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贯温和沉静的双眼之中翻涌着怒火,前所未见,就连薛时也不由一怔,举着砌砖刀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莱恩捧着他的脸,突然眼神一黯,惊恐地望向他身后。
薛时注意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充当杨金池喇叭的劳役犯已经手握板砖冲到他身后,那板砖带着风,狠狠拍在了他头上!
“当啷€€€€”手里的砌砖刀掉在地上。
薛时只觉得脑袋里懵了一下,视线模糊了一瞬,又渐渐明晰起来。他晃了晃脑袋,立刻有温热的液体从额角缓缓流下,眼前是李先生惨白的脸。
为什么要拦着他不让他打架?就因为怕他被除名不能再读书了?
薛时露出一个费解的表情,但那表情就这样凝固在脸上,然后直挺挺地向前倒下,被莱恩顺势接住,两人一起跪了下去。
他跪着,下巴搁在莱恩肩膀上,人还没完全失去意识,只是头部钝痛,大脑一片空茫,血不住往下淌,不多时,莱恩肩头就被染红了一片。
莱恩慌忙捧起他的头想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染了一手的血,只得先用棉衣的袖子用力捂在他的伤口上。
“他不行了,给我往死里打!”杨金池兴奋地推了身边的人一把,“上啊,弄死他!有我二叔兜着呢你怕什么?!”
手持板砖的喇叭带着几个人围了上来。
“你们这帮畜生!不要欺人太甚!”刘天民看不下去了,快步冲了上来,飞起一脚踢在喇叭肚子上,将他踹得一屁股往地上坐去,然后抄起一张凳子当武器,指着杨金池怒吼道:“谁再敢动他们一下试试?”
眼见着终于有人肯带头站出来了,另外几名学生也热血上头,纷纷跑了过来,一人抄起一张凳子,将莱恩他们围在中间,一脸戒备地看着杨金池他们。
虽说当了一阵子读书人,这些年轻囚犯们接受了教化,都变得懂规矩知礼节,但毕竟是曾经犯过事儿的,底子都摆在那,此刻他们这副架势竟然真的把那些来滋事挑衅的劳役犯唬住了。
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刘天民扭头朝王征使了个眼色,王征立刻会意,快步跑到门口,拉开门闩,像遇到救星一般将门外的人迎了进来。
原来是王九得知教堂里出了状况,碰巧赵看守长不在,只得跑去和郑老先生商议。郑老先生本就是个十分严肃的人,听闻此事立刻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马上去找了二号监的陈看守长。陈看守长一听就火速带着一群持枪看守冲了进来,将那帮劳役犯牢牢控制住。
王九跟在陈看守长后面,一眼就瞧见薛时头部受伤伏在莱恩肩头,从莱恩肩膀上拖下来一条长长的血迹,连忙走上前来,想要查看他的伤势。
薛时人还醒着,而且他歇了一会儿,缓过来了,有气无力朝王九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陈看守长指挥着人把那帮劳役犯押走,又指着几个学生说道:“你、你、还有你,跟我来,我需要你们交代事情的经过。”说罢就带着包括刘天民在内的三个证人离开了。
王九吩咐王征去喊医生,在等着医生的时间里,莱恩一直坐在地上抱着薛时,一脸担忧。
薛时因为脑袋被人开了瓢,没什么力气,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还努力保持着清醒,吃力地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莱恩把耳朵贴上去,却听到那人气若游丝道:“李先生……我头好疼……”
“再坚持一下,医生很快就来了。”
薛时看着他一脸担忧的表情,心里觉得好笑,还是想捉弄他,便又凑到他耳边,声音虚弱:“李先生,这次、我要是死了,或者是傻了,你要负责……”
说罢,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莱恩。可惜这次他没能如愿,医生和助手抬着担架小跑着赶了过来,王九和莱恩立刻一左一右把他从地上架起,让他平躺在担架上,看着他被抬走了。
第17章 17、盲眼的少年
华灯初上,百乐门舞厅已是门庭若市。
肖胜海在百乐门那扇花岗岩大门前站定,抬头看着闪烁的招牌,慢慢走进去,立在两边的门童立刻为他拉开大门。
霎时,一股暖风扑面而来,大舞厅里歌舞升平,侍者端着托盘往来于人群中间,舞池里,一对对男女亲密地搂抱在一起,随着音乐起舞。
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封闭的太平盛世,与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毫不相干。
肖胜海一踏进舞厅,大班立刻就注意到他,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这位先生,该怎么称呼您呢?”
