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决定顺着话题:“那孩子是我教堂里新聘请来的钢琴师,美国人,刚到中国三个月,这首曲子是他自己写的,可能您无法相信,如此精湛的演奏是出自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之手。”
“哦?”顾云鹤扬了扬眉毛,探头向楼下大客厅望了一眼。钢琴就摆在正下方,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钢琴师一头卷曲的深色头发,以及他如行云流水般在琴键上移动着的修长十指。
“您刚才说金司令?可是那位满洲安国军总司令金璧辉?”顾云鹤不着痕迹又将话题拢了回来。
这时,只见周家的主人缓步走入客厅,朝分散在各个角落的宾客们朗声道:“欢迎各位前来参加小女婚礼,现在,晚宴开始,请各位入席!”
宾客们三五成群走向饭厅,神父微微一笑:“顾先生,我们先一起去喝一杯,晚餐过后再谈。”谈生意,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等到客厅里的宾客们都走了个干净,莱恩才停止演奏,下意识朝窗口望了一眼,从刚才开始,他就始终觉得窗外有个人。
他合上琴盖,收好乐谱,慢慢走到窗边,拉开薄纱窗帘。花园里亮着灯,灯光将飞舞的雪影投射在地面上,地上有一串凌乱的脚印,但是已经没有人在那里了。
莱恩怔怔望着脚印离去的方向,刚才窗外那双失落的眸,到底是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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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结束之后,由于神父还要跟朋友谈事情,莱恩拿到了这一天的报酬就先行离开。
季节已是隆冬,他到中国已经三个月了。
他在公共租界租到一间小公寓,卧室向阳,不大,燃起炉子之后屋里很暖和。之后,他顺利在教堂找到了工作,那间教堂很小,只有一位俄国神父、一名年老的修女和一个中国厨子。因此莱恩身兼数职,修缮桌椅、翻新壁画、照料花园里的蔷薇,他什么都干,甚至有时候还要去教堂厨房里帮忙削土豆和搬运食材。
工作繁杂而忙碌,薪酬也只能勉强糊口,好在雅科夫神父是个十分开朗随和的人,他总是亲切地称呼他为“我的小狮子”或者“亲爱的小狮子”,并且在他初来乍到的时候为他提供了各种生活上的建议和帮助,甚至特意带他到朋友女儿的婚礼上来献奏几曲,轻轻松松就赚得一笔不低的外快,相当于他小半个月的薪酬。
楼道里没有灯,莱恩摸黑上楼,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打开房门。
跨进屋的瞬间,眼前突然闪过一个黑影,他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那黑影就闪到他身后,一条有力的胳膊缠上了他的脖子,紧接着,他双手被人扭到背后,那人用膝盖狠狠抵了一下他的€€窝,他不由自主跪伏在地,额角被冰冷坚硬的物体抵住,直觉告诉他:那是一把枪。
房间的电灯被人拉亮了,莱恩跪在地上闭着眼睛,试图让瞳孔适应亮光,眼睛再睁开时,他看到自己这间小小的卧室里居然站了四五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人。
人群正中间端坐着一个清秀的男人,正挑着一对细眉,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末了笑道:“你很英俊,李莱恩先生。”
莱恩沉默地望着那个男人,不,也许不能称之为男人,因为“他”没有喉结。
那人慢慢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似乎在思考些什么,表情让人捉摸不透。过了一会儿,他又坐回椅子上,凝视着莱恩,微微蹙眉:“一个美国人,一名钢琴师,年轻、英俊、前途无量,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跑到这个混乱的国家来,介意对我说说你来这里的目的吗,李莱恩先生?”
莱恩低垂着眼睑,翕动着两翦长睫,并没有回答。
那人突然走到他面前,弯腰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脸,笑了笑:“我们查出你在中国境内从事间谍工作,对此,你是否有什么要申辩的?”
