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33章

薛时一怔,脑子突然就卡了壳。

是啊,为什么突然不愿意走了?

他自己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陈亚州无意继续跟他磨叽,接着道:“这回是鹤爷要你出狱,可由不得你,给我抬走!”

偌大的饭堂里,莱恩端坐着,双手拢在一起放在桌面上,扭头看着窗外。

不多时,陈华的下属不声不响走进来,给他们端来两杯热茶。

陈华和他面对面坐着,看了他一会儿,和颜悦色道:“李先生,你瞧,我们像老朋友一样一起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多好!我一直觉得你这么斯文,是个绅士,何必把气氛弄得剑拔弩张的?”

莱恩没有说话,埋头喝了一口茶。

陈华笑了笑:“多喝点,喝茶可以让你保持头脑清醒,以免忘掉什么重要的细节……”

莱恩淡淡说道:“没有细节,关于神父,我只是比你们知道得稍微多一点。”

“一点,是多少?”陈华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神父在北方有一位女朋友,是个日本人,他们许多年前已有婚约,但一直没有成婚。”

“日本人?”陈华立刻来了兴致,“你的意思是……神父有可能将那些盗来的武器图纸藏在他的日本情妇那里?”

莱恩点头:“是。”

陈华沉吟着点点头。关于神父的案子,他曾经派人深入满洲,查到神父年轻的时候在那里生活了许多年,至今仍有一些家族成员还在那里,李莱恩说的这件事,可信度很高。

“关于这个女人,你还知道些什么?比如,她叫什么名字?她现在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神父有一次无意间提起过她,说她在满洲经营一间酒馆。”

“地点太模糊了,有没有更详细一点的?”

“没有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莱恩道,“神父很谨慎,从不亲近任何人,你们调查过他,应该知道的。”

陈华想了想,朝他笑了一下:“李先生,感谢你的合作,但是你这条线索,对于我们来说价值不大,我怀疑,你是不是对我们有所隐瞒……”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开始喧闹起来,莱恩一惊,扭头看着窗外。

两名看守抬着担架从堆木材的场地中央走过,薛时被反绑了双手侧躺在担架上,然后被看守们塞进一辆黑色汽车里,莱恩眼神一凛,立刻就放下杯子冲了出去。

薛时被扔进汽车后座,对陈亚州怒目而视。

因为挣扎得太厉害,陈亚州让人捆了他的双手双脚,他踢了一下腿,朝陈亚州怒吼:“你给我解开!”

陈亚州坐进车里,转过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薛时已经筋疲力尽,他侧躺在后座上,语气终于软了下去:“喂,你放我下去,就当我欠你个人情,我还有点事没解决,不能走……”

陈亚州不再理他,发动了汽车,驶向码头。

莱恩从饭堂里奔了出来,眼看着那辆汽车从营地驶出去,他喘了口气,拔腿就追!

陈亚州开着车,突然表情诧异地扭头朝后车窗外望了一眼。薛时一怔,挣扎着攀着座椅靠背昂起头,顺着他的视线朝后看去。

他看到莱恩不管不顾从营地追了出来,昨晚下过雨,道路泥泞湿滑,他摔倒了。

莱恩不顾溅了一脸一身的泥浆,奋力爬起身接着追,但是他没能跑出多远就被后边追过来的看守们死死按在了地上。

薛时心里一沉,朝车窗外探出头,拼尽全气大声吼了一句:“你等我!”

可是风声呼啸,他不确定那人有没有听到。

“唷、我说你怎么突然转性了,不愿意走了,原来是在这里有了相好的。”陈亚州转过头,讽刺地笑了笑。

“你闭嘴!”薛时突然双脚并拢狠狠踢了一下他的座椅靠背,吼道,“少给我胡说八道!”

他吼完就无力地滑倒下去,侧躺在后座上大口大口喘息着,体力严重透支,意识渐渐漂浮起来,心中茫茫然的,只剩下愤怒和遗憾。

他和李先生,连个像样的道别都没有。

莱恩拼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继续追,可是越来越多的看守追了出来,他们制服了他,有人在他后背重重踢了一脚,有人拿来绳子将他的双手捆在背后。但是他好像浑然不觉,只是趴在地上,视线一直追随着那辆车,直到它绝尘而去,消失在泥泞的道路尽头。

他停止了挣扎,浑身脱力一般匍匐在烂泥里,任看守们绑住他,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推搡着朝营地走去。

他浑浑噩噩地挪动着腿,头顶是春天明媚的阳光,然而他周身发冷,冷得连心脏都冰冻在胸腔里,就好像一步步走进了隆冬。

他被人押着走到陈华面前,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李先生,我们有约在先,互相帮忙,”陈华背着双手在他面前踱了几步,“但是现在,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可是你向我提供的线索根本没有价值,我们的付出是不对等的,你看怎么办呢?”