“我姓肖。”
发现肖胜海的眼神在人群中寻寻觅觅,舞厅大班心中有了计较:“肖先生,可需要帮您找一位合适的舞伴?”
肖胜海摇头道:“不用,我来找你们那位盲人钢琴师。”
大班立刻会意,领着肖胜海走进一处圆形的小舞厅。
与大舞厅的嘈杂相比,这间小舞厅就显得安静许多,没有什么人跳舞,只有几对情侣坐在角落里,手执酒杯,耳鬓厮磨。
灯光暗淡柔和,与舒缓的音乐十分相称,肖胜海走到角落里,在沙发上坐下,跟侍者要了一杯红酒慢慢啜饮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厅中央的钢琴师。
忽明忽暗的灯光在那位钢琴师过于苍白的脸上跃动,仿佛试图激活他岑寂的瞳孔和冷淡的表情,但是没有成功,钢琴师的脸上,始终只是无视一切的冰冷和漠然。
一曲终了,周围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情侣们就这首曲子互相交流了一下,便又开始喝酒和调情。
钢琴师合上琴盖,一手撑着头,静静坐在那里休息。
肖胜海随手将酒杯放在玻璃矮桌上,起身朝钢琴师走了过去,站在他身后。
叶弥生骤然转过身,瞪着无神的瞳仁,厉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肖胜海转身靠在钢琴上,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你知道是我?”
叶弥生扬起下巴,翕动着鼻翼在空气中嗅了一下,冷冷说道:“你的味道,我记住了。”
肖胜海笑着问道:“我听说你来这里当学徒才三个多月?学了三个多月就能弹得这么好?”
“从小学琴,不过有几年没弹了。”叶弥生转过身,打开琴盖。
他由专门的钢琴老师指导着练习了一阵子,手指的记忆和感觉就找回来了,顾家的那位陈管家对他的天分和悟性很满意,安排他到这这里来弹琴。
“我听说……”肖胜海斟酌着措辞,“你父亲去世了?”
那个瞬间,他看到盲人的瞳孔瞬间变得又黑又冷。但他没有停,继续说了下去:“两个月之内,父母相继离世,恐怕对你的打击不小吧。”
“海哥今天来找我就是来嚼这些废话的?”
“我想邀你共进晚餐,”肖胜海弯腰附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庆祝你解脱……”
在进餐的时间里,肖胜海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少年。
叶弥生垂着头,无声地喝着一碗洋葱汤。
他打扮得体,尽管眼睛看不见,但是动作熟练优雅,可以看出他曾经有过良好的教养,任谁都不会想到在几个月前他还是一个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贫弱少年。
在坐车返回的途中,叶弥生依然沉默寡言,路灯的火光在他脸上明灭。
肖胜海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张神情落寞的脸有一种难以抵挡的魔力。他情不自禁伸手拈起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自己,轻声道:“今晚跟我回去?”
