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卖完两筐甘蔗回到家,澡堂子里正是繁忙时刻,大锅炉前少不得人,他赤裸着上身在温度极高的锅炉房里挥汗如雨,常常忙到凌晨才能收工休息。
冬天的工作大抵如此。
到夏天情况就会好一些,由于煤炭的供应量少了许多,他上午就没有那么繁忙,可以早早起床去码头上搬运货物挣得一份外快,下午照旧去水果批发商那里挑选一些时令水果放到街边卖。但与之相对,夏天澡堂里天还没黑就门庭若市,他必须早些收摊回澡堂子的锅炉房帮忙。
但是显然,今天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顺利。
他拖着空板车赶到煤炭公司,正在用铲子往板车上装煤炭的时候,陶方圆就找了过来。
薛时在他所工作的白家澡堂后院租了两间小屋和母亲一起住,陶方圆正是澡堂老板娘白凤花的独子,自小跟着他混的。
陶方圆一气跑到他面前,缓了口气,焦急地说道:“时哥,我娘遣我来喊你,你家里出事儿了!”
这一带,冬天不具备洗澡条件的人家一般十天半个月会拖家带口来澡堂子好好泡一次澡,因此像这样晴朗的冬日,白家澡堂子还是有挺多生意的,为了迎接下午至傍晚络绎不绝的顾客,澡堂子上上下下都要刷洗准备,伙计们相当忙碌。
但是老板娘白凤花此刻却不得不放下生意陪着笑脸站在杂物横陈的后院里,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后院中站满了人,一个四十岁上下衣着庄重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端起青瓷茶盏,默默抿了一口茶。
薛小玉倚门站着,冷眼瞧着周家来的人站了一院子,表情僵硬地与那帮人对峙。
周家在全国各地开着好几家大型纱厂和纺织厂,另有布庄、染坊、裁缝铺子等产业,并且拥有自家的码头,在上海滩乃至全国的棉纺织业界,提起周字号,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此时,周家的当家一身气场往这个破落的小院中一坐,就连那只趴在墙头晒太阳的玳瑁猫都开始屏息静气。
周振邦将茶盏交给立在一旁的管家,看了一眼倚在门边的瘦弱妇人,和颜悦色道:“小玉,多年不见,你过得如何?”
薛小玉用绢子捂着嘴咳了两声,冷着脸道:“有劳周二爷费心,我这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周振邦一眼瞥见墙根处堆成一个小丘状的药渣子,不动声色叹了口气:“唉,想不到你竟然悄悄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了,如若不是我大哥的病让你进不了门,现在我恐怕应该要叫你一声大嫂,这些年你们母子在外面受苦了吧!”
薛小玉将视线移到别处,冷冷笑了一声,并不接话。
当年她十六岁,读了两年私塾,但因家贫辍学了,去周家当了一个本本分分的小丫鬟,负责照料大少爷的衣食起居。周家大少爷从小就患了疯病,心智不全,成日被关在房里,瞧着十分可怜。
大少爷不疯的时候安静乖巧,与一个小孩子无异,她照料他衣食起居之余闲来无事便教他说话识字,两人便慢慢培养出了感情,谁知过了不久,她竟然怀上了大少爷的骨肉。当时她年纪小,又怕二太太怪罪,于是没敢声张,自己悄悄买了红花,半夜熬煮的时候被王管家撞破,闹出了轩然大波,周家当时的女主人二太太认定是她蛊惑了大少爷,又怕她肚里的孩子是个男孩将来要分周家的家产,便使计将她赶出了门。
这件事还没完,她家中贫寒,父亲薛秀才极其刻板守旧,认定她这个女儿败坏门风被人破了身,用木棍打得她浑身青紫赶出门去,与她断绝了关系,任她在外面自生自灭。她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寒冬腊月露宿街头的时候在一对拾荒夫妇的帮助下早产生下了一个男婴,这让她几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落下了一身的病,她原本想将那孽子掐死,却愣是没能下得去手,孩子他什么都不懂,何其无辜?
