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16章

第13章 13、情字何解

在一起读书读了三天,四十多名年轻囚犯彼此都混熟了。

午餐过后,小教堂里一片嬉闹声,一看到莱恩走进来,囚犯们立时安静下来。对于先生,他们还是保持了应有的尊敬的。

莱恩站在讲台上,缓缓环视四周,所有的学生都精神抖擞地坐着,唯有坐在靠窗一排最后一桌的那个人趴在桌上睡觉,后背随着呼吸微微一起一伏,似乎……还在打鼾。

他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嘴角,朝他喊道:“薛时。”

这位惜字如金的李先生竟然开口说话了,学生们鸦雀无声,几十道目光投向薛时,唯有当事人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

莱恩走到薛时身边,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轻道:“薛时。”

这时,刘天民实在看不过去了,扔了一本书过来,不偏不倚正巧砸在薛时头上,他浑身一震,幽幽转醒,立刻坐直身体,一侧的脸睡得粉红,还带着衣褶子的印痕。

他愣了几秒钟,完全清醒之后吊起眼角看了莱恩一眼,用手指抹了抹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睡出眼屎。

莱恩又敲了敲桌子,轻道:“坐好。”

薛时闻言,只得挺了挺脊背,坐直了,抬头朝莱恩讨好地笑了一下:“你不会去打小报告吧,李先生?”毕竟学生都是囚犯,监狱开设这个学习班的目的,除了做学问之外,更是为了纠正他们的思想和德行。根据平时的表现,四位先生会给他们的评分,这个评分会直接关系到能否继续读书以及能否得到减刑。

莱恩不置可否,转身走了。

薛时搓了搓脸,彻底清醒了,他定睛看着黑板,只见上书四个大字:仁、义、情、理,那是上午那位郑老先生的讲课内容。

上午郑老先生留下的功课是以他上午的讲课内容为主题作一篇文章。助教不需要真正授课,莱恩今天下午的工作就是留在这里维持秩序、解答疑问并监督学生完成功课。

莱恩把功课的内容和要求说完之后,看到所有人都咬着笔杆子作苦思冥想状,绞尽脑汁在纸上写出几个字来,遂满意地点点头,夹着书本径直走下讲台,像往常一样在薛时身边坐下了。

教堂里很安静,莱恩不想气氛太僵,朝学生们说道:“可以互相讨论,不会的也可以提问。”

学生们这才松了口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开了。

薛时埋头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偏过头看看李先生,又埋头写一行字,再偏过头看看李先生。

察觉到他的目光,莱恩皱着眉,侧过脸看他。

“李先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薛时放下铅笔,一手撑着下巴,问道,“你为什么会进监狱?我看你不像个罪犯,真不像。”

莱恩怔了怔,垂下头,声音很冷淡:“像不像不要紧,他们说你是,你便是。”

薛时表情一僵,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才那个瞬间,他好像看到了,那人眼中满是痛苦、惊惶和无助,然而就只是那一瞬间而已,之后便又恢复了他惯常的清冷和淡漠。

怎么能这么戳人痛处呢?薛时暗自捶了一下大腿,讪笑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过了一会儿,学生们好像把李先生这一存在遗忘了似的,说话声音越来越大,薛时抬起头,看一眼乱糟糟的教堂,有几个人围在一起,时不时发出一阵大笑,薛时仔细听了一会儿,那几个人聊的好像是御女之术。

污言秽语,扰人清净。薛时用手肘戳了戳莱恩:“李先生,真的不管管?”

莱恩坐直身体,缓缓扫视着四周,那几个放肆的学生看到他,谈笑声立刻小了下去,都有些畏惧。莱恩盯着为首的那个人,冷冷道:“不会的可以来问我。”

那几个人鸦雀无声。

“啧、真厉害!”薛时凑过去低声道。那个学生薛时认识,叫杨金池,一号监的,有点来头,家里颇有权势,据说是因为在夜总会与人争风吃醋,打斗中失手致死而被投进监狱,平日里嚣张跋扈,但进入学习班之后为了减刑倒没再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不多时,莱恩又被那手肘戳了一下,他侧过头,看到薛时正一手托着下巴,一手举了起来,笑嘻嘻地看着他:“李先生,我有问题要问。”

不等他说话,薛时笑容不改,指着黑板上的字,自顾自说了起来:“先生,敢问这‘情’字怎么解释?我只知道,春天一到,猫儿狗儿都要发情,男人女人也逃不过一个‘情’字,就像我现在这样,每天晚上都很想抱姑娘,这是不是就是郑先生所说的‘情’?”

莱恩沉默了一会儿,平和地看着他:“你这样和他们有什么两样?”