叶弥生冷笑一下,扬起下巴躲开了他。
“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你又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那你倒是说说看。”
肖胜海漫不经心道:“你母亲死于过量吸食鸦片,你父亲嚼碎温度计吞了下去,但这些并非他们真正的死因……”
从叶弥生越来越森冷的表情中,肖胜海看出了一种默许和妥协。
汽车在路边停下,肖胜海朝车夫看了一眼,车夫会意离开,汽车就这样停在在一处灯光幽暗人迹罕至的路段。
“你杀父弑母,你真以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叶弥生突然转过身,一把抱住了他。
“这就对了,”肖胜海顺势搂住他,抚摸着他的头,柔声道,“别怕,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但我不会说出去,往后安心跟着我,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颈上传来冰凉的刺痛,肖胜海猛地睁开眼,一把推开他,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脖子,看到手上的血珠时骤然脸色大变。
太大意了!这个少年外表看着人畜无害,事实上却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不用担心,麻醉剂而已,” 叶弥生缓缓举起针筒,脸上的笑容如同凝聚在针尖的那点亮光一样冰冷而恶毒,“我警告你,我们之间只有那桩交易,往后别再来纠缠我,再有下次,可就不会是麻醉剂那么简单了。”
说完这些,他就打开车门,躬身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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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紫琅蹬着自行车赶到百乐门,就看到叶弥生双手抱臂,背靠着墙静静站在那里,口中哈出白汽,似乎正陷入沉思。
朱紫琅停下车走过去,不声不响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替他围上。
谁知叶弥生浑身一颤,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又惊又喜:“时哥?!”
“嗯?是我,”朱紫琅蹙眉,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叶弥生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讪讪地放开他,低声道了句:“是你啊,二哥。”那个替他围围巾动作真的很像时哥,让他的记忆错乱了。
他心心念念的时哥,此刻应该还在冰冷黑暗的牢房里,为他的过错赎罪。
朱紫琅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叶弥生表情恹恹地坐在后面。
以往每到夏天,只要一有空,时哥总会骑自行车带他去兜风,他快乐地坐在后面,享受着丝丝凉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时哥说话,感觉很惬意。时哥通常带着他去广场、公园、河边绕一圈,然后把车停在河滩上,两人一起躺在草地上说话,常常磨到深夜才回去。
那般轻松愉快的时光不会回来了。
“这天可真冷!”朱紫琅缩了缩脖子,察觉到身后那人不同寻常的沉默,又道:“圆子今天出去办事去了,我只好骑时哥的车来接你,冷吧?忍一忍,很快就到家了。”
家?哪里是家?那间破落的房子?叶弥生没有说话。
见他兴致不高,朱紫琅也不再多说。
叶弥生刚刚经历了双亲离世,时哥又不在身边,为了照料他,朱紫琅搬来和他同住。他渐渐注意到:自从时哥入狱之后,这个原本就孤僻的少年变得比以前更沉默,常常发着呆,漆黑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晚间,朱紫琅叼着一根烟躺在自己床上,叶弥生盘腿坐在另一张单人床上拉二胡,他拉得很随性,朱紫琅却从中咂摸出悲凉的意味来。
隔壁那间屋子死过人,就此空置了,朱紫琅在叶弥生的屋里搁了张床,除去白天去工作的时间之外,两人几乎都在一起。叶弥生仿佛也默许了这么一个人进入他的生活,几个月的工夫,朱紫琅就摸透了他的生活习惯,两人相处得还算愉快。
“朱紫琅!小叶!开门!”
乐声戛然而止,思绪被打断,朱紫琅回过神来,跳下床披着衣服去开门。
陶方圆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兴奋道:“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陈管家今天来说了,说是明天可以安排我们去探监!”
二胡发出一声惊叫,琴弦居然被绞断了,叶弥生霍地一下站起身,紧咬着下唇,眼眶发红。
朱紫琅走过去,拾起地上断了弦的二胡,握住他颤抖的手,低声道:“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时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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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亚州开着车依序将那四个少年接上车。
百忙之中还要抽出时间来为那个臭小子服务,他的心情并不好,好在岳锦之很会察言观色,他看出陈亚州脸色不好,便殷勤地替他点烟,想着法子说些趣闻给他听,后面的陶方圆也跟着附和一两句,气氛倒也轻松起来。
汽车在阴森森的监狱大门前停下,一名右眼戴着眼罩的看守立在门前,看到他们一行人下了车,便将他们带了进去。
监狱里面更加阴暗可怖,扑面而来的风夹带着森冷寒意和令人不愉快的气息,不知道那风中裹挟了多少冤死的灵魂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