,看着儿子缠着纱布的眼睛笑道:“饿了吧?爸爸这就叫厨房给你弄吃的。”
儿子点点头,乖巧地趴伏在父亲肩膀上,他患了眼疾,刚刚被父亲带着去医院敷了药回来。
孙管家迎了上来,拿出一件羊毛斗篷给小少爷披上,叶荣臻问道:“茉莉呢?”
孙管家一怔,登时有些支吾:“她、她去周家打牌去了。”
“还没回来?”叶荣臻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天色,冬季白日短,这会儿才五点钟,天色已经快要黑透了。他又看了一眼臂弯中一脸懵懂的年幼儿子,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亲了亲儿子的脸笑道:“不要紧,妈妈还没回来,我们先吃。”
及至主人和小主人进了屋,孙管家朝一旁的一个丫鬟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道:“快,打电话去周家,把太太给叫回来,就说先生回来了,先生可是有好久没来我们这儿了!”
丫鬟点点头,伶俐地去了。
叶荣臻脱下大衣递给仆人,抱着儿子在沙发上坐下,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又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拿了颗巧克力糖,剥了糖纸送进他嘴里。
他虽然在外面金屋藏娇养了不少女人,那些女人之中也有不少替他生了孩子,但是他最疼爱的还是这个最小的儿子,因为这孩子五官精致眉目清秀,是少有的漂亮。这两年世道不太平,他生意缩水,卖掉了一部分房产,又出了一些钱打发了那些女人们,但是这个孩子,他愣是没舍得放手,继续养着他和他那个舞女出身的母亲。
孙管家笼着袖子迎上来,犹豫着开口:“爷,跟您说个事儿,今儿厨房里煤炭没了,打了电话叫煤炭公司送来,没想到煤炭公司的小伙计,手脚不干净,竟然偷东西。”
“哦?”
孙管家忙指了指后院,仿佛急着证明自己的能干:“那小偷叫我给抓了起来,现在人吊在后院树上,您看怎么处理?”
“走,带我看看去!”叶荣臻抱起儿子走入后院。
后院的雪松树上果然吊着个人,干瘦干瘦的,借着厨房里的灯光走近一瞧,竟然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不,也许实际年龄还要大一点儿,但因为营养不良显得身形单薄,给绳子往树上一吊,他的腰腹都被拉成一张纸片,皮肤也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黄白色,两颊凹陷进去,被藤条抽出两道明显的血痕。不过再仔细打量,那孩子纵然破衣敝屣,但瞧着还算干净,不像是大街上的小叫花,大概是哪个穷人家的孩子。
叶荣臻掂量了一下坐在他臂弯上的儿子,在他耳边轻道:“那边有个哥哥偷了东西,弥生,你说,该怎么处置他?”
吊在树上的小偷怔了怔,慢慢抬起头,在看到男人抱着的那个小孩时,目光便一下子黯淡了,复又重新垂下头去,看着挂在自己脚尖的一小片腐烂的菜叶。
小孩子没有说话,歪着脑袋伏在父亲肩膀上,仿佛在思考,末了他慢慢转向管家的方向问道:“他偷了什么东西?”
孙管家忙答道:“偷了两截香肠和一块面包。”
叶弥生用力点了一下头:“放了他吧,偷食物,不算偷。”
他声音虽然极轻,但还是给吊在树上的人听到了,那小偷愕然地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那个孩子。
“哈哈哈!好!”叶荣臻大笑起来,他由衷为儿子的善良感到高兴。
他转向管家吩咐道:“少爷的话,听到了没有?也就偷了一点吃的而已,意思意思就行了,现在可以放他走了。”
直到男人抱着孩子走远,小偷依然眼神清亮地望着那个孩子离开的方向。
“来,弥生乖,多吃点猪肝,对眼睛好,下午罗伯特医生吩咐过的。”餐桌上,叶荣臻夹了一片猪肝送进儿子嘴里。
孙管家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猪骨汤,一脸讨好地说道:“茉莉已经回来了。”
话音刚落,门厅里就传来漆皮鞋踏在地面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女人拢了拢貂皮披肩,迈着慵懒的步伐慢慢走入餐室。
叶荣臻撩起眼皮瞧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一边继续喂儿子喝汤,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还知道回来?”
孙茉莉脱下披肩交给迎上来的丫鬟,不屑地轻笑一声:“这话该我问你吧?你是有多久没来我这儿了?敢情是在外面又勾搭上了哪个狐媚子吧……”
话音未落,叶荣臻“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
一直立在一旁的孙管家拼命朝自己的堂妹使眼色,示意她别说了。
“儿子的眼睛出了毛病,你还有心思出去打牌?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幸好今天我带他去了医院,罗伯特医生说还有一线希望,他眼睛要是治不好,我饶不了你!”
