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等到莱恩回答,他就已经把手中的画稿递过去了。
莱恩接过画稿,随意翻了翻,认真点了点头:“懂一点。”
他拿着画稿研究了一会儿,果断从工具箱里找出墨斗,熟练地濡墨、拉线,在墙上弹出一条细长的垂直线,然后拿起皮卷尺,在垂直线上测量之后等距离打点画标记。
吴维仁扶着老花镜站在他背后,不时抖动一下胡须,露出惊叹的表情。从这个年轻人娴熟的手法可以看出,他对于壁画绝对不像他自己所说的“懂一点”那么简单。
赵煜城去三号监找到了那名画匠,令他惊讶的是:这位画匠也只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他暗自扼腕叹息了一会儿,就跟三号监的看守长借走了那个人。
带着那名画匠匆匆来到小教堂,就看到一幅无比和谐的画面:李莱恩从梯子上跳下来,拿着画稿向吴老先生讨教,吴老先生也是一脸循循善诱,向他指出一些画稿上需要注意的地方,他听得十分认真,不时点点头,理解之后再顺着梯子爬上去继续作画。
吴老先生年纪大了,显然不适宜顺着梯子爬上爬下,就只负责不需要爬高的部分,两人一上一下配合默契。
赵煜城瞧着吴老先生时不时向他投去赞赏的目光,心中不由为他感到高兴。
“吴老先生,”赵煜城领着那个画匠走到吴维仁面前,介绍道:“这是我跟三号监借来的人,当过画匠,入狱前在一所中学里教美术,应该能帮得上忙。”
吴维仁扶了扶老花镜,瞧了那人一眼:“嗯,叫什么名字?”
那人笑了笑,朝他作揖:“吴老先生,久仰,晚辈宋义青。”
吴维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人,见他生得白皙清俊,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气质全然不似那些外表邋遢的囚犯,是个文质彬彬的样子,不由问道:“你犯了什么罪?”
“说来惭愧,晚辈一时糊涂,偷了一点东西,将赃物私藏家中,视为精神食粮,每日观摩,没想到后来事情败露,就被逮捕入狱了。”宋义青似乎无意隐瞒自己的罪行。
吴维仁点点头,颇为欣赏他的坦荡:“原来是个雅贼。”
“吴老先生说笑了,偷了就是偷了,那是犯罪,晚辈认了。只是,年轻的时候谁没有干过一点儿错事呢?吴老先生德高望重,是位圣贤,晚辈很愿意听取您的教诲。”
吴维仁从自己手里分出几张画稿给他,又塞给他一支炭棒:“你很会说话,但是我更欣赏有才干的年轻人,去、给我看看你的功夫,要是有他画得那么好,你就留下吧。”说着,他指了指梯子上方的莱恩。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宋义青这才注意到梯子顶端的那个人,他挑眉看着莱恩,不由微眯了眼睛,视线再也没能从他身上移开。
莱恩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明白这个人将会成为他的搭档,于是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直到傍晚,赵煜城也没见那宋义青被吴老先生赶出来,他明白,这说明吴老先生已经接受他当助手了。他放下了心,吴老先生能有两名优秀的助手,对于缩短工期很有帮助。
赵煜城边走边琢磨着事,一抬眼就看见伙夫何双喜提着几个铝质饭盒走进小教堂。
今天他特意吩咐过厨房,吴老先生的两名助手可以享受监狱管理人员同等待遇的伙食,除此之外还给了他们额外的特权,他们可以不受约束,自由出入自己的监舍和教堂这两处地方,干活时也不必戴镣铐,这算是他在职权范围内能提供给他们的最好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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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栋建筑孤零零地矗立在黑夜之中,尖顶上竖着十字架,十字架的横木上立着一只乌鸦。
临近圣诞,公共租界这片洋人聚居区家家户户的宅院里都已经装点起了圣诞树,而原本应该十分热闹的圣安德烈教堂此时却是黑灯瞎火,分外凄凉。
一名黑衣男子跨过花园的木栅栏,向黑黢黢的教堂走去。
教堂已经被查封,俄国神父涉嫌窃取大量武器图纸潜逃,目前下落不明,正遭受通缉,此案相关人员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监视和控制。
这是情报局调查员陈华在职业生涯中接手的一件相当棘手的案子。深夜,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便想要再来圣安德烈教堂看一看,找找线索。
临近圣诞,教堂不会一直空着,教会很快便会委任新的神父和修女过来,到时候想再进来调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照理说,当晚神父出席朋友女儿的婚礼,在婚礼结束之后察觉到风声,立刻逃之夭夭,不可能把那么大批量的武器图纸随身带着。所以陈华推断:有极大的可能,图纸仍然藏在教堂里的某处。
但这座教堂他早已带人搜查过多次,每次都恨不得掘地三尺,就连厨房的烟囱都特地找人爬进去搜查过,仍然没有发现图纸的下落。
教堂里看来是很久没人来过了,四处落满灰尘,桌椅十字架上裹着蜘蛛网,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将神像的巨大阴影投射在地面上。
陈华一边思考一边在窗边的座椅上坐下。
这时,角落里一丝极其轻微的声响触动了他的神经,他条件反射地将手探进怀中握住枪柄,朝门后的阴影里低喝了一声:“谁?谁在那里!”
