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叶弥生已经被那高老板压在了烟榻上,直愣愣地瞪着眼睛仰躺着,衣衫半褪,任人上下其手,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叶弥生慌忙挣脱开他,蜷起身子,忙不迭地整理着前襟,眼中蓄满水光,脸色涨得通红。
眼看那高老板不依不饶地欺身上前,朱二连忙大声道:“爷,您的茶来了!”
被搅了好兴致,高济光显然对这个眼色不好的新伙计十分震怒,他慢慢穿上衣服,翻身下榻,走到他面前,突然扬手就是狠狠一个耳光,将朱二连人带茶盘都掀翻在地!
高济光整理好衣襟,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朱二擦了一把唇角的血迹,慢慢从地上爬起,冷眼瞧着蜷缩在烟榻上的叶弥生。
大伙计心急火燎地从外面跑进来,看到这幅场景,气得一跺脚:“哎哟,我的小祖宗们,你们都干了什么?咋个把高老板气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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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刮擦着脸颊,朱紫琅不紧不慢地跟着叶弥生。叶弥生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这条路他已经很熟了,在前面走得飞快。
朱紫琅裹紧棉袄,试探着伸手轻触了一下嘴角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自从几年前跟着薛时混,他就再也不曾挨过这样的打,倒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伤痛来。
突然,他看到叶弥生脚下一崴,身体就朝一旁歪倒下去,立刻步上前,紧紧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
叶弥生没有起身,任他抓着胳膊,默默蹲在那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朱紫琅冷声道:“时哥安排我过来看着你,没想到你却跟个男人……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时哥很担心你,他最近担心得吃饭都没有食欲,没有人比他更关心你了,你好自为之,不要让他失望。”
叶弥生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面朝着他的方向,颤声央求道:“二哥,不要告诉他,我求你……”
朱紫琅叹了口气,在他面前蹲下,平视着他。
叶弥生的确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少年,只可惜身世过于凄惨,双目失明却要凭着一己之力养活瘫痪在床的父亲和不会谋生的母亲,虽说常有时哥的接济,但这个少年能撑到现在,也实在是让人叹服。
叶弥生浑身发抖,泪水扑簌簌落下来,他有些语无伦次:“我……我会保护我自己,我会一直好好儿的、身上干干净净的……”
朱紫琅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弯下腰将他背在背上,叹了口气:“我不告诉时哥,但你也不能再这样堕落下去。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那帮人咱们惹不起,我看还是算了吧,过阵子我试试看给你另外找个正经活干,这样时哥也能放心。”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这世道,他一个盲人,想要独自支撑那样一个家庭,谈何容易?
朱紫琅打开那扇破破烂烂的院门,将叶弥生从背上放下来,一手将他一条胳膊扛在肩上一手环着他的腰搀扶他进屋。他刚才崴了脚,这会儿脚踝肿得老高,走路一瘸一拐的,须得用热毛巾敷一敷消肿。
迎面就看到屋里的卧榻上躺着一个女人,正翘着兰花指捏着一杆细长的烟枪吞云吐雾。
朱紫琅一怔,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震惊地望向叶弥生。
即便一家子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他那不懂事的母亲还依然花着叶弥生抛弃尊严赚来的钱在抽大烟。
但是叶弥生只是低垂着眼睑站在那里,表情木然。
女人斜眼瞧着朱紫琅,喷出一口烟气,对自己儿子道:“哟,今天勾搭了一个新人回来了?这小哥儿,还挺俊!”
叶弥生转向朱紫琅的方向,冷声道:“二哥,你先回去吧。”
“看来还真是给那个算命先生说中了,你命中注定是要给很多男人玩弄的,这才多大啊,就勾搭了一个又一个的,薛时那个小瘪三呢?你把他甩了?你给他睡过了没?睡过了就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了……”
“够了!”叶弥生突然红着眼睛怒吼一声,一串泪珠震落下来,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朝自己的母亲厉声道:“你不能侮辱时哥!”
朱紫琅眉头紧锁,长叹了口气,默然拍了拍少年的肩,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过了几天,朱紫琅蹲在烟馆的角落里擦洗烟灰缸,看到那个高济光带着一群保镖走进来的时候,眼皮不由自主跳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出于同情,他遵守了与叶弥生的约定,没有告诉薛时那天发生的事。
临近年关,他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地方过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的时候,他倒是挺乐意在烟馆里待着,替薛时守着叶弥生。
他将阿丁招了过来,盯着正在上楼的高济光,压低声音道:“去给时哥报信,让他带人过来,多带点!就说烟馆出事了!”
