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州跟这位赵看守长打过一回交道,是在薛时入狱之初,依着鹤爷的吩咐拜托他照应那小子的时候,两人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对他印象还不错。
一行人穿过走道,边走边聊。
“怎么伤的?”陈亚州是亲眼瞧见过薛时的战斗力的,这会儿骤然听说他居然让人给打伤了,不由十分好奇。
“工部局警务处总秘书长杨焕,认识吧?他大侄子杨金池几个月前犯了事,在里边儿蹲着呢,”赵煜城蹙眉道,“那小子不久前跟杨金池结下梁子,被人上门寻仇。”
“还能让人上门寻仇?赵看守长,你们这监狱,是不是有点随便?”陶方圆有点愤慨。
赵煜城回头看了他一眼:“几个月前,监狱里开办了文化学习班,那小子被我提溜进去念书,有一定的人身自由,后来出了点事,他跟杨金池就结下了梁子,没过多久就发生了杨金池上门挑事这事儿。”
朱紫琅牵着叶弥生走在后面,骤然感觉手中一沉,不由扭头看着他:“怎么了?”
叶弥生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没什么。”
“然后就被打伤了?”陈亚州有些困惑:这明显不像那臭小子的实力和作风。
“那小子挺上道儿,读了两个月的书,还真的斯文起来了,特别听先生的话,”赵煜城笑了笑,“出事那会儿,先生怕他参与殴斗被文化学习班除名,不让他出手。他的确听话没有出手,这给了我保他的机会,否则警务处追究下来,谁都吃不住。”
陈亚州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个软硬不吃的臭脾气,连我都拿他没辙,还真有人能让他听话?”
一行人走到病房门外,赵煜城推开门,却发现病床上是空的,棉被被掀到一边。
“李先生,我头晕……”从厕所出来,薛时虚弱地按着缠满绷带的脑袋,身体摇摇晃晃,直接就往莱恩那一侧飘去。
莱恩忙伸手将他扶住,微微勾起嘴角,没有说话。
薛时顺势伸出一条胳膊搭在他肩上,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崴,整个人就这样挂在了他身上,虚弱地说道:“李先生,我不舒服,你能不能背我?”
得寸进尺,莱恩瞥了他一眼。还有精力来捉弄他,说明这人伤得并不重。
见莱恩无动无衷,薛时扶着额头继续惺惺作态:“我头上的伤,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莱恩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背对着他弯下腰。
薛时愣了一下,立刻就欢天喜地爬上他的背,伸出双臂搂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侧颈使劲蹭了蹭。
“别乱动。”莱恩低声警告他。
薛时伏在他背上,一个劲儿地乐,他觉着仗着自己受伤欺负李先生特别有意思。
赵煜城看到走廊尽头走过来的人,不由嘴角抽搐了一下,轻咳了一声。
薛时还伏在莱恩肩头傻笑,听到声音两人一同抬头,就看见病房外站着的那群人。
薛时讪讪地收起笑容,放开双臂,从莱恩背上滑了下来。
“时哥!”
四个少年一同奔上前去,岳锦之瞧着他头上的绷带以及瘦了一圈的身形,不由咬紧下唇,红了眼眶。
莱恩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被少年们簇拥着走进病房。
陶方圆打开带来的保温桶,拿勺子在里面搅了搅,放在矮桌上:“这是玉姨给你煲的鸡汤。”
见薛时握着勺子迟迟没有开口,陶方圆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玉姨她很好,这会儿在家休养,出院以后就没再发病,她给你做了件新棉衣,我给你带来了。”
薛时点点头,瞥了一眼一直不说话的岳锦之和叶弥生,不由放下勺子,诧异地问道:“都怎么了这是?我不是没死嘛!怎么一个个的表情都跟上坟似的?”
岳锦之抽了抽鼻子,向他那边挪了挪,哽咽道:“时哥……瘦了。”
“嗯,最近念书呢,动脑子,耗元气。”薛时不以为然。
陶方圆好奇道:“我听赵看守长说了,都学的是个啥?”