一个人影从门后慢慢走出来,陈华动作迅捷地拔出枪指着他。
那人脚步犹豫了一下,向前试探着走了几步,暴露在月光下。
陈华这才看清:那是一个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生得五官冷峻,皮肤略显黑瘦,但身材高挑骨骼分明,一身棉袄虽然破败,但洗补得很干净。
这个面对枪口毫不慌乱的少年让他感到颇为意外,他收了枪,在椅子上坐下,和颜悦色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犹豫了一下,答道:“凌霄。”
“做什么营生?”
“和师父支了个摊子,帮人抄书。”凌霄说道。
“读过书?会写字?”
凌霄点了一下头。
“你和原来这教堂里的人,什么关系?”陈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认识神父?”
凌霄摇了摇头:“师父上个月染病去了,我听人说租界里容易找到活干,就来了。来了之后没地方住,找到这里,王胜利肯让我睡在柴房里,我也会帮他干一些活。”
王胜利?那个中国厨子?陈华记起了这么个人,知道那少年没有说谎。
一些无家可归的穷人一旦有机会溜进租界,在生活没有着落的情况下偶尔会到教堂里来过夜,而对于这些人,神父一般是不会驱赶他们的,一些资金宽裕的教堂还会施舍他们免费的粥饭和过冬的被褥。
“想找活干?”陈华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在纸上刷刷刷地写了一些东西,然后递给他,“明天下午来宝兴路找我。”
第11章 11、黑白
“咣当€€€€”禁闭室的铁门发出一声巨响,一道刺目的白光照射进来,薛时不得不闭上眼。
他被狱卒从禁闭室里带出来走回监舍的时候,路过放风的校场,囚犯们纷纷扒拉着铁丝网朝过道这边看过来,朝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快看!那就是薛时,六号监新的大哥,听说他赤手空拳就把周小虎打死了!”
“对!那天我看见了,人被他打得七窍流血,当场就不行了。”
“知道这小子为什么厉害么?因为他打起来不要命,打架最怕的就是这种不要命的。”
“我也看见了,据说是为了抢一个男人大打出手,那个场面啊……啧啧!”
“嘘€€€€你们小声点,他听到了!”
薛时脚下一顿,目光凌厉地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囚犯立刻就噤若寒蝉,心虚地把目光转向别处。
走到404门口,有一半人都已经回来了,正聚在一处闲聊。薛时走进去,霎时,整个监舍鸦雀无声。
囚犯们或坐或蹲,齐刷刷地看着他,表情里都是畏惧,只有那个王九,推了一下眼镜,大步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薛兄弟,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薛时对王九这位老大哥还是颇有好感的,两人并肩走回过去他们常蹲的角落坐下,薛时掏出宝贵的香烟,分了他一支。
这时,一名囚犯冷不丁被人推了一下,极不情愿地挪了过来,胆怯地看了薛时一眼,欲言又止。
王九看着他,和蔼道:“章小光,你有什么事?”
谁知那章小光一咬牙,突然就在他们面前跪下了。
薛时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啪啪啪€€€€”章小光左右开弓,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然后开始声泪俱下:“时哥,过去是我有眼无珠,说错话做错事冒犯了你,还请你大人大量,不要跟我计较,我就这给你赔礼道歉了!”