“口口声声儿子儿子,你倒是娶我过门啊?!要不是儿子眼睛出了毛病,你这个当爹的还会来这儿吗?你眼里除了钱和你的宝贝儿子以外还有什么?”
“你连儿子都照顾不好,有什么资格进叶家的门?别说是我叶家,哪个正经人家都不会娶一个舞女进门。”
“舞女怎么了?那个女人这么多年了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岂不是连个舞女都不如?我没资格?她又有什么资格当叶家的太太?叶荣臻啊叶荣臻,你无非就是看中你岳父的钱才娶了她的吧?”
“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我养着你,供你吃喝穿戴,你这是要反了?”
“那你倒是把我扫地出门啊?大不了我还回去当舞女,到时候就让所有人看看叶老板的女人如何勾搭男人!”
叶荣臻卡了壳,指着她说不出话来,气得脸色发白。
“我吃饱了!”一直缩在父亲大腿上的儿子突然用力滑了下去,他眼睛上还盖着纱布,四处摸索着跌跌撞撞就要上楼,平常负责照料他的小丫鬟眼疾手快牵住了少爷的手,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正吵得面红耳赤的先生太太,将他送上了楼。
丫鬟像往常一样将自家少爷送到书房,她并没有意识到,患了眼疾的少爷已经不能读书了。
叶弥生背靠着门,静静听着楼下的争吵愈演愈烈,他站在书房中愣了好一会儿,以往这个时间,应该到了复习梅森老师白天教的英文单词的时候,可是……
他仰起脸摸索着向前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走向窗边。
书橱的阴影中,一个衣衫破败的少年赤脚站在地板上,他刚刚被厨子从树上解下来推搡着撵走,但他并没有离开,而是顺着围墙外的大树爬上二楼,发现窗户没上栓,便悄悄潜了进来。为了不弄出声音弄脏地板,他将自己的破棉鞋脱了放在窗台上,棉鞋已经被泔水浸湿了,穿了跟没穿一样冷。
他好奇地看着那个眼睛上蒙着纱布的孩子来回在屋中踱步,眼看就快撞在椅子上了,他眼疾手快奔过去,在那个孩子撞上之前为他移开,然后把椅子轻手轻脚放在一边。
那个孩子又从窗边折返回来,像一个幽魂,机械地挪动着双腿,磕磕碰碰走到书橱与墙壁的角落里,背靠着墙滑坐下去,双手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
少年在书桌上发现了一盘炒熟后拌了糖的花生,便顺手抓了一把捂进嘴里,双手捂着嘴贪婪地嚼着。
缩在墙角的那个孩子开始低声啜泣,少年怔了怔,不由自主走过去,悄无声息地在那孩子面前蹲下。
那孩子哭得浑身颤抖,他伸出手想试着安慰他,但意识到自己一身脏污又立刻缩回了手,不知所措地问道:“你、你没事吧?”
叶弥生一惊,仰起脸转向他的方向,一脸警觉地问道:“谁?谁在屋里?”
少年笑了笑:“是我,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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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醒了,揉了揉惺忪睡眼慢慢坐起身。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一夜好梦,他梦到了几年以前,与叶弥生初次相识的情景,因着那一场机缘,他们秘密地成为了朋友。
叶弥生由于患了眼疾,一直在接受治疗,然而天不遂人愿,他的眼睛后来没能治好,彻底成为一个盲人,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房门,终日闷在房里摆弄乐器,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他时常爬树潜进叶公馆去看他,吃着他特意准备的茶点,给他讲外面的故事:教堂的洋人修女如何如何漂亮啦,街上的少爷们如何如何趾高气昂啦,他如何如何机智地戏弄凶恶的巡警啦诸如此类无关痛痒的小事,他讲得绘声绘色,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从叶弥生脸上找到一个孩子应有的笑容来。
最近很久没去看望叶弥生了,所以夜里才会做那样的梦,他决定今天早些出门,干完活可以去叶公馆看看他。
母亲还没起床,他轻手轻脚掩上门,拖着一辆用来运送煤炭的板车就走了。
他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去煤炭公司领一板车的煤炭,然后按照经理给的指示,走固定路线去送煤炭。虽然不过十六岁的年纪,但他肯卖力气,干活儿很麻利,因此他从经理那儿得到了在胶州路送煤炭的工作,那一带有一片洋人聚居地,居住着最早到中国来的各国移民,他们大都颇有家底,出手也很大方,因此他常常可以得到一些小费,这笔额外的收入多多少少可以让他们母子拮据的生活过得舒坦一点,因此他分外珍惜这样的机会,干得十分卖力。
但他须得早早送完煤炭然后去水果批发市场拿新鲜的甘蔗,去晚了的话,水果批发商那里品相好味道甜的甘蔗就没有了,会影响他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