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时一怔,随即笑了笑:“谢谢夸奖,赵看守长!”
赵煜城冷笑一声:“404是人员复杂的大监舍,且不说现在正在被关禁闭的那位,其余的囚犯也都是重刑犯,你呢,要是有能耐在这里混出头,把里面那帮人治服帖了,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薛时骤然看着他:“赵看守长的意思是……”
“404的舍长被关了禁闭,我需要一个新舍长,你行你就上,你要是不行,我另找他人。”赵煜城似笑非笑看着他,正要扔掉烟屁股,却被他劈手夺过。
薛时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将那截烟屁股凑上去,吸燃了,叼在嘴里,笑道:“我自当不负所托。”
薛时叼着烟走进404,监舍里一下子就安静了,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不时能够听到囚犯们深呼吸的声音,想要从他那里嗅到一点烟气。
薛时一脸淡定,走回自己的角落,坐进被子里,背靠着墙壁长出了一口气。
“我说新来的,你居然有烟抽?该不会是卖了屁股给赵看守长吧?”一个囚犯率先打破了沉默,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那香烟的火星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熏得发黑的牙齿。薛时昨晚听过囚犯们的闲聊,他依稀记得,这个囚犯绰号就叫黑牙。
见薛时毫无反应,很快,囚犯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一支烟算什么,你们看他这样的,脸又白腰又细,一点都不比隔壁监那个杂种差呀,这屁股定然可以卖个好价钱!”
“啧啧,瞧他那两条腿,这腿一张还不把男人都吸干€€!”
“你还别说,赵看守长送他进来的时候不是怕他受欺负还帮他说话来着?”
“喂,新来的,你说说你这屁股弄一次多少钱吧?得空卖给爷几个玩玩儿吧!”
“我说章小光,这可是赵看守长专用的屁股,玩儿他?你就不怕赵看守长把你给剁了?”
“哈哈哈哈!”
“……”
“敢问阁下,能否借我根烟抽?”陌生的声音从另一个角落里传来,不同于囚犯们下流的嘲讽和嬉闹。
薛时回头朝通铺上的角落望了一眼,那是一个戴着黑框圆眼镜的男人,藏身在阴影中,面孔看不分明。
薛时微微一笑,说:“真不凑巧,我就一支。”
那人呵呵笑道:“罢了罢了,真不走运。”
薛时走到角落里,递上那根燃着的香烟,对那人扬了扬眉毛:“阁下若是不嫌弃,这支给你来两口过过瘾。”
那人推了一下眼镜,抬眼瞧着他,接过他递来的半根香烟,很有风度地道了谢,便低头抽上一口。
薛时这才能够正眼打量他。
那男人大约三十来岁,留着两撇小胡子,圆眼镜后面一双小眼睛光彩熠熠,他笑容温和谈吐有礼,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倒像是个饱读诗书的文化人。
就在这时,熄灯了,大监舍里顿时漆黑一片,囚犯们停止了笑闹,纷纷跳上通铺,想要挤个好位子睡觉。
不知道谁突然惨叫了一声:“谁?!是谁踢我?!”
紧接着,整个监舍都骚动起来,通铺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囚犯们抱着头在黑暗中逃窜,有人奔到监舍门口朝外面扯着嗓子嚎道:“打人啦!打人啦!”
赵煜城刚刚结束了今天最后一圈巡视,正要回宿舍休息,骤然听到监舍楼中的骚动,他提着警棍气冲冲奔过来,在外面狠狠敲了敲铁门,吼道:“禁止打架斗殴!否则明天全体饿一天!”
显然,这个惩罚很有威慑力,囚犯们的骚动立刻小了下去。
薛时把刚才嘲讽他的人揍了一圈,慢慢走回亮着一点猩红火星的角落,在黑暗中准确从那人手中拿回了自己的烟,重新坐下,深深吸了一口,长出一口气。
“阁下身手不错。”圆眼镜男人听着囚犯们的呻吟,赞叹道。
薛时最后抽了一口香烟,将烟屁股踩灭,对那人道:“过奖。”
“阁下贵姓?”
“免贵姓薛,单名一个时字。”
“所犯何事?”
“杀人。”
“哈哈,那算不得什么大事。”黑暗中那人笑了起来。
“你呢?”