有他开了这个头,其他囚犯也都战战兢兢地靠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时哥,以前我们真不是有意冒犯,是那周小虎霸道,谁若是不听他的话就没有好果子吃,我们那是没办法……”
这时,另外几个放风的囚犯也回来了,放风时间其实还没结束,但因为天气冷囚衣单薄,没人愿意在外面吹冷风,看到监舍里的所有人正在给薛时赔礼道歉,便也加入了他们。
这些人在薛时入狱之初风凉话没少说,如今周小虎一倒台,全都成了墙头草,薛时懒得搭理他们,把头歪向一边,和他的王九老大哥靠在一起抽烟。
赵煜城背着双手走了进来,刚才还七嘴八舌的囚犯们突然就没了声音,迅速四散开来各归各位,缩回角落里。王九眼疾手快,劈手夺过薛时手里燃着的香烟,和自己手里的那根一起掐灭,万分爱惜地将那半截香烟藏好。
“起立、站好!”赵煜城一声怒吼,震得墙上的泥灰都在簌簌剥落。
所有的囚犯慌忙起身,动作迅速地聚拢在一起,面对着赵煜城齐刷刷站成一排,薛时和王九也起身上前,排在队伍的末尾,像其他囚犯一样双手背在身后。
赵煜城表情严肃,目光从囚犯们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开始了训话:“上周的殴斗事件,想必大家都知道了。01328,周小虎,因头部遭受重创,不治身亡,经调查,他素来嚣张跋扈,此次也是他先挑起事端,落得如此下场纯属咎由自取,相关人等也已经惩罚,希望大家引以为戒,反省自身,以后谨言慎行,如有类似事件,我必定深究到底,绝不姑息!都听明白了?”
囚犯们定了定神,齐声答道:“是!”
赵煜城看了队伍末尾的薛时一眼,移开目光,继续道:“你们之中很多人,犯的都不是重罪,只要洗心革面认真反省,还是有机会的。隔壁的01896,都认识吧?他参加了教堂壁画的绘画工作,因此得到了典狱长先生的赏识,典狱长先生特别吩咐他可以自由出入监舍与教堂,伙食也提高一档,可以在职工食堂就餐。你们之中,若是有谁能像他一样,不去惹是生非,安安分分的,或者你们有什么本事能让典狱长先生赏识,你们也可以享受到同等待遇。”
这时,赵煜城突然看到囚犯们眼睛齐刷刷地看向监舍门外,有人窃窃私语:“快看,说曹操曹操到……”
赵煜城转身一看,果真是李莱恩,他刚刚从食堂吃完饭回来午休,手里还拿着画稿边走边研究。
莱恩停在404门口,朝赵煜城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队伍的最后,眼睛一亮,朝门里喊了一声:“薛时。”
众囚犯纷纷扭头,望着队伍的末尾。
薛时嘴角抽搐了一下,含糊地应了一声,垂下头并不去看他,脸上有些发烫。
监狱里已经有了什么他为了争抢一个男人而打死了周小虎的传闻,眼下这么多人看着他们,若是和那个李莱恩过多接触,指不定会被人传成什么样。
谁知李莱恩并不罢休,站在门外接着问道:“你的伤要不要紧?”
众人又纷纷扭头看着薛时。
这下真是躲不过去了,薛时涨红了脸,硬着头皮看了他一眼,勉强答道:“没事。”
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是没听到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吗?你还站在那儿干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还不快走?怕了你了,快走吧我求你了,他们都在看着我啊……
薛时脸上表情僵硬,心里却在咆哮。
赵煜城忍着笑,一手虚虚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转身对莱恩说道:“李先生,回去歇会儿吧,下午还要干活。”
莱恩点点头,又看了薛时一眼,隔着门说道:“我走了。”
“唔……”薛时垂下头,看着自己棉布鞋上的破洞,直到门口那人消失了他才抬起头来,定了定神,准备继续听赵看守长的训话。
赵煜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了一会儿才解散了囚犯,转身离开。
他沿途经过好几间监舍门口,里面的囚犯无不好奇地朝外张望,众人心里都在纳闷:平日里那个总是板着一张脸的赵看守长居然……在笑?
深夜,薛时蜷在自己被窝里,睁着眼睛。
他现在在监舍里的地位不一样了,不用再睡肮脏潮湿的地板,而是在通铺上占了一个好位置,左边是墙,右边睡着王九,因为除了王九,没人敢贴着他睡。
他被关了七天禁闭,那七天里不分昼夜地睡觉,没有几个小时是清醒的,睡多了的结果就是精力过剩,现在回到监舍里就睡不着了。
黑暗中只能听到囚犯们此起彼伏的鼾声。
突然,一声细弱的哀鸣传进他的耳朵里,那声音带着点哭腔,夹杂着深重的喘息,小心翼翼却又抑制不住,在这样的黑夜里分外撩拨人的神经。
不知道是谁被吵醒,不耐烦地骂了句:“能不能消停点?这还让不让人睡了!”
那声音似乎受到了惊吓,骤然消失,可是隔了没多久,便又断断续续传出来。
薛时从被窝里抬起头,朝通铺的另外一头看了一眼,悄然翻身跳下地,冷着脸走到通铺那头,一把就掀开了通铺上那团正在蠕动着的被褥!
被褥里是衣衫不整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此时纷纷惊恐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