阿丁伶俐地点点头,飞快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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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兄,那一区归我管,治安工作没能做好,真是对不住了。”郭警长忙不迭地道歉,他今天去赴宴,酒席吃了一半就有下属慌慌张张前来禀报,说是泰安烟馆发生了非常严重的斗殴事件,生生将他从酒桌上拖了下来。恰巧泰安烟馆的老板顾云鹤顾老板当时就跟他同在一张桌上,他就急匆匆地和这位顾老板一起奔赴事发地点。
顾云鹤把玩着菩提手钏,笑道:“郭老弟言重了,这事要过去看了才知道,虽说是我的场子,但也不排除自己人搞事情,到时候还要请郭老弟多担待了。”
“一定的一定的。”这还是郭警长调任到这里的三个月来第一次见到这位顾老板,这位据说在公共租界呼风唤雨的人物。传言此人极为低调,不爱功利,终日参禅悟道打坐礼佛,很少过问江湖事务,生意全盘交由自家管家打理。现在看来,此人真如传闻中一样,为人和善,气度不凡,他心中登时松懈了不少。
顾云鹤笑道:“其实我也想出来透透气,刚才酒桌上的气氛郭老弟你也看到了,剑拔弩张的,刘司令和王巡阅使一直在谈论政局,我看他们再这么争论下去就要拔枪了,我顾某人一向不好争斗,幸亏有这个机会才能名正言顺逃出来。你别紧张,待会儿我去场子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殴斗嘛,一般都是年轻人,到时候出点钱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打紧的。”
听他这么说,郭警长顿时义愤填膺:“这帮小赤佬真是要造反了,光会添乱!有打架的功夫不如扛枪上战场,这世道的年轻人啊啧啧,我看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
顾云鹤漫不经心道:“不要说年轻人,你看酒席上那帮老顽固,我看他们也精神的很,本事是有的,头脑也是好的,可是净把心思放在自己人身上,弄钱圈地发国难财无所不用其极,古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现在的世道,也不能全怪年轻人。”
郭警长佩服地点头道:“顾老兄说得很有道理。”
两个人也只是坐一桌吃顿饭的交情,这一路交谈下来,俨然已经像处了多年的老友一般一拍即合。
没想到,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泰安烟管被围观群众堵了个严严实实,两名巡警在大门口维持秩序,不时有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走出来,担架上躺着的都是浑身染血的重伤患。
郭警长一看到这般惨状,登时大吃一惊,急匆匆地下了车直奔烟馆,刚进大门立刻就有一名警员小跑上来汇报情况。
顾云鹤瞧着那些伤员,有些是他手底下的人,还有一些是完全陌生的面孔。他沉着脸绕过人群,由赶上来的伙计们围护着走进烟馆。
烟客们都已经四散逃了个干净,只有面色惨白的贾经理带着伙计们惴惴不安地站在角落里,一见到老板来了忙走上前来想要说明情况。
顾云鹤看到自家年轻的管家从二楼走下来,他制止了贾经理,在大厅长沙发上坐下,看向管家道:“亚州,你来说。”
管家陈亚州脱下染血的白手套扔给仆从,简短地说明了情况:“有人来砸场子,伙计们没能拦得住。”
顾云鹤眉毛一挑:“喔?”
陈亚州没有说话,顾云鹤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陈亚州熟练地上前奉上打火机,顺势在他耳边轻声道:“鹤爷,这事有些复杂,上去说。”
顾云鹤点点头,他知道管家此时说话遮遮掩掩,必定有他的理由,他不声不响地叼着烟跟着陈亚州上楼。
“之前烟馆里招来一个按摩师,也就是个半大孩子,眼睛看不见,但长得漂亮,人也伶俐,学得快,贾经理就把他留下来了。”陈亚州一边上楼一边道出了原委。
想来事情就跟这个盲眼的孩子有关了,顾云鹤不动声色地等着陈亚州继续说下去。
“今天傍晚,赤门会的高济光高老板带了人来消遣,贾经理就派了那孩子去,当时我刚好在办公室和帐房刘先生对账,伙计说突然从外面闯进来一帮小流氓,那拨人一进来就直奔高济光的房间,之后就起了骚乱。”
“所以你想说,烟馆这么多人连一帮小流氓都没能拦住?”