“不知道学的啥幺蛾子,糊弄糊弄就过去了。”薛时啃着一块鸡肉,突然动作一滞,环视着四周。
李先生呢?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捉弄他,居然就这么给他跑了。
薛时懊丧不已。
病房外,莱恩不方便进去打扰,只得将一个纸包塞给赵煜城,请他转交给薛时。赵煜城打开一看,纸包里是几个橙红的大柿子,也不知道在监狱里他是怎么弄到这几个柿子的。
莱恩正准备离开,却被赵煜城叫住。
“李先生,你先别走,等会儿到病房里来一趟,我有件事要跟你说。”赵煜城道,“等我先把那帮小子们送走。”
薛时听着陶方圆、朱紫琅和岳锦之轮流讲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外面发生的事,讲他们每个人的境况:陶方圆在陈管家手底下办事,朱紫琅带着一帮兄弟给顾家名下的赌场看场子讨赌债,岳锦之在金玉满堂大戏院倒是发展得不错,越发炙手可热,追求者众。
这期间,叶弥生一直呆坐在床边,表情惨淡,一言不发。
薛时在跟那三个人聊得差不多的时候伸了个懒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边穿衣服边道:“弥生,你陪我出去走走。”
朱紫琅知道时哥这是要跟叶弥生单独说话,心想着让时哥开导开导他也好,便轻轻拉了拉叶弥生的袖子。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病房,在一排黄杨树丛中站定,薛时目光阴沉,长久地凝视着低垂着头的叶弥生,突然扬起手,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叶弥生向侧方趔趄了两步,扶着树干勉强站稳,他没有询问也没有辩解,只是捂着红肿起来的脸颊,低垂着眼睑站着,表情平静。
看着他一张波澜不兴的脸,薛时没来由感到一阵心痛。
也许对他下手重了点,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而且从小眼盲。
可是薛时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经历大起大落,在残酷的命运中挣扎,他多希望叶弥生还是初遇时那个善良的孩子,可是现在呢?他居然能为了一点钱受雇于人,去当了一个杀人凶手。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薛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按在树上,一脸痛惜,“那些人在利用你你知道吗?!”
叶弥生任他揪着,一言不发。
看着他漆黑的瞳仁,薛时突然就没了脾气,慢慢放开他,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总之,在我出去之前你不能再跟那些人接触,我会让朱二盯着你。”
叶弥生眼里终于滚落出两串眼泪,他缓缓仰起脸,颤声问道:“时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薛时一怔,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杀人的是我,该蹲监狱该偿命的也是我,时哥你为什么……”泪水止也止不住。
薛时表情缓和下来,捧起他的脸,用手指替他擦拭泪水,柔声道:“我视你如亲生弟弟,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儿的,安安稳稳过日子,这件事是时哥的错,是我没有照看好你,”说罢将他的脸按进怀里,“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知道吗?”
送走了叶弥生一行人,薛时站在病房的窗前抽烟,表情怅然。
香烟是岳锦之临走前偷偷塞给他的,不得不承认,从小到大,最懂他心思的还是岳锦之那小子。
这次见面挺匆忙的,不过看到大家的生活都步入正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做,他也能安下心来继续蹲监狱了。
他望着窗外一片灰蒙蒙阴森森的建筑群,目光发直,连身后有人走进来都没有察觉。
莱恩不声不响劈手夺走了他手里的香烟,在窗台上碾灭,然后扔出窗外。
薛时回过神来,苦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不是吧,你们当先生的,连这都要管?”
莱恩骤然上前一步,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了句:“为什么?”