莱恩仰着脸,坦然与他对视,缓缓开口道:“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另外,请拿开你的手,小姐。”说完这句,他就被一直抵在头上的枪敲了一下后脑。
那人一怔,松开手,后退两步,坐回椅子上,像是要掩饰尴尬一般理了理衣襟。
她皱着眉头看着莱恩,这个年轻人看似没什么实力,轻易就能制服,但是却十分难以下口,她最终决定放弃恐吓他,直接切入正题。
“你的中国话说得很好,李先生,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们的来意,当然我也不打算对你有所隐瞒。一年前,我们军部的人在东北接管奉天军械库的时候发现一名工程师携带大量武器图纸私逃,军部十分重视这件事,发出通缉令缉捕这个人,我们追捕了他一整年,最近才查到这名俄国人的踪迹,据我所知,他目前正潜伏在上海,”她顿了顿,带着笑意直直望进莱恩的眼睛里,“就在圣安德烈教堂里。”
一阵沉默……
她在沉默的时间里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却并没能从他眼中瞧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来。她不动声色继续说道:“就在刚刚,神父已经被捉拿归案,但我们并没有在他身上搜到那批图纸。我想,作为他在教堂里最亲密的助手,你也许会对那批图纸的下落知道一点线索……”
她在莱恩面前蹲下,平视着他,微笑的表情里带着一点循循善诱:“只要你把你所知道的线索说出来,这件事跟你就没有任何关系,钢琴师先生。”
莱恩望了一眼她身后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卧室,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金司令背着双手站在冷风中,默然望着那个年轻人被下属押进汽车里。过了一会儿,下属给她送来了钢琴师的随身物品€€€€一个褪了色的帆布包,她随手翻了翻,包里只有两本乐谱和一个薄薄的信封,信封里装着一张金额不大的支票,那两本乐谱,一本是手写的,写得很随意,音符凌乱€€€€似乎是钢琴师自己创作的曲子,另一本封面缺了一角,纸张卷曲而泛黄,看起来十分陈旧,里面全是一些宗教曲目。
她坐进车里,汽车缓缓开出去,她朝后座看了一眼,钢琴师脸上一片漠然,好像对自己危险的处境一无所知。
汽车平稳行进,驶到一处视野并不开阔的路口时,另一辆汽车冷不丁从侧方岔路上冲了出来,汽车夫一惊,猛踩刹车才没有撞上去,那辆车打横停在了前面,拦住他们的去路。
后面那辆车也停住了,下属们纷纷掏出枪下车,将那辆横在路中间的汽车团团围住。
不多时,那边的车窗慢慢被摇了下来,汽车后座坐着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
金司令朝那边的车里望了一眼,表情一僵,勉强笑了笑:“原来是戴老板,失敬失敬!”说罢朝下属递了一个眼神,那几个人立刻无声无息收了枪,站到一边,但丝毫没有退下去的意思。
被唤作戴老板的男人从帽檐下方探出一双眼睛,皮笑肉不笑:“金司令不是一直在东北为倭人效忠么,怎么今天会有闲情逸致到上海来走一走?”
“偶尔出来溜达溜达,看看这十里洋场,难道还要你戴老板批准不成?”