薛时表情一滞,灰溜溜地低头翻书。他想看李先生出糗,然而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自讨没趣。

天色已晚,窗外红霞满天,狱卒拉响了挂在教堂外面的铜铃,有几个底子好的学生已经写完文章,胸有成竹地交给李先生,走出教堂,还有一些没写完的哀嚎一声,赶紧埋头接着苦思冥想。

薛时的文章也没写完,他是故意不写完的,他不想早早写完回监舍忍受那里的鱼龙混杂南腔北调,与监舍的环境相比,这里清净自在多了。这一点,薛时要感谢赵看守长。

教堂里只剩下两三名学生,李莱恩依然坐在旁边的位置上,正在逐一翻看学生们交上来的文章,不时动笔圈圈点点。

薛时埋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拖时间,一直拖到外面天色快要黑透,最后那几个人也陆续交上文章退出教堂,冷风从窗口灌进来,教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薛时提笔在自己的文章末尾署上名字,往莱恩面前一放,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但他还没走到门口就被莱恩叫住。

莱恩已经收拾好东西,夹着书本走到讲台上,站在黑板前,朝他招了招手:“来。”

“叫我?”薛时皱着眉,左右看了看,这会儿教堂里除了他们俩没别人了。他只得又折返回来,走到莱恩面前,一脸困惑:“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强调了一句:“我写完了。”

没想到那个奇怪的李先生突然向他跨了一步,薛时一惊,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黑板,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头顶上方正写着一个“情”字。

他突然觉得有点恐慌:这李先生该不会是想报复吧?

不过很快他就开始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好笑:此人虽然身高体格与自己差不多,但手无缚鸡之力,还曾经被囚犯们凌虐到试图绝食自尽,这么懦弱的一个人,自己这到底是在怕什么呢?

怎么、想打架?薛时挑眉看着他,慢慢的将肩上的帆布包放在地上。

谁知下一刻,那张异常白皙的面孔突然就放大在眼前,两片炽热的、湿润的唇贴上了他的,后脑勺猝不及防撞在了黑板上,那撞击声在脑袋里被无限放大,犹如一记惊雷,把他的思绪炸成了一片空白。

薛时惊呆了。

像是试探,那两瓣唇在他的上唇轻触了几下,缓缓下移,吮住了他的下唇,那一瞬间,薛时品尝到了来自另一个人的陌生气息,他动也不敢动,一脸愕然,看着那人近在咫尺的眸子。

莱恩眼神一如往常,温和沉静,好像与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无关。

接着,那双好看的眼睛慢慢闭上了,两翦长睫轻颤着扫在脸上,薛时只觉得嘴唇被重重捻揉着,耳边只剩下深重的鼻息。

他已经彻底痴傻了,木桩似的一动不动。

€€€€被一个男人按在墙上,嘴对着嘴亲上来,没有人教过他这个时候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莱恩放开他,长出了一口气,像是一声满足的叹息。

薛时僵在那里,一颗心脏在腔子里咚咚狂跳,过多的血液涌上来,使得整张脸涨得通红,他用手背堵住滚烫的嘴唇,呆望着莱恩,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莱恩审视了他片刻,语气平缓没什么起伏:“你问我,情字怎么解释,你刚才的感觉,就是。”

说罢,他将自己的书都收好,转身走了出去。

莱恩离开之后,薛时才回过味来,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居然被一个男人亲了!这算什么?报复?还是戏弄?还是故意找他寻开心?他呼吸又急又快,胸口剧烈起伏,气得浑身都在发抖,眼眶又红又涨,他深吸了口气,猛力的捶打着胸口。他气得心肝疼。

天色已经快黑透了,教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环顾四周,突然就一脚踹翻了凳子,狠狠捶了一下黑板,“咚€€€€”地一声巨响,震落了一大片粉灰。

晚餐的哨声已经响起,周遭一片晦暗,唯有墙上的神€€向他伸出手,一脸悲悯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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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第二天就自动退学了,再也没去教堂。

所有人只当他是无心向学,不是块读书的料,自动请退。几位先生读了他的文章不停摇头叹气,直说可惜,然而他自己不想学,没有人能逼着他学,就连赵看守长都拿他没辙。

薛时拉着一车煤慢慢走进厨房,他已经失眠了好几天,每一天都眼圈青黑表情颓废,一停下手里的活就哈欠连天。

给他安排活儿干的是一个叫何双喜的劳役犯,四十多岁,人长得肥头大耳,据说入狱前是个厨子,烧得一手好菜,常年在监狱厨房干活,之前薛时来这帮忙的时候已经跟他混熟了,所以此番薛时用武力逼迫何厨子对赵煜城说厨房缺人手,向他多要个人,然后自己就顺理成章退了学,跑到厨房来干活。

何厨子熟练地往热锅里浇上一圈油,待热油开始翻泡,他“呲€€€€”地一声往锅里倒了一篮子豆芽菜,拿起锅铲热火朝天地一边翻炒一边和薛时大声说话:“哎,我说兄弟,你这又是何必呢?有机会读书干嘛不去?”