“也是杀人。”
“不像。”薛时倒是颇感意外。
那人低低笑了起来:“薛兄弟,你我虽只是半支烟的交情,但我也不至于骗你。”那人顿了一下,感慨道:“这世道,兵荒马乱,民生凋敝,内忧外患,百业待兴,偏偏就有些自诩正义的官僚政客上蹿下跳扰乱朝纲,嘴脸着实可恶,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在下只不过顺应民意替天行道,早早送了他们去投胎罢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我没说不信你,别跟我扯大道理,我听不懂。”薛时沉思了片刻,末了笃定道:“那些人确实可恨。”
“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薛兄弟,你我在此地相遇也是缘分,他日若是能出了这牢笼,必定要出来一起喝一杯。”
“你还没有报上姓名,他日我要怎么找你?”
“在下王九,合肥人士,自幼读书但百无一用,背井离乡已有十余载,今得遇薛兄弟如此青年才俊,实在三生有幸。”
“我没读过书,当不得才俊二字,王兄过奖了。”
这时,只听得那赵看守长又在门外敲了一下铁门,冷声道:“最后一次警告!”
这下,大监舍里彻底安静了。
第8章 8、相识
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人喜欢单人牢房,因为那种孤独不是内心贫瘠的人能够承受的,但是单人牢房却能使莱恩感到平静和安全。
他刚刚来到中国,所结识的人之中:神父失踪了,教堂的修女和厨子恐怕也和他一样惨遭厄运,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有一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投进了监狱。
在这个国家里,不会有人认识他,不会有人记得他,也不会有人寻找他。
也许过不了几天,房东太太会上门讨要房租,发现她的房客不见了然后找来警察?€€€€不,那个精明的中年女人只会认为他是个因为付不起房租而遁走的落魄房客,然后从他屋里翻找一点值钱的东西拿去当铺好歹挽回一点损失。
没有任何出路。
他躺在铁架床上,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腐朽憋闷的空气、角落里结网的蜘蛛、墙壁上潮湿的霉菌、某个角落里间隔很久才重复一次的滴水声、那盏布满灰尘的电灯……周遭所有的一切都散发着监狱独有的恶意。
如果身体被禁锢,那么至少让灵魂获得自由。
他不记得是谁说过这句话,也许是《圣经》上的句子。他被一个中国人抚养长大,少年时代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教堂担任为唱诗班伴奏的钢琴师,但他并不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基督徒。
可是现在,他迫切地期望手边有一本《圣经》,这样他起码能够通过聆听上帝的声音让悲苦的灵魂安静下来。
不,上帝抛弃了我,我已经不需要他了。
他这样想着,缓缓转过头,凝视着矮桌上的餐盘和水罐。
良久,他坐起身,朝那张桌子走过去,然后将餐盘里的食物从窗口栅栏里倒了出去。
做完这些,他觉得轻松了许多。
他重新躺回铁架床上,眼神凝固了,再也没有动。
.
天还没亮的时候,有人起来小解,似乎踩到人,引发了一场争吵。
起床的哨声还没有响起,囚犯们嘟哝着继续睡去,然而这场骚动却让薛时怎么都睡不着了。
他茫然地躺在那里,忆起昨晚那场梦。
他很少做梦,少年时代,为了讨生活,他每天做着繁重的体力劳动,连觉都不够睡,更别提做梦。
然而,昨晚梦中的场景却无比清晰无比真实:明净的落地窗、一尘不染的白窗纱、灯火通明的客厅、衣冠楚楚的人群,以及低垂着头认真演奏的年轻钢琴师。他站在漆黑寒冷的窗户外面朝里面张望,他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屋里的音乐,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看不清钢琴师的脸。
街角算命的刘半仙曾经说过,梦一般只有四大类:过去的事、未来的事、最希望发生的事和最恐惧发生的事,看来,他是梦到了一件最无关紧要的事,这件事跟他的生活毫无瓜葛,这场梦做得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他倒宁愿梦见一个漂亮姑娘。
赵煜城走进404的时候才发现昨晚大监舍里似乎发生了殴斗,因为好几个囚犯都鼻青脸肿带了伤。赵煜城自诩管教手段还是相当严厉的,他管理的整个六号监,囚犯们都还算规矩,至少不会像别的监舍一样,一旦发生殴斗,动辄有人丧命。
没有出大事,他也就不打算管了。
囚犯们之间有一点摩擦也是好的,可以让他们互相监督制约,一旦有人怀揣什么不该有的思想,很快就会被揭发,这使得他们能够随时掌握着囚犯们的思想。反之,假如囚犯们私下关系很好,一旦他们决定齐心协力对抗狱方,很容易就会凝聚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那将成为监狱的大麻烦。
他不动声色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囚犯都已经起床,几个爱干净的还在洗漱,另外一些人正在等着狱卒派发早餐,只有角落里还有个人躺在被窝里,眼神发懵地望着天花板。
圆头皮靴重重踩到肚皮上,薛时才彻底醒了,他坐起身,一脸木然,看着赵煜城,等着他发话。
赵煜城扭头环视了一圈,拿警棍指着通铺上那几个脸上挂了彩的囚犯,问道:“你干的?”
