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时松了口气,料想如果是具死尸,来送早饭的狱卒早就该发现了。
他朝床边的马桶看了一眼,刷了红漆的木质马桶,还是带盖的,比其他监舍的那种浅灰色铁皮制马桶可是要豪华多了。他打开马桶盖看了看,里面是空的。
能够走进一间这样清洁的牢房,这使得他心情十分愉快。他逗留了一会儿,四处观摩了一下,哼着曲子脚步轻松地走出牢房。
他并没有看到,在他转身之后,原本那个面如死灰的人骤然睁大了眼睛,一脸愕然地侧过脸看着他,目光追寻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铁门外。
莱恩胸口剧烈起伏着,心脏久久无法平静。
刚才那个进来倒马桶的劳役犯居然哼着他的曲子!
他从很多年前就养成了随时随地记录灵感的习惯,从最初的几个不连贯的音符开始,到后来慢慢发展成一段一段完整的乐曲,他将这些灵感集中记录在一本五线谱本子上,但是那些曲子他从来未曾公开过。唯有这一首,他曾经在一位中国富商女儿的婚礼上弹奏过,因为他料定那时候没有人在听。
在这所监狱里,在一群恶劣粗暴的中国囚犯中间,居然会有人哼唱出那首曲子!
他慌乱地从床上爬起,快步奔到门边,扒着铁栅栏努力朝走廊里望去,可是那个劳役犯已经不在了。
他失魂落魄地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床上。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否则无法解释这种巧合。
第二天,薛时照例挨间给每间监舍倒马桶,当他打开405监舍的铁门,那个囚犯依然躺在床上,维持着他昨天的姿势。听到薛时进来,那人条件反射地把脸转了过来,那双瞳子幽深平静,看不出里面有什么情绪。
薛时扫了一眼桌上的餐盘和水罐,发现里面都是空的。
墙角刷了红漆的带盖木马桶,也依然是空的。
狭小的铁窗外停着一只麻雀,不知道正在啄食什么,啄两下就停下来偏过头看看薛时。
他思索了一下,果断走到窗前,那只麻雀立刻惊叫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果然,在窗户的栅栏外洒落着一些米粒和菜皮,有些还是新鲜的,有些已经被寒风吹干了。监狱的标准午餐€€€€菜皮煮米饭,米饭有时候半生不熟,掺杂着一些不新鲜的菜皮和快要腐烂的胡萝卜,这些内容从窗台上掉落的食物残渣里全都能看出来。
405的这个囚犯每天把食物从窗口倒出去,是想绝食,自我了断。
薛时走到那人跟前,蹲下,平视着他的脸,笑嘻嘻地问道:“不想活了?”
莱恩不说话,只是定定注视着他的脸。
薛时细细打量着他的五官眉眼:“瞧着你,不像是中国人?哪,不管你听不听得懂中国话,我可不是来劝你的啊,你要寻死我不拦着,哦,我住你隔壁,我只是路过顺便说两句话。也就是蹲个监狱,能有多大点事儿,至于这样要死要活的?人这一辈子很长,兄弟你这么年轻,长得又俊,谁知道以后会遇上什么好事儿?换了是我,吃糠咽菜坐穿牢底也要活下去,我还没娶老婆我可舍不得死。”
这个人,话真多。莱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薛时边说着边环顾四周,感叹道:“我说兄弟,你这儿条件不错啊,可比隔壁好多了,你要是死了,我找赵看守长说说,看能不能把我给调过来。”说着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洒脱道:“兄弟,你慢慢死,不打扰你了。”
他心情愉快,竟然边走边哼起歌来,然后脚步轻快地关上门出去了。
莱恩脸色变了,他眼中亮起两点闪烁的微光,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
出现了、又出现了!
不是幻觉,不是巧合,也不是自己的臆想,那个人是真的在哼唱着他的曲子。
音乐,是他从小到大视作生命视作灵魂的东西,况且是他自己的创作,他不可能听错。
那个人,是谁?
他又是从哪里得知这首曲子并且记住了它?
他感到不可思议,头脑中一片混沌,胸腔中情绪翻涌,身体因为长时间没有得到食物的滋养而虚弱地颤抖着,灵魂犹如漂浮在惊涛骇浪之中,长久都没能静止下来。
第三天,他已经虚弱得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去处理掉那些食物了,他感到周身一片冰冷,嘴唇跟脸色一样惨白,眼睛下方两片乌青,两颊深深凹陷下去,然而他只是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双眼直愣愣地望着铁门。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终于,门外传来脚步声,那个人像前两天一样打开门,朝依旧空空如也的马桶里瞧了一眼,耸耸肩,看到了桌上的食物,眼睛一亮。
莱恩翕动着干裂的嘴唇,一眨不眨地盯着薛时,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生怕错过什么。
为什么他连蹲监狱也能这么快乐?甚至能快乐得哼出歌来?