“金司令说笑了,只是我有一名犯人在你车上,还请金司令交出他,只要不妨碍我执行公务,这上海滩,随便你溜达。”
金司令朝后座望了一眼,笑道:“我这里只有一位年轻英俊的绅士,可没有戴老板说的什么犯人。”
戴老板倚着车窗,突然就笑了:“金司令,今早我枪杀了家里的一条狗,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它随地拉屎,而且还是在我的后花园里拉屎。”
两辆汽车分道扬镳。
金司令缓缓靠进座椅闭上眼睛,暗自握紧了拳头,她惊魂未定,后背全是冷汗。
这一趟空手而归,而且还被那戴老板狠狠羞辱了一番,这简直就是她的奇耻大辱!只是这个节骨眼上,她只能隐忍不发,把直往上蹿的火气强压下去。因为当时她就察觉到附近有埋伏,对方带了不少人,她甚至听到了步枪上膛的声音,在别人的地盘上,自己带来的那几个人肯定不够那帮人当靶子练枪。
戴老板观察着莱恩,朝下属使了个眼色。
下属走到莱恩面前,说道:“李先生,我想你一定认识圣安德烈教堂的雅科夫神父,我现在就你目前的处境做一个简单的说明。”
“雅科夫神父涉嫌在东北的奉天军械库窃取大量武器图纸贩卖给民间地下兵工厂,我们怀疑他是一名间谍,长期潜伏在中国境内活动,现在这间教堂所有的相关人员都需要接受调查,但是我可以保证你们都会受到尊重和优待,等到事情调查清楚,确定你们不是共犯,我会保证你们无罪释放。”那名下属带着一种客气的冷漠,继续说道:“但是在那之前,你的行动恐怕要受到限制,希望你能理解。”
说完,他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铐在莱恩手腕上。
在下属例行公事的时间里,戴老板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犯人被押上另外一辆汽车,他才默然点了支烟。
下属打开车门坐进来,将一个文件袋递给他,恭恭敬敬道:“老板,圣安德烈教堂里里外外都仔细搜查过了,没有发现图纸的下落,神父从周家中喝完喜酒出来就不知所踪,很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我们设的埋伏,依据目前所掌握的情报来看,修女、厨子和钢琴师都有嫌疑,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是共犯。现在,涉案的相关人员该如何定义?”
戴老板叼着烟,在烟雾中蹙眉,从文件袋中掏出一叠通缉令随手翻着,似乎对神父这件案子并不上心,但在翻到某一页的时候倏然停下动作,抽出那张通缉令。
下属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脸色,又看了一眼通缉令上的照片,斟酌道:“王玉清这两年销声匿迹,坊间传闻他已经跑去了香港,我派了不少人明察暗访,一直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但总算是消停了许久不再作案了,我们还查到,神父曾经向斧头帮出售过一批来路不明的军火,倘若能抓到神父,兴许就能问出王玉清的下落。”
“那就定为A级通缉犯,在中国全境缉捕他。”戴老板把那叠通缉令放回文件袋,表情阴鸷地看着车窗外。
汽车开走了,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名衣着褴褛的苦力拉着一辆板车从街边缓缓走过。
板车上装着几个木桶,木桶中是剩饭剩菜和废料泔水,气味难闻,他拉着车走在街上,行人纷纷捂着鼻子唯恐避之不及。
等到那几辆汽车开走后,他才停下脚步,压低帽檐朝汽车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轻声念道:“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小狮子……”
第6章 6、毒
下午这个时间,阳光很好,但刮擦着脸的风一如既往的冰冷。
赌场开始上人了,盲眼的少年跪坐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二胡哀婉的声音自他手中的乐器流淌而出。
一辆汽车悄然停在远处,一个年轻男人坐在车里静静聆听。
“海哥,就是那孩子,晚上在泰安烟馆当伙计,高济光最近每天光顾,几乎都找他。”下属在他耳边说道。
男人推门下车:“走,看看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叶弥生没有动,依然自顾自地拉着琴,他从硬邦邦的皮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判断出,来人是两个男人。
男人走到他跟前,朝跟随的下属使了个眼色,下属立刻会意,掏出几枚银元丢进他面前的瓷钵里。
叶弥生手上并没有停,只是微微躬身,道了一句:“谢谢先生。”
男人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你,叫叶弥生?”
“是。”
男人在他面前蹲下,伸手在他眼前扫了扫,见他的瞳仁果真毫无反应,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
“我听说过你,”他笑着说,“愿意陪我去喝杯茶吗?”