薛时一脸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医生又不在,我不过就是抽根烟,你不用这么大反应吧?管得真多……”
莱恩眸中隐隐跳动着两簇怒火:“我刚才在花园里都听到了。”
薛时不说话了,讪讪地移开视线,往病床那边走去,却被莱恩拦住去路:“为什么要为别人顶罪?你会毁了你自己……”
“那是我自己的事,”薛时突然斩钉截铁打断他,冷声道,“李先生,我希望你能当作什么都没听到,只要你不多管闲事,你就还是我的先生。”说罢他绕开莱恩,径直跳上病床,背对着他躺下,便不再动了。
赵煜城推门走进病房,立刻就察觉到屋里的气氛有点僵。
“怎么了?”他诧异地看看莱恩,又看看躺在床上的人,“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薛时睁开眼,淡淡地瞥了莱恩一眼:“没事。”
赵煜城今天心情挺好,拉了张凳子在病床边坐下,对两人说道:“我今天找你们,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对你们说。”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上次那件事之后,我就去查过杨金池的底细,发现他颇有背景,家里有叔伯在工部局警务处担任要职,他蹲监狱一直就不安分,几个月前在监狱里与人发生械斗,两人同时被关了禁闭,结果过了不久,另一个当事人被巡捕房传唤,再没回来,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我看跟他脱不了干系。”
他看了一眼莱恩,叹了口气:“你们这回,把他得罪了个彻底,警务处要是追究下来,谁都兜不住,你们怕是要有大麻烦了。”
薛时看了一眼莱恩,表情凝重,没有说话。
“陈先生要我关照你,我自然也不能负人所托,所以我叫你们来就是想告诉你们,我打算安排你们去外省干活。”
薛时立刻坐起身,和莱恩对视了一眼,刚刚还在冷战的两个人,只这么一个眼神交流,就笑了出来,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喜悦。
“你们别高兴得太早,囚犯外派出去干的活,都不会太轻松,你们会被派去江苏,在崇明岛的伐木场工作,都是体力活。刘天民和王征两个人也是,你们四个一起去,一来有个照应,二来免得他们俩留在这里也出什么状况。我会尽力想办法解决杨金池这个事,在解决好之前不会让你们回来。”
“谢谢赵看守长!”薛时此时神采奕奕,哪里还有半分伤患该有的样子?
赵煜城不轻不重在他肩头拍了一下:“臭小子,去了那边照看好李先生,他比不得你皮糙肉厚,别给我惹是生非,我不想再给你擦屁股了。”
说罢又转向莱恩:“李先生,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只有你能管得住,你替我好好治治他,别再让他生出事端。”
薛时跑到莱恩身边,一把握住他的双手动作夸张地上下摇了摇:“没问题!我一定会听李先生的话,好好干活,争取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对吧,李先生?”
第18章 18、四人行
凌霄正在埋头读一沓厚厚的卷宗,陈华突然推门走了进来。
陈华在一旁的办公桌前坐下,看着他那位年轻的队员,沉声道:“修女死了。”
凌霄没有说话,他记得圣安德烈教堂的那位年老的嬷嬷。
“她把腰带系在窗户的铁栅栏上吊死了自己,”陈华摸出烟盒点烟,轻吐了一口烟气,“现在,只剩下钢琴师了。”
神父一案的嫌疑人之中,教堂的中国厨子王胜利死于审讯之中的酷刑,而修女和钢琴师是外国人身份,所以他们并没有遭受皮肉之苦,但是,那个不肯开口说话整天在狱中诵读圣经的老修女,在入狱三个月后突然自缢而亡,怎么想,都有点不正常。
至此,神父的案子,唯一的嫌疑人就只剩下那位年轻的钢琴师。
“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凌霄到底是刚刚入行,第一次接触这种棘手的案子。
“考验你的时候到了,”陈华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现在,我要你去办一件事。”
“到囚犯们之中去,接近李莱恩,我查到他现在被监狱方调去崇明岛当劳役犯,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一旦从他那里发现任何相关线索,马上报告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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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岛,地处长江入海口,是滔滔江水自上游冲击下来的泥沙淤积而成,周围沙洲众多,岛域随着季节交替和水流变化涨坍不定,滩涂时隐时现,这是河口冲击岛屿的特色。
岛上有几个镇子,有一间学校,居民不多,但民风淳朴。岛民的生计大体上分为四大类:跑船的、晒盐的、打渔的、种田的,另外还有一些外来的伐木工,伐木工之中的大多数,就是那些从外地被送过来当苦力的囚犯们。
运送囚犯的船停在一个小小的码头上,狱卒指挥着他们从船里往码头栈桥上搬东西的时候,莱恩就被那条一望无垠的芦苇筑成的城墙所震撼。
“接好!”薛时将一袋面粉向岸上抛过来,莱恩回过神,堪堪接住面粉袋,吃力地扛上肩膀。刘天民和王征上了岸,两人用一根扁担抬着两袋大米和半扇猪肉,薛时自己背着一筐土豆,筐子上还搁着四个人的衣物铺盖。四人在狱卒的催促下向伐木场进发。
四个人心情都不错,毕竟,能离开那个空气污浊的监狱到这个安静的岛上来劳动,这是得到了一半宝贵的自由。
薛时精神很好,竹筐里的东西堆得比他人还高出许多,他却健步如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