薛时心情依然很好,他看到了桌上没有动过的早餐€€€€一碗稀粥和两个尚且冒着热气的馒头,他走过去,随手拿起一个馒头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大吃大嚼着走到莱恩面前,朝他扬了扬手里的馒头:“你看起来挺成功的,就快死了吧?那这东西我吃了啊!浪费了怪可惜的。”说罢当着他的面又撕了一大块填进嘴里,鼓起一边的腮帮子津津有味地嚼着。
说完他也不理会莱恩,啃着馒头在屋中踱步,好像已经迫不及待要住进这里来了。
莱恩张开嘴,朝他发出一串沙哑的声音。
“啊?你在和我说话?”薛时停住脚步,指着自己。
莱恩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唱首歌吧……”
这一句,薛时是实实在在听清楚了,他的神情瞬间变得十分尴尬。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囚犯的时候就看出他五官长得异样,皮肤特别白,再加上和他说话毫无反应,他就以为这人听不懂中国话,所以说了一些不中听的,只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这会儿发现人家其实听得懂,不由非常后悔。
“兄弟,这你可就难倒我了,”薛时搔了搔头,“我不会唱歌啊。”
莱恩勉强笑了一下,“就昨天那首……哼也行。”
薛时又搔了搔头:行吧,谁叫自己昨天欺负人家。
薛时三两口吃完了馒头,蹲回他床边,想了一下,说道:“我五音不全,这首也只听了一遍,也不知道哼得对不对,你将就将就听一听,别当真,啊。”
说着,他盘着腿在地板上坐正了,伸手拉过莱恩垂在床边的手,暗自惊叹了一下那手指的长度,然后双手握住了,真的再一次轻轻哼唱了那首曲子。
他闭着眼,蹙着两道眉毛,表情是一种过度的自信,好像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
莱恩突然就浑身放松了。这几天体内热量迅速流失得不到补充,身体变得冰冷坚硬,唯有那双粗糙温暖的大手,源源不断将热量传递给他,他低沉的嗓音飘渺在他整个意识里,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
唱完之后,薛时有点不好意思:“就这样,后面的我记不得了。”
莱恩平躺在那里,任他握着自己的一只手,长久没有动。
他不说话,薛时也无话可说,气氛陷入僵局。这时,薛时突然想起什么,放开他站起身,走向桌子:“粥凉了,我替你喝掉吧。”
他背对着那人,刚把粥碗送到嘴边,就听到身后一声重物跌落在地的闷响。
莱恩抖抖索索地想要爬起,但他浑身无力,试了几次终究没能成功,只得匍匐着向前爬了一小段,趴在地上剧烈喘息着:“给我、我要吃、我要活……”
薛时端着粥碗背对着他,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他走过去,在那人面前蹲下,把那碗米粥放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我叫薛时,你呢?”
莱恩一怔,吃力地握住他的手,虚弱道:“莱恩,李莱恩。”
第9章 9、祸害
禁闭室的铁门“咣”地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赵煜城背着双手站在门口,朝里面的人喊道:“出来!”
从禁闭室里走出来的男子剃着光头,身材高大魁梧,戴着镣铐,因为没能适应突然而来的刺目日光紧紧闭着眼,直到走到赵煜城跟前了才将眼睛睁了一条缝,笑道:“嘿嘿,赵看守长。”
赵煜城阴沉着脸,朝旁边的狱卒使了个眼色,狱卒立即上前,掏钥匙将他的镣铐解开。
周小虎揉了揉因不适应强光而发红流泪的眼睛,抽了抽鼻子:“赵看守长,您看我激动得!都哭了!”
赵煜城用手指抵住他的肩阻止他继续接近,不耐烦道:“行了,别在我跟前惺惺作态,关你七天禁闭已经算是开恩了,换作别人,必定一顿鞭子抽得你皮开肉绽,三个月下不来床!”
“那我真要谢谢赵看守长了,”周小虎说着,朝自己的下面指了指,脸上露出恶毒的表情,“下次再让我碰到他,我可保不准还能管好裤裆里这个兄弟。”
赵煜城冷哼一声道:“你最好给我安分点,吴秀才的事也就算了,01896是美国人,要是弄出人命,到时候领事馆的人找过来,对典狱长不好交代,你我都会有麻烦!”
“我听说,赵看守长可是很能干的,这点麻烦自然是不在话下,吴秀才那事,不也是你给我摆平的么?”周小虎顿了顿,“美国人不能碰,那不如赵看守长亲自上阵,让我这兄弟开开荤?”
赵煜城骤然上前一步,掐住他的下巴,在他耳边冷声道:“你信不信我废了你?!”