叶弥生并没有动,只是毅然摇头道:“谢谢先生,我不卖身。”
男人一怔,凝视着他,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看这少年的反应,看来还真是有识货的男人曾试图发掘过他。
“我知道你的困境,叶弥生。”
乐声戛然而止,叶弥生的表情瞬间变得冰冷。
男人一边观察着他的神情一边说道:“我想让你替我办件事,事成之后,我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甚至,我有办法助你脱离困境。”
说着男人从下属手里接过一只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支票,拉过他的手摊开,将那张支票卷成卷放进他手里,连同他的手一起握住,说:“这是定金。”
叶弥生慌乱地试图抽回手,但是没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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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干了这杯!”朱紫琅端起酒杯,众人纷纷端起酒杯,岳锦之注意到薛时脸色不对,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
金老板欠下的债务顺利收上来了,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债主自然是要请客喝酒,再恭恭敬敬地奉上酬劳,把这帮小痞子们伺候服帖了,才能算了事。
陶方圆一脸坏笑:“唷,时哥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薛时闷闷不乐地抿了口酒,蹙眉道:“还不是小叶那事,总感觉他最近老躲着我,怕他出什么事儿,那小子,心里有事总是藏着掖着,宁可自己扛也不肯和我说。”
说罢他略一沉吟,对朱紫琅说道:“明天开始,你安排个人去泰安烟馆上工,给我好好盯着,他眼睛看不见,别叫他让人给欺负了。”
朱紫琅点头道:“我知道了,过年之前也没啥大事儿了,这件事我亲自去办。”
岳锦之露出艳羡的表情:“时哥,你对小叶可真好。”
“贾经理,这是新来的,想在您手底下讨个营生,您看着方便呢就赏他们一口饭吃。”介绍人将两个少年向前推了推,满脸堆笑。
泰安烟馆的贾经理上下打量着两个少年,点点头,问其中一个:“嗯,体格不错,相貌也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朱二,这是我弟阿丁。”
“行了,朱二,你去楼上伺候贵客,阿丁在楼下,都机灵着点儿,指不定就给哪个贵人看上了,”贾经理一抬眼就瞧见叶弥生端着烟盘子一步一步摸索着上楼,遂朝他指了指:“像他那样,他眼睛看不见,是个残疾,不过他背后的老板来头不小,你们要是能抓住一个两个这样的老板,他们随便提携一下,你们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朱二领了制服换上,跟着烟馆的大伙计上楼。
二楼全是雅室,大大小小有二三十间,晌午这个时间,没什么客人,大多数雅室都空着,朱二探头朝里面瞧了瞧,见雅室布置得相当古朴风雅,全都配备红木雕花大烟榻,四壁挂书画,角落摆珊瑚瓷器等精致器物供烟客赏玩,大一点的雅间还配备牌桌和茶水间,非常奢华。
走廊靠里的一个房间门口守着两个保镖,大伙计领着朱二打开那扇门,霎时,一股暖风夹着大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个四十上下的男人侧卧在烟榻上,半闭着眼睛吞云吐雾,任凭跪坐在身后的叶弥生在自己肩上按摩,听到有人进来,男人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烟馆大伙计将朱二向前推了推,满脸堆笑地给他引荐:“高老板,这是新来的,叫小朱,我领来给您瞧瞧,您要是满意呢就留他在这儿伺候着,要是不满意,我再给您换。”
高老板缓缓吐出一口烟气,打量了一下朱二,突然一把握住叶弥生的手,拉到身前,放在唇边亲了一下,笑道:“长得不错,但还是不如我家小叶,打打下手就行了,”他换了个姿势,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挥了挥手:“嗓子干,去,给爷泡壶茶,要上好的龙井,泡得好,有赏!”
大伙计笑道:“是是是,我们爷就只认小叶了,我这就带小朱去看茶。”说罢就带着朱二去了隔壁茶室,亲自给他示范泡茶的方法,朱二见缝插针地问道:“哥,那位高老板,是什么来头啊?”
大伙计见新来的小伙计一脸虚心受教的样子,便神神秘秘朝他一招手,压低声音道:“‘青帮赤会’听说过吧?‘赤会’就是说的法租界赤门会,是能与青帮分庭抗礼的大帮派,那个人,就是赤门五虎之一的高济光啊!”
“噢。”朱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大伙计见他毫不惊讶,只当他是个初出茅庐的穷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遂把茶盘端给他,没好气道:“以后不懂就别问,说了你也不懂,去吧,给我好生伺候着!”
朱二端着茶盘进屋,一开门不由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