薛时面无表情,坦然点了下头。
“你,跟我出来一下。”赵煜城说着就率先往外走。
薛时随手耙了几下头发,穿好衣服站起身跟着赵煜城,立刻就听到身后有囚犯小声议论道:“瞧,他又要去脱裤子给赵看守长日了……”
话音刚落,薛时突然劈手夺了赵煜城手中的警棍,一个箭步冲上通铺,将那个嘴碎的囚犯一脚踢翻,抄起警棍狠狠砸向他的面门!
那囚犯惨叫一声,痛苦地捂着嘴巴,血水顺着指缝滴答而下。
大监舍里霎时鸦雀无声。
敢在赵看守长眼皮底下动手的人,囚犯们还是第一次见,这个新人,很张狂,此举成功震慑了所有人。
赵煜城眼神一凛,他曾经向薛时许诺让他当舍长,帮他管理混乱不堪的404,对他的所作所为可以略微包庇一下。那囚犯是话多了点,赵煜城已经习惯了这些嘴巴不干不净的社会渣滓,但嘴贱是一回事,动手就又是另外一种性质了,更何况是当着他的面动手,让他下不来台。
警棍骨碌碌地滚回脚边,赵煜城弯腰捡起,在薛时肩膀上擦净血迹,用警棍挑起他的下巴,皮笑肉不笑道:“行啊,有两下子!01897,既然你那么精力旺盛,从今天开始你就给我出去干活,什么时候知道悔改什么时候让你回来。”
赵煜城所谓的干活,也就是干一般劳役犯所干的那些活:清扫整栋监舍楼、修缮破破烂烂的桌椅床板、或者被派出去干体力活。
而派给薛时的,是一般劳役犯最不爱干的脏活,就是挨个给每间牢房倒马桶,将马桶中的秽物统一倒进大桶里,将两个大桶装满,一前一后用一根扁担挑着,下楼倒进粪池,不是什么重活,就是气味让人有点吃不消。
薛时倒是挺喜欢,与其整日在监舍里待着,他宁愿像现在这样到处走一走,好歹打发时光。因为一间挤着十几个男人的大监舍,那里面的气味并不会比粪桶好到哪里去,而且,那些人的嘴巴更臭。
他哼着曲子好心情地干着活,€€€€那个莫名其妙的梦,让他忆起了钢琴师当时弹奏的曲子,那时候他就觉得很好听,情不自禁在窗外偷听了很久,后来他忘记了,现在竟然又想起来了,虽然记忆不全,但好歹能够跟着哼一段。
干活时间是在监舍楼上午放风时段,囚犯们倾巢出动去活动筋骨的时候,所有的监舍门都开着,远处放风的场地上传来囚犯们的喧哗,监舍楼里特别安静,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个劳役犯在挨间给每间牢房清扫、消毒,英国人建造的监狱,对卫生要求特别严格,这是为了防止传染性疫病在人口密集的监狱里蔓延。
薛时打开405监舍时不由一怔,狐疑地看向牢房中的铁架床,那上面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直挺挺地躺着,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一束光从窗户照进来,将铁栅栏的阴影投在他脸上,他的皮肤显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这一切使得他看起来像一具死尸。
薛时记得,这个囚犯编号是01896,与自己的编号只差了一位数,应该也与自己一样刚入狱不久,据说是在404被欺负得狠了才被隔离出来单独关押的。
他将散发着恶臭的大粪桶留在405监舍外面,慢慢靠近那具死尸。
这个监舍大约是薛时见过的最干净的监舍了,地面没有发霉的食物残渣,墙角也没有老鼠粪便,桌面清洁,餐盘、水罐里里外外都没有任何污物,干净得简直就不像有人用过。就连那人身下的床褥,瞧着也不像是供给低等囚犯们的东西,薛时猜想他的被褥里一定没有虱子。
他走到近前,那死尸突然有了知觉,慢慢把眼珠转向他的方向,目光只在薛时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又返回原位。
€€€€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