陈亚州怔了怔,垂下头:“是我失职了。”
顾云鹤缓缓吐出一口烟气,瞧着他:“知道为什么你比不上你哥哥么?因为你不够狠,手段永远都差你哥哥一大截,你只能当好人,当不了坏人。”
陈亚州神色一黯:“鹤爷教训的是。”
顾云鹤微微一笑,怕了拍他的肩,将他从沮丧的情绪中拉了回来:“但我就是欣赏你这一点,有人情味儿,上道儿。”说罢他长叹了一口气,感慨道,“自从你哥离开之后,我这身边都没个能用着顺手的人,够狠够绝的人有,但不够忠心,这几年越发的寂寥,也就剩下你了。”
事发的那间屋子里血腥味很重,门上墙上都是血迹,瞧着甚是触目惊心,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伤者,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陆陆续续有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小跑着上来查看伤者的情况,把一些受伤较重的抬下去送医。
郭警长正站在门口质问下属,看到顾云鹤走近,郭警长忙拦住他:“顾老兄止步,里头不干净。”
顾云鹤一摆手:“无妨,郭老弟先忙着,我进去看看情况。”
他刚跨进房间就觉得脚下不太对劲,低头一瞧,这才发现地板上全是血,粘稠得可以拉出丝来,那些血散发着浓重的腥味,汇聚在一起一直流到门口。
一个男人半裸着躺在烟榻上,一条手臂垂下来,脖颈处被劈开一道狰狞的黑红色伤口,暴露出血肉模糊的筋脉断面,粘稠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臂一滴滴淌下来,这名死者,正是高济光。
一个年轻人俯趴在血泊里,手中还握着一把刀,他的身旁坐着一个少年,那少年五官生得极其漂亮,只是瞳孔中一片空茫,不时伸手推一推地上的人,带着哭腔喊道:“时哥,你醒一醒……”
顾云鹤忍着浓重的血腥味朝那个盲眼少年走去,一只手正要搭上他肩膀的时候突然感觉脚踝一紧,低头一看,原本俯趴在地上的年轻人缓缓抬头,正紧紧抓着他的脚踝。
那年轻人似乎伤到了头,半边脸上都是血污,他扶着那盲眼少年的肩膀试了几次,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侧跨出一步,不动声色的将盲眼少年挡在身后,毫不避讳地与顾云鹤对峙,一双眼睛瞪得通红,漆黑瞳仁中凝聚着锐利的杀气,像一只垂死的兽,好像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咬断对手的咽喉。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顾云鹤,因着这年轻人的气势,也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顾云鹤和颜悦色问道。
那人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看向烟榻上横着的那具尸体,冷声道:“人是我杀的。”话音刚落,整个人就直挺挺向前栽倒下去。
听到他倒地的声响,叶弥生抖抖索索爬过来,哭叫了一声:“时哥!”
陈亚州站在一旁说道:“他是隆兴赌场那一带的小混混头目,诨号叫甘蔗时。”
薛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被叶弥生一摇晃,又缓缓睁开眼睛,只是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了,只能趴在地上,眼看着顾云鹤一步一步走到跟前。
顾云鹤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是甘蔗时?”
薛时瞧着他,没有说话。
顾云鹤又转身看了一眼门外的警察:“你杀了人,要进死牢的。”
薛时转动着眼珠朝门外看了一眼,突然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哑着嗓子低声问道:“爷,不知道你,养不养狗?”
顾云鹤一怔,显然对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薛时勉强撑起身体,一把抓住他的长衫下摆,吃力地仰起头看着他,又看了一眼门外的警察,压低声音道:“爷,你想办法救我一命,以后,我做你的狗,给你卖命。”
顾云鹤一脸愕然,定定地看着他,随即笑道:“成交。”
叶弥生浑身脱力,背靠着墙滑了下去,坐在了地上,他觉得喉咙里哽住了,硬邦邦的难受,裹在薄毯中的手不由自主握紧了那个空了的针筒。
针筒是用来装毒药的,而毒药,全被他注射进了高济光的身体里,趁着他在抽大烟的时候。这种毒药无臭无味,能迅速致死,并且,其死状与过量吸食鸦片无异,即使是经验丰富的验尸官,也查不出破绽来。
色诱、毒杀。
这就是那天在赌场门口遇到的自称海哥的男人交给他的暗杀任务。
他不知道海哥跟高济光有什么恩怨,他只知道自己需要钱,他必须在医院提出的缴费期限之前凑到足够的钱,而海哥许诺事成之后会给他丰厚的报酬,所以,他接下了这个任务。
最后,他和薛时一起被那些人带走,被迫分开,警察对他进行了一些例行审问,料定他是一个毫无攻击性的盲人之后,便将他无罪释放。
而时哥,被带走之后就再没回来。
他套着一件不合身的棉衣一步一步摸索着往回走,才刚走出去没多远,一辆汽车停在他身边,车里的男人将他叫住。
他木然地站在那里,等着那个男人下了车,走到他面前。
海哥目不转睛盯视着他空茫的瞳孔,将一个信封塞进他手里:“任务完成得很不错!这是你应得的酬劳。”
叶弥生笑得十分僵硬:“谢谢老板。”
海哥笑着看他:“你是个人才,我希望我们还有再合作的机会。”
“不,不会了。”叶弥生摇了摇头,后退了两步,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开了。
海哥倚靠在车上,望着少年步履蹒跚的身影,笑着自言自语道:“会的,因为我记住你了,叶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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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紫琅匆匆赶到叶弥生家里,走进院门,远远就看到房门大开着,叶弥生僵硬地站在电灯下,他顿时松了口气。
他在泰安烟馆的混战中弄伤了手臂,在时哥的命令下安排所有的兄弟撤退,自己去医院包扎了伤口,这才有空赶回来打探情况。
他掩上门,快步走进屋,拉了拉叶弥生,刚想发问,却赫然看到那个侧卧在榻上的女人。
她脸色发青,口吐白沫,半睁着眼,眼中已经失去了光彩,烟枪掉在地上,一只手从榻上垂下来。
他吃了一惊,绕过叶弥生,走上前去试了试那女人的呼吸,又翻了翻她的眼皮,然后低声对叶弥生道:“鸦片过量,已经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