她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养活这个孩子,她找到一份工作,是个帮夜总会的舞女们清洗熨烫长裙礼服的活儿,她早出晚归地忙碌着,生活的重担常常压得她喘不过气,好在儿子非常乖巧听话,懂事得让人心疼,印象中,他就不曾有过同龄孩子那般顽劣的时候。这个几乎毁了她人生的孩子现在又成为她生命的全部,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
有一年,她被舞厅的老板纠缠上,那老板许诺娶她回去当姨太太,她也试想过,去人家伏低做小虽然不好,但起码能给儿子一个更好的环境,至少衣食无忧,兴许还能送他去好一点学校读书。她便试着与那老板交往了一阵,最后,那人竟然怂恿她抛弃儿子,被她毅然回绝,于是,这段交往就此结束。
但事情还没完,那舞厅老板被她拒绝之后心生歹念,竟然在一天深夜尾随她,将她堵在一个黑暗的弄堂里欲行不轨。
当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是谁会想到,九岁的儿子竟然无声无息出现在男人身后,无声无息对那个男人举起一把雪亮的刀。
在那个瞬间,她看到儿子稚气未脱的脸上竟然闪过一丝残忍的神情。
年幼瘦弱的孩子,哪里会有什么力气?那把刀只是在男人背上砍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男人吃痛放开她,摸了一把淌血的后背,不由恼羞成怒,扑向孩子,一脚就踢飞了他。
她看着儿子瘦弱的身躯向后飞出去,后背撞在墙上,最后重重摔在地上。男人并不打算放过他,三两步奔上去,穿着皮靴的脚一脚重过一脚地踢在他身上。
她尖叫着试图上前阻拦,却被男人用力推开,跌坐在地上。
然而那孩子在拳脚相加中没有哭喊求饶,只是一次次试图站起来,又一次次被打得跌回去。
男人离开之后很久,儿子才摇摇晃晃从墙角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她面前。他鼻青脸肿,浑身脏污,鲜血糊了半边脸,一只眼睛肿胀得几乎睁不开,用仅剩的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然后,那孩子竟然扯起唇角虚弱的朝她笑了笑,气若游丝地说:以后、我养你。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因为长久忙于生计,她对这个孩子的了解,少得可怜。
一次偶然,她发现了早出晚归的儿子一天的行迹:他早晨在繁华的商店街走街串巷卖报纸,下午在戏院赌场附近卖甘蔗水果,晚间在一家澡堂子里工作,寒冬腊月的时候,他时常拉着煤车为煤炭公司送煤炭,然后从洋人的教堂里领一块免费的点心带回来给她尝。
为了避免那个舞厅老板的骚扰,她辞掉了工作,搬离了原来住的地方,和儿子在他所工作的澡堂后院租下两间杂物间住了进去。冬季到来,她的痨病复发了,身体愈发衰弱,终日离不得药,严重的时候甚至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没日没夜拼命工作,赚取每一个铜子儿来支撑他们的生活。
那些年里,生活困顿,她常常在他衣服上发现血迹和脚印,或者是他刻意藏在衣袖中的结痂的伤口,或者是额头嘴角怎么都无法遮掩的青紫淤痕,她知道这样一个孩子在外面讨生活会遭遇什么,但她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就什么都不问。那孩子有着强大而坚韧的心性,已经无需她再过多问询,有时候,她看着儿子忙碌的背影总会产生一种错觉:她的儿子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伟岸男儿,可事实上,他还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周振邦眯着眼睛看着那个瘦弱的女人,进来的时候他刻意找过了,那个孩子€€€€他的疯哥哥唯一的骨肉并不在这里。
这时,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挤进院中,白凤花眼睛一亮,连忙奔过去,她知道这孩子是个会拿主意的,至少要比他那个病怏怏的母亲强得多。
周振邦视线追随着少年,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神情。
少年很瘦,皮肤很白,但脸上多处粗糙皴裂,大约是时常在外吹冷风的缘故。他五官轮廓清晰分明,眼窝深邃,眉眼干净,嘴唇干裂得豁了几道口子,薄薄的耳朵上爬满冻疮,一身破旧棉袄倒是洗补得相当整洁干净,但旧棉裤显然早已不合身,裤腿高高吊起,露出一截冻得青紫的脚踝,一眼看去,他就是挣扎在街头讨生活的那些穷孩子当中很平常的一个。
少年在认清院中的形势之后径直走到他面前,冲他扬了扬下巴,开口简单明了:“你有什么事?”
周振邦走到他面前,语气温和:“我是你父亲的弟弟,论辈分,你应该叫我一声二叔。”
谁知那少年并不惊讶,脸上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复又撩起眼皮看着他:“那,你有什么事?”
