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时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不想回答,不想说话。
王九呵呵一笑,转移了话题:“典狱长先生要在监狱里办一个学习班,让年轻的囚犯也有机会接受教育,黑牙手里的就是第一期学习班的学生名册,去看看吧,说不定会有你呢!”
薛时翻过身平躺着,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这种事儿不会摊上我的。”
王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薛兄弟,你认为如今的政局如何?”
薛时表情一滞,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这个王九又要来跟他扯大道理了。
王九笑着推了推眼镜:“薛兄弟,我瞧着你身手是很好的,而且一副侠义心肠,不如趁此机会去读点书,他日你从这里出去了,我想,你必定会大有作为,倘若能为国家为人民做事,说不定还能名垂青史。”
薛时心不在焉附和了一声,枕着胳膊闭上眼,左耳进右耳出。
“自前清起,洋人就仗着洋枪洋炮侵我大好江山,占我万顷良田,到如今,世道乱了套,外有蛮夷虎视眈眈,内有恶徒趁机作乱,烽烟四起民不聊生……”
果然,王九又开始了……薛时揉了揉太阳穴,被他吵得脑仁疼。
“有了!”黑牙突然一拍大腿跳了起来,指着那份名册,“在这、01897!”
薛时眼皮一跳,扫了黑牙一眼。
章小光拍了一下黑牙的后脑勺,骂道:“蠢货、跟隔壁那位差了一个数字,01897……不就是……”十几道目光齐刷刷朝薛时看过来,黑牙的笑容凝滞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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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过后,听说404又发生了打架斗殴事件,赵煜城心头直冒火,匆匆赶来,一踏进404就看到黑牙被人打了,一脸血地呆坐在地上。
“你想见我也不用故意闹事打人!你知道我有多忙?”走廊上,赵煜城怒气冲冲朝薛时发了一通火。
薛时悠然道:“没下重手,就是流了点鼻血,给他个教训。”谁让那个黑牙满脑子龌龊思想?把他给恶心到了。
他被王九说教了半天,再加上被选上去读书的事,心烦意乱之下脾气上来了,非得找个什么途径发泄一下不可,偏偏黑牙满嘴不干不净,说的还是他最鄙夷的话题,一时情绪没能压得住,当场就把黑牙给揍得见了血。
赵煜城没好气道:“说吧,什么事?”
薛时一脸郁闷:“把我名字给除了,我不想去读书。”
“你没毛病吧?脑袋被门夹了?读书!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居然说不想去?!那你出狱之后打算去干什么?继续当个混混?干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你怎么能这么不思进取?”赵煜城暴跳如雷,“你要是我儿子,老子这就办了你!”
薛时没顶嘴,头一次这么好脾气地听着赵煜城骂他。
赵煜城见他不愠不火的样子,勉强压下火气,开始好言相劝:“现在这世道,没有一点儿文化可怎么混?你那么年轻,不如趁此机会多读点书,以后能做一些为国为民的大事……”
薛时又开始脑仁疼了。
这人怎么跟王九一个德行?喜欢对年轻人说教,张口闭口为国为民?合着现在那些上蹿下跳的政客都是只知敛财不懂民间疾苦的酒囊饭袋,而监狱里蹲着的才是一心为国为民的英雄好汉?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两个人一起回头,就看到莱恩提着一只木质工具箱站在那里,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们,不知他们因何而发生争执。
教堂的工作今天已经全部完成,莱恩把吴老先生留给他的一箱画具都收了回来。
赵煜城朝莱恩点了点头,和颜悦色道:“噢,是李先生回来了,辛苦了。”
莱恩走到两人面前,刚想开口,赵煜城摆摆手:“没事,李先生,你去休息,我找这个臭小子训话。”
莱恩看向薛时,欲言又止。
一触到他温和的目光,薛时就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李莱恩的事迹,薛时是知道的,因为他常常成为404的聊天话题,尤其是在他受到典狱长先生的赏识之后。监舍就这么大,他们谈论起他,薛时躲都没地方躲。
薛时心里清楚,这个人,和他、和其他那些囚犯,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薛时常常想,这个人到底是犯了什么事被困在这里,跟一群肮脏低贱的囚犯们一起,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便不去想了。
不去想他的事,也尽量避免与他接触,甚至主动要求出去干活来避免听到关于他的话题。
莱恩终究什么话都没说,转身离开。赵煜城刚想继续他的训话,没想到薛时认了输:“行了别说了,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这才像话。”赵煜城脸上的阴云立刻消散,“去读书,伙食好,人又自由,不比你干活来得强?”
薛时指着莱恩离去的方向问道:“既然如此,你怎么不让他去?”