薛时用铁铲将煤炭铲下车,堆在角落里,撩起眼皮瞧了何厨子一眼,没说话。

何厨子还在兀自替他可惜:“读书有啥不好?何苦跑到这地儿来,烟熏火燎的,我小时候家里穷,没机会读书,到了现在,还是没机会……”

薛时猛地将铁铲往煤堆上一插,看着还在念叨的何厨子,心中在咆哮:老子被人亲了!被人亲了!不是香喷喷的女人,是个硬邦邦的男人!这事儿要我怎么说出口?!脸都丢尽了!从小到大都没这么丢脸过!你他娘的懂什么?!

“所以啊,照我说,你现在有机会去读书就该去,多认认字儿总没坏处,你那么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

“闭嘴!”何双喜话还没说完,薛时就拿了一个冷馒头塞进他嘴里。

这时,后勤书记匆匆跑进厨房,扫视了一眼正在大炉灶前忙活的几个人,朝何双喜招了招手,把他叫到一边。

薛时低头继续干活,由于离得近,他还是不小心听到了后勤书记和何双喜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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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煜城现在不仅是六号监的看守长,还兼任整座监狱的管教,因此他每天都会去小教堂溜达一圈,坐在下面跟着听一听先生讲课,别有乐趣。

这个文化学习班是吴老先生和他两个人联手推动创办的,个中艰辛难以言表,现如今吴老先生卧病,他一心想要为吴老先生实现心愿,将学习班发展壮大,以后还会有第二期、第三期,让更多不慎误入歧途的年轻人有机会参加。

他坐在薛时的位置上,看着讲台上滔滔不绝的王九,心里突然为那小子感到惋惜。

前几天薛时找到他说要退学的时候他很吃惊,可无论他怎么追问,薛时就是不肯说出缘由,赵煜城无法,只得由着他去。

今天由于有这位让人闻风丧胆的赵看守长坐镇,平日里那些不太规矩的学生也显得特别安静,课堂气氛很好。赵煜城心情不错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发现那位年轻的助教走神了。

莱恩定定地注视着前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面前摊开的书本很长时间都没有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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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赵煜城刚刚走出教堂就被人叫住。他停下脚步,看着站在建筑物阴影中的那人。

薛时吸了吸鼻子,朝他伸出手。

没教养的家伙!赵煜城暗骂了一句,无奈地将烟盒与火柴一并递上去。

薛时点燃一支香烟叼在嘴上,长舒了一口气,问道:“赵看守长这个时间怎么有空在这溜达?”

赵煜城皱起眉:“这话该我问你吧?找我有事?还是厨房没活干了?不对、这个时间厨房应该很忙才是,是你自己要去干活的,怎么、现在后悔了?”

薛时夹着香烟,眯起眼,似笑非笑:“我就是来给赵看守长提个醒,听说今天上头有个大人物要来,后勤书记刚才跑来通知厨房中午加菜,”说到这他别有深意的看着赵煜城,压低声音补充道,“听说是情报局的人。”

听到情报局这几个字,赵煜城脸色骤变,猛地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领,眼神锐利地盯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在想……赵看守长努力保守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周小虎手中到底握着你什么把柄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也怪我太聪明,后来我就想通啦,你必须杀了周小虎,是为了保全一个人,一个现在外面正在通缉的重犯。”

赵煜城眼中凝聚着冷厉的杀气,盯着薛时的眼神也越来越暗,越来越深,偏偏薛时似乎没有察觉,还在自顾自说下去。

“谁都不会想到那个重犯此刻就藏身在监狱里,并且还有人在刻意帮他隐藏身份,周小虎就是无意中得知了这一点,所以你决不能让他活着,你暗示我除掉他,因为只有他死了,你才能守住这个秘密,从而保住那个人。我说的对么,赵看守长?”

赵煜城深吸一口气,久久无语,末了冷冷凝视着他,低声道:“是我以前低估了你,你确实很聪明,但是聪明人都活不长久,我希望你不要走上周小虎的老路。”

“谢谢赵看守长的夸奖,也谢谢赵看守长的忠告,”薛时叼着烟笑嘻嘻道,“不过,你真的不去给你想保的那位做做文章?情报局的人就快来了吧?你看,我跟你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一有风吹草动就来通知你了,所以,你以后要对我好点,赵看守长。”

赵煜城瞪着他,面色不善,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最后他后退两步,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薛时靠墙蹲下,默默抽烟,抬头望着两堵高墙之间那一条狭长的青空,他有点累了。

等到他无意识地扭头,一个黑影骤然闯入视野,他一惊,叼着的半根烟掉在了地上。

李先生站在那里,静静望着他,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站在那多久了。

薛时将还在燃着的半根香烟捡了起来,慢慢站起身,突然有点烦躁,但又不能真的朝先生发火,只得在心中咆哮:你是鬼啊走路没声音的!

薛时无意与他多说,叼着烟就要走,谁知那人侧跨一步,挡在他跟前,两人肩膀撞在一起。

“你要干什么?!”薛时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做出防御姿态,表情如临大敌。老子都给你亲过了,你还想怎样?当先生不是这样当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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