周振邦心中暗暗诧异,正色道:“你父亲身体不太好,这几年疯病愈发严重,常常一发病就将全家上下折腾得不得安宁,病情时好时坏反反复复,就连西洋医生都没有办法。但前不久,我去杭州寻访了一位隐居世外的名医,他给我开了一个偏方,方子上倒都不算什么珍奇的药,只不过是需要取一些病人至亲之人的骨血做药引,你是我大哥唯一的血脉,我想你不会袖手旁观……”
他话音未落,一直冷眼旁观的薛小玉突然激动得咳嗽起来,越咳越是说不出话,她咳得弯了腰,涨得脸色发紫,白凤花慌忙跑过来给她抚胸捶背。
薛时回头看了母亲一眼,随即转向周振邦,突然扯开嘴角一笑,朝他伸出手指比划着:“这个好说,四十块大洋。”
一旁的王管家怀疑少年没能听懂他的意思,走上前来试探着重复道:“那药引子可是要连骨带血的,可是要最新鲜的。”
谁知薛时毫不犹豫点了点头,对周振邦道:“今天我认了亲爹,也认了你这个二叔,往后,你们周家要出赡养费供养我们母子,我要的不多,一个月十块大洋,只要二叔你点个头,药引子我立马取给你。”
“时儿!”薛小玉终于缓过一口气,厉声制止了儿子的荒唐行径,儿子此番,把她多年来的骨气和傲气一下子给败光了。
这下,轮到周振邦不淡定了。他后背靠进椅背里,一眨不眨地盯着薛时,想要从少年眼里打捞出一丝一毫的惊慌失措来,可是那少年像是聋了一般,对母亲气急败坏的指责不闻不问,只是笔直站在周振邦面前,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末了,周振邦认定这孩子只是财迷心窍了,就冲管家使了个眼色。
管家会意,捧着一个拳头大小鼓鼓囊囊的红绒布包走上前来,放在院中又矮又破的木桌上,打开。
“哗啦”一声,一大把白花花的银元散落在桌上。
“一百个大洋,赡养费预付半年的份。”周振邦侧身坐着,接过自家丫鬟新递上来的茶盏,用杯盖撇着茶水表面的浮沫,漫不经心道:“你去数数。”
薛小玉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看到他真的跑去那张破桌边认真数着那些银元,她第一次被儿子气得发抖。
薛时数完钱,回头对着周振邦咧嘴一笑:“谢你了,二叔。”
周振邦抬眼瞧着他,有心要看他的笑话。
只见那少年不紧不慢掏出别在后腰的刀,那是他平常用来削甘蔗的刀,锋刃无比,他把甘蔗刀斜劈在桌上,然后把自己的左手小拇指伸进刀刃下方,深吸一口气,右手抚着刀背,顿了顿,手中猛然发力按下去!
没有一句废话,毫不拖泥带水,这套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只听一声筋骨断裂的声响,伴随着人们的惊呼,少年左手小拇指自第二个关节处断了开来,顿时,血如泉涌。
院中众人皆是倒抽一口凉气,周振邦面上虽不动声色,后背却已出了冷汗。薛小玉脸色煞白,浑身瘫软下去,跪坐在了地上。
院中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连一直趴在墙头的玳瑁猫似乎也受到了惊吓,跳着跑开了。
王管家怔了半晌,方才记起他们此行的目的,慌忙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罐子走上前,抖抖索索将那一截血肉模糊的断指装进药罐子里。
薛时捏着伤指冲王管家一挑眉:“够吗?”
“够了。”周振邦一步步走上前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却没有在他脸上捕捉到任何可以称之为痛楚的表情,仿佛那喷涌的血和那一截苍白的断指不是他自己的,唯有从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和青白了一层的脸色可以看出他此刻忍受着怎样的疼痛。
气氛凝重,让人感到窒息。
再待下去,恐怕就是他自讨没趣了,他捧着茶盏垂下眼睑,率先走出院门,所有周家的人跟着主人鱼贯而出。
直到坐进自家的汽车里,那种窒息的感觉才稍微缓解了一些,周振邦这才发现,自己的小拇指正在微微发抖,茶盏握在手中,几乎要被捏碎了。
等到管家也坐了进来,他失神地平视着正前方缓缓开口,声音发颤:“那个孩子……将来必定是个人物……”
闲杂人等散尽,院子里的气氛才和缓下来。
白凤花见薛时脸色白得吓人,立刻跑回澡堂想要去自己房里寻一些止血的伤药,陶方圆慌忙扯了母亲手中的绢子奔上前来,一脸焦急:“时哥,先止血!”