赵煜城表情古怪地看着薛时,突然冷笑了一声:“想知道啊?明天到教堂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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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监狱中设立一个学习班,让一部分年轻囚犯接受教育,如果表现良好,毕业之后有机会减少刑期提前出狱,这可是一个让所有囚犯都趋之若鹜的美事。
可惜在这所几千人的大监狱里,能有机会进去的囚犯只有四十名,多由监狱各区的看守长推荐,不少家底殷实的囚犯甚至托外面的亲属给看守长们送礼塞钱。
赵煜城不知道别区的看守长是依据什么推荐的,只说他管辖的六号监,他是一分钱贿赂都没有收,所有能进入学习班的囚犯都是经过他精心挑选和考量的,稳重、踏实、人品佳的囚犯优先考虑。
薛时最后接受了赵煜城的安排,不为别的,单单减少刑期提早出狱这一条,就足够诱人。
所有的学生都被集中在新建成的小教堂门口,狱卒给他们派发了新的名牌,与囚犯所使用的白色名牌不同,这种名牌是蓝色的,名字印刷在编号下面,向狱卒出示蓝色名牌便可以在读书期间自由出入自己监舍与教堂。
被选入学习班的学生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在入学前就被一个个拉去强制理发,然后送进浴室被勒令清洗身上的跳蚤和污垢,监狱还给他们发了崭新的棉衣棉鞋,所以即便是像黑牙那样平时蓬头垢面的,入学之后看起来也是干干净净人模人样。
404监舍的囚犯,除了薛时和黑牙,还有刘天民和王征,那两个人都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据说是因为当了逃兵才被关进来的。黑牙显然有点怕薛时,始终不敢跟他站在一起,触到他目光的时候明显瑟缩了一下,躲进了人群中。
典狱长先生在一群监狱管理人员的簇拥下慢慢走了过来,他缓缓扫视着教堂前站着的四十多个青年,露出和蔼的笑容。
一名狱卒走上来给新生们挨个派发了一个帆布书包,薛时大致翻了一下,包里有一本教材、一支铅笔、一本本子,东西挺全,再一看教材,是一本崭新的《新时代三民主义教科书》。
紧接着是典狱长先生致辞,只可惜他讲的是英文,没人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典狱长先生致辞完毕之后,赵煜城就打开教堂大门,将学生都引了进去。
学生们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叹,他们都被教堂四壁的壁画吸引,奇的是,那壁画精美繁复,却不是彩色的。
一瞬间,好像突然被什么触动,薛时下意识望向一排排桌椅的尽头,却不小心撞上一双平静的眸子。
李莱恩在人群中看到他,朝他微笑了一下。直到这时,薛时才明白了昨晚赵看守长那个古怪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学习班教研组的成员一共有四位,两位先生,两位助教。
两位先生其中一位是二号监的一名年老的政治犯,姓郑,快六十岁了,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表情严肃不苟言笑。而另一位,就是404监舍的王九。两位助教,薛时也都见过,就是参与教堂壁画的两位画师。
为什么李莱恩没能被选上去读书?因为他进了教研组,当了一名助教。在看到李莱恩的时候,薛时不知道为何,突然感到安心:那么优秀的一个年轻人,会出现在这里理所应当。
然而李莱恩旁边那位王先生€€€€王九……薛时嘴角抽搐了一下,看向那个戴着圆眼镜的男人,而他的王九老大哥正好也在看他,笑眯眯地朝他点头。
薛时又开始觉得脑仁疼了。
教堂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油漆味,神台下方安了黑板和讲台,然后便是成排的崭新桌椅。囚犯们东张西望叽叽喳喳讨论个没完,倒真像一群学生。这时,赵看守长走上讲台,他响亮地拍了拍手,清清嗓子:“各位同学!”