周小虎侧过头,躲开他的钳制,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别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
赵煜立在原地,冷冷盯视着他的背影,双手垂在身侧,暗自捏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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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将红漆马桶里里外外刷干净,提着走进405监舍,放回原位。
这个时间是一天中少有的自由时刻,囚犯们都争先恐后跑到放风的校场上去享受阳光和新鲜空气,像李莱恩这样总是足不出户窝在监舍里的囚犯,属实罕见。
薛时在自己身上嗅了嗅,觉得没有什么令人不愉快的异味,这才朝坐在窗边安安静静用餐的人走过去。
李莱恩正在吃早饭,薛时坐在桌子的一头,摸着下巴上刚开始冒出头的一点青青胡茬,饶有趣味地看他吃饭。
那个人用餐的动作十分优雅,仿佛此刻的他正坐在一间格调高雅的西洋餐厅里,脖子上围着雪白餐巾,面前摆的是银刀叉和镶金边的餐盘。 事实上,他只是悠闲地用木勺喝着一碗能照得出人影的稀粥€€€€监狱方怕囚犯们私藏铁器挖墙越狱,所以餐具都使用木质的。
与绝食的那几天相比,他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脸上已经褪去了当时的阴郁灰败,原本苍白的唇被温热的稀粥熨烫得粉红鲜润,精神相当不错。他看到薛时靠了过来,拿着木勺的手停在那里。
“你倒是悠闲。”薛时半坐半靠在桌上,一条腿长条条地垂下来,在空中晃荡着。
莱恩点了一下头,算是认同了他这句话,然后把一勺粥送进嘴里。
“你从哪里来?”问完这句薛时觉得自己有些八卦,像是为了掩饰尴尬一般搔了搔头看向别处,“你中国话说得真好。”
莱恩放下勺子:“圣弗朗西斯科。”
“什么?什么什么科?”薛时掏了掏耳朵,一脸不解。
莱恩弯着眼睛抿了抿唇,不再说话,埋头专心吃早饭。
这时,一名囚犯在监舍走廊里吼了一声:“01897,你活儿干完了没?!”那人是协助狱卒做管理工作的囚犯,称为事务犯,入狱年代较久,算是这栋监舍楼里等级最高的囚犯,负责检查监舍的清洁卫生,以及监督劳役犯们好好干活。
薛时朝外面应了一声,然后飞快地朝莱恩眨了一下眼睛:“我先走了,咱们空了再聊!”说罢滑下桌子,挑起搁在门口的大桶,快步走远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刺目的阳光里,莱恩才侧过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真是一个聒噪的人……
可是那个人身上满满的凡人气息却让他感到出奇安心,好像为他搭建了一个桥梁,将他与外界联系起来,使他不必担心会在这所黑暗阴森的牢狱中默默死亡、腐烂、从此被人遗忘。
早餐过后,莱恩终于在入狱半个多月之后第一次走出牢房。
六号监四幢监舍楼的囚犯们轮流放风,时间是错开的,互相没有接触。放风的场地共有两处,一处是大校场,校场上有篮球架和单杠吊环等简单的体育设施,校场四周围着铁丝网,有持枪的看守在铁丝网外来回巡逻。另一处放风场地设在D幢监舍楼的楼顶平台,四周也围了铁丝网,这是为了防止囚犯跳楼自杀。于是囚犯们自动分为两类:想要做些运动的就去大校场€€€€这一类人大都健康向上,一心要好;不喜欢被看守们盯着的就去楼顶平台€€€€这些囚犯大都不是善茬。
莱恩从D幢楼走出来,那些在楼顶平台放风的囚犯们立刻就注意到了他,他们趴在铁丝网上朝他发出挑衅的怪叫,高喊着不堪入耳的话,口哨声此起彼伏。他们大多是隔壁404监舍的囚犯,聚集在楼顶是为了给刚刚关了七天禁闭被放出来的大哥周小虎接风洗尘,所以多数人都认识莱恩。
莱恩始终没有回头,就像没听到那些人的讥讽和挑衅一般,慢慢朝大校场走去。
周小虎站在人群中间,双手抱臂,远远望着莱恩的背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等看到莱恩转进监舍楼的拐角,他舔了一下嘴唇,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快步下楼。
薛时干完活,在监狱的职员专用厕所用冷水洗了脸洗了手,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他哼着歌脚步轻快地上楼,想要再去找李莱恩继续刚才的闲聊。
那个人虽然反应迟钝缺乏表情,但他隐约感觉得到,那个人并不傻,甚至相当聪明,只是不知道因为犯了什么事骤然入狱,在折磨之中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念。
楼梯上迎面走下来一个光头囚犯,薛时与他打了个照面,眼皮不由自主跳了一下。
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都互相看清楚了对方,周小虎脚步慢了下来,他被这个陌生的年轻囚犯吸引了。他扫了一眼他的名牌,笑了笑,心中了然:01897,薛时€€€€就是他的狱友们说的新来的那个嚣张的小子,入狱第二天就在监舍里大打出手,也像他们所说的一般,生得白净俊朗身形匀称,在一众歪瓜裂枣的囚犯们之中相当出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