薛时接过绢子,将满手的血擦净后草草将伤口包裹了一下。
在包扎的时间里,他看到母亲铁青着脸走到他面前,睁着发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银钱,扯住那红绒布包的一角一掀,雪白的银元哗啦啦撒了一地。
薛时垂下眼睑,刻意不去看母亲,他动了动发白的嘴唇,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枚银元,拍了拍灰尘,异常珍爱地揣进衣兜里。陶方圆一愣,也帮着他在地上捡钱。
一只穿着旧棉布鞋的脚骤然将他正要去捡的那枚银元踩在脚下,薛时怔了怔,仰起脸,就看到母亲拿着一把笤帚站在他面前。
“跪下!”
薛时直起腰,看着她,不言不动。
“我叫你跪下!”薛小玉红了眼睛,紧紧咬住唇看着儿子。她刚从那鲜血淋漓的一幕中回过神来,她没想到儿子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下自残,竟然会为了钱将尊严抛进尘土里!
薛时默默走到屋檐下,跪在了台阶上,盯着墙角的盆栽,这盆栽在他们搬来这里之前就有,常年没人搭理,泥土都板结在一起,当中栽着一个干瘪得可怜的仙人球,看不出丝毫生机,似乎已经死去好多年了。
笤帚一下重过一下落在他的背上,身上的棉衣厚,倒是不疼,就是大概因为失血过多,视线有些涣散了。
薛小玉狠狠打了十来下就已泣不成声,这是她第一次打儿子,偏偏那个孩子像是吞了秤砣一般,不哭不躲不求饶,只是背对着她跪得笔直,一声不吭,左手裹着的绢布已经被血浸透,血一滴一滴往下淌。
可是她又有什么资格责怪儿子呢?因为她这个没用的母亲,让儿子九岁开始就挑起生活的重担,甚至如今到了要儿子残害自己的身体换取金钱的地步。
她就是一个累赘。
“哎呦!我说你这人……啧啧!”白凤花风风火火跑进来,劈手夺过笤帚扔到一边,把薛时护在怀里,嚷道:“你也不看看,现在是打孩子的时候吗?!”
薛小玉脱力一般坐在台阶上,一阵气喘之后就开始剧烈咳嗽,一直咳到脸色惨白,眼前因缺氧而天旋地转。
白凤花扶起自家澡堂的小伙计,将一瓶伤药塞给他,说道:“时儿,今儿晚上凤姨放你的假,你在家好好休息,啊?”
“谢谢凤姨,”薛时接过那瓶伤药揣进兜里,径直走到母亲背后,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薛小玉扭过头,表情复杂地看着儿子,她从来没能给过他什么,在儿子面前,她一直是怀着某种自卑的,因此平常他们之间的交流非常少,此时她看着儿子沉静的眉眼,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手,疼不疼?”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那块浸透了血的绢子上。
薛时不置可否,身体的热量随着血液流失,他现在只是感到四肢有些发虚,后背布满冷汗。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就为了那点钱?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她沉下脸,神色憔悴,仿佛是累了。
薛时蹙眉看着他,郑重其事说道:“你晚上咳血了,这病不能再拖下去,洋人的医院能治,我们需要钱,搭上周家这条线,以后你看病的钱就不用愁了。”
她的脸色瞬间煞白。
天寒之后,她的病越发严重,每日几副汤药灌下也丝毫不见起色,她常常整夜整夜地咳,为了不吵到儿子,她用毛巾捂着嘴,把自己闷在被窝里,常常咳到毛巾上都洇了血,等儿子早起离开后,她才敢起身去洗毛巾。
她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却不想,原来那孩子什么都知道。
“我去收拾一下,这就送你去医院。”薛时快步走进屋。
她木然坐在台阶上,只觉得周身冰冷,胸中却暖融融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想笑,泪水却一滴一滴落下来,止也止不住。
白凤花摇着头,长叹了一口气,走过来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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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攻
第3章 3、少年狂
眼前的景象在泪光中又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