嘈杂声立刻小了下去,所有人都就近找了个座位坐下,等着赵看守长讲话。
薛时在最后一排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徒手打死周小虎的事迹早已传遍了监狱,再加上黑牙一番渲染,没人敢靠近他,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所以他旁边的位置就空了出来。倒是刘天民和王征,不声不响走了过来,两人大大方方在他前排坐下。
讲台下鸦雀无声,赵煜城努力笑了一下,似乎为了使自己看起来循循善诱,但是覆在右眼上的漆黑眼罩背叛了他。
赵煜城见气氛仍然很僵,只得长话短说:“诸位,我说几句话,这四位将会是你们今后的先生,我来介绍一下:二号监的郑先生、六号监的王先生和李先生,三号监的宋先生,四位先生都是满腹经纶的教授、学者,希望以后各位同学一心向学,好好表现,争取早些出狱,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薛时一直撑着脑袋坐在那里,盯着壁画愣神,赵煜城讲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听得进去。
直到典狱长先生带着赵煜城一行人离开了,教堂里只剩下他们四十几个学生以及那四位先生,薛时才坐直身子,翻开书本,一抬头,却看到李莱恩抱着本书径直朝他走过来,在他身边的空位上坐下了。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而所谓助教,就是协助先生做好传道授业解惑工作的人。教研组的四人协商好两两一组,分为两组,今天上午是王先生授课,而莱恩作为他的助教留在了教堂里。
薛时皱着眉,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看着李莱恩。以前遇到他都是匆匆忙忙的,直到此时,薛时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个人。
这人看起来相当年轻,薛时推测,这个人应该与他年纪相仿,身量也和他差不多高,皮肤非常白,双眼皮褶痕又宽又深,鼻梁很高,有点唇红齿白的意思,和薛时第一次看到他时那苍白枯槁的模样相比,现在的他又俊朗又有神采。他坐着的时候脊背挺得笔直,淡然地翻开书本,又扭开一支崭新的钢笔,便坐在那里不动了。
幸好当初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薛时不由自主这么想,这人确实好看,简直像是从壁画里走出来的。
长成这样,难怪总是招人惦记,尽管是个男人。薛时现在对这桩事已经不惊讶了。
一直盯着人看似乎不太礼貌,薛时收回目光,十分没劲地撑着头看向窗外。外面是冬日响晴的天,太阳暖融融地晒着,不多时,薛时就开始觉得眼皮打架。
王九推了推圆眼镜,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民”字。
“你们之中,有没有人不认得这个字?”王九笑模笑样地问道。
全场鸦雀无声,这四十多个人之中肯定有滥竽充数的文盲,只不过为了面子,没人愿意站出来承认罢了。
“很好,那么大家知道这个字的意义吗?何为三民主义?为何要革命?民权是什么?君主与共和的区别在哪里?古人曾经说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薛时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这个王九,绝对是他的克星,在狱中整天对他嚼这些东西,没想到上课了还是嚼这些东西。
薛时把铅笔一丢,索性大大方方趴在桌子上,睡觉。
直到身边那人发出深沉而平稳的呼吸声,莱恩才微微侧过头,瞧着他。
薛时背对着他趴在桌上,从这个方向只能看到他一只被阳光晒得粉红通透的薄耳朵,覆盖着细细的绒毛,连皮下血管都清晰可见。
莱恩不由自主伸出手,用两指捏住了那只薄耳朵的边缘,轻轻拉了一下。
薛时浑身一震,陡然惊醒,霍地站起身,一把格开他的手,居高临下瞪着他,一脸惊愕。
王九停下讲解,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薛时在睡觉,也不恼,只笑吟吟地看着他:“薛时,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四十多个人齐刷刷地回过头看着他,薛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默然摇了摇头,收回目光,讪讪地坐下。
他转过脸,愤怒地看着旁边那个害他出洋相的罪魁祸首,发现那人居然在笑?
莱恩笑毕就把薛时晾在一边,专心致志听王九讲课。
王九这个人确实是满腹才学,完全不看课本,只在黑板上写上一个“民”字,就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上午。
上午的课结束,学生陆陆续续离座,都是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又同在狱中服刑,只是一个上午的功夫,就有不少人开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学习班的先生和学生可以同去监狱的职工食堂就餐,所以不一会儿工夫,学生们都跑得没了影。
宋义青走进教堂,朝莱恩招呼道:“李先生,一起吃饭吧!”
他如今对莱恩是心服口服。两个人曾经是搭档,如今又成了同僚,自然亲密了许多,只是莱恩性格寡淡,又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宋义青想了许多办法套近乎,好不容易才和他混熟。
莱恩看着薛时把摊在课桌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收进帆布包里。
薛时收拾好东西,冲那两人笑了笑,笑得特别诚恳谦虚,然后一句话不说,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他没有去职工食堂凑热闹,而是赶在饭点儿回到404,领了一份午饭,胡乱扒拉下去,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烦躁得很,也不知这烦躁因何而起。
饭后,黑牙回到监舍,神气活现地朝他的狱友们叙述上午半天去读书的见闻,薛时听得愈发烦躁,向狱卒出示了名牌,以上课为由逃出了乱糟糟的监舍。
薛时心事重重,推开教堂大门,一眼就瞥见两个人靠在一起。
刘天民搂着王征,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看到薛时推门进来,两人一惊,赶忙分开,王征慌乱地看了刘天民一眼,脸色涨得通红。
真是跑到哪里都得不到清净!薛时冷哼一声,重重地带上门,走了。
他无处可去,在校场上漫无目的溜达了一圈,攀着吊环锻炼了一会儿,直到后背出了一层薄汗才又返回教堂。
已经陆陆续续有学生回来了,薛时坐回他的位置,从书包里翻出那本三民主义教科书,摊在桌上读了起来。
他这些年读了不少书,汉字也基本都认识,以往每次去探望叶弥生都会从他的书架上借走一两本,他读书不挑,拿着本字典也能读得下去,读着书的时候,纵使腹中饥饿难耐,心中却十分平静。
而此时面对着书本,他愣了许久,一个字都没能看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