莱恩垂着头,不发一言,他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剩下。

“你一定还知道些什么,只是暂时还没有想到对不对?”陈华微笑着说,“我不着急,我可以等,不过这里人多嘈杂,不利于你思考,我会送你回监狱,关进地牢里,那里没人会打扰你,你可以慢慢想。”

这天早上,赵煜城像往常一样,腋下夹着一份报纸一边啃着油条一边往监狱走。

走到监狱门口的时候一辆汽车缓缓停在他身边,两名身着情报局黑色制服的人从车里拖出来一个人,他仔细一瞧,不由吃了一惊,那人竟然是李莱恩。

他的样子很狼狈,脸上都是黑灰,衣衫鞋袜上裹满干涸开裂的泥浆,眼神黯淡面无表情,就这样被那两人推搡着走进监狱里,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赵煜城想跟上去一探究竟,却被其中一人制止了。

这天是个阴天,周遭有些晦暗。

在主监狱区的东北角,有一栋与监狱隔开的陈旧建筑,建筑四周围着生锈的铁丝网,四面墙壁上都是爬山虎,疯长的藤蔓完全覆盖了整栋建筑,这个季节,爬山虎刚刚开始长出稀疏的红色嫩叶,四周的落叶乔木还没从冬眠中苏醒,地上铺满枯枝败叶,这使得这栋建筑看起来如同荒废已久的墓地,破败之中散发着一股沉沉死气。

这里是监狱中人人闻风丧胆的地方,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地牢。

地牢的主体部分在地下,拥有面积广阔的三层地下囚室,囚室全都由坚固的花岗岩砌成,固若金汤,如墓穴一般深深嵌入地底。地牢的警备人员自成一系,由当局和巡捕房直接掌控,不受监狱方的管束。

这里关押着全国最危险的政治犯、刑事犯,根据他们的危险等级单独关押,并且他们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不会被处死,但是也不可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赵煜城亮明了自己的身份,那两名情报局人员才允许他跟上来给他们带路。

他无法接近犯人,只得朝情报局的人试探着多问了几句,但是那两人都漠视了他的问题,不作回答。

眼下,只能发个电报去问问白锦国,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李先生遭此厄运。

第28章 28、初恋

仁济医院。

护士李秋雨像往常一样夹着记录本走上三楼,站在楼梯左拐第一间单人病房外,她推开门,病床上深埋在被褥中的头颅立刻就转向她。

窗户开着,窗帘被风吹起,一束强烈的阳光照进来,那人朝她扯了扯嘴角,笑道:“李小姐,早上好啊!”

李秋雨最初见到这个人,是在春天,天气乍暖还寒的时候,这个人是顾家的陈管家开车送过来的。

当时,她听说医院里来了个重伤患,立刻跟着几名护工抬着担架奔过去。陈管家冷着脸绕至车后将车门打开,她看到后座卧着一个年轻人,他脸上全是黑灰,头发被烧没了,裸着上半身,只穿了一条脏兮兮染满血的裤子,他俯趴在后座上,发着高烧,一条手臂垂在座位下面,后背上大面积地覆着纱布,从纱布下洇出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们将他抬了出来,被车外的冷空气一激,他立刻哆嗦了一下,李秋雨拿来一条薄毯,小心地盖在他背上。

陈管家送过来的人,没有人敢多问,杂役们匆匆将他抬进医院里,让他趴在病床上。她照着医生的嘱咐,用纱布蘸着温水给他简单清洗了一番,然后给他的伤口消毒上药,仔细包扎。

他浑身上下都是伤,除了最严重的鞭伤之外,还有多处烧伤、挫伤,大大小小深深浅浅,不过幸好都是些皮外伤,不致命,只是伤口感染导致他高烧不退,一直在昏睡,中间醒过来一次,向她讨水喝,李秋雨给他喝水的时候发现他眼神都是空茫的。

此后几天,都是李秋雨给他换药,他睡着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他有一副不错的体格,四肢肌肉匀称,胸腹的肌肉块垒分明,皮肤白,但因为伤痕遍布,瞧着有点惨不忍睹。

“你在摸哪里……”沉睡的人突然开口,声音略带沙哑。

正在出神的李秋雨吃了一惊,放在他臀部的手触电般地缩回来,却不慎碰倒了一瓶药水,一股浓重的药味弥漫开来。

那人把脸侧向她,带着一点笑意。

他尾椎处有道伤,当时她正在替他上药,不知为何就愣了神。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抱歉地朝他笑了笑,拿了一块棉纱,把倾倒在桌上的药水吸干。

那人动了动,趴在那里向后望了一眼,发现自己不着寸缕,立刻把被子向上拉了一下,盖住后腰。

他扫了一眼她制服上的名牌,笑了一下:“我喜欢你的名字,我叫薛时。”

“谢谢。”李秋雨微笑了一下,用橡胶瓶塞将药瓶塞住。

她一直是个平凡的姑娘,平凡的相貌,平凡的出身,平时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大约除了名字,那个人在她身上找不到其他值得赞美的闪光点了吧。

“我有一个先生,他也姓李,是一个很好的人,你和他很像,在气质方面。”薛时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低落,还在自顾自说下去,“话很少,很安静,整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秋雨点了一下头,收拾东西站起身,她的工作并不是陪病人闲聊。

薛时见她要走,忙拉住了她,犹豫了一下,说:“李小姐,我……疼,你有没有什么药可以止痛?没有的话和我说说话也行……”

直到这时,李秋雨才注意到他疼得嘴唇发白,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那样大面积的伤口,不疼是不可能的,他已经克制得很好了。

她去了医生的值班室,替他要了一些凡拉蒙片。

薛时服了药,趴下休息,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李秋雨收拾好东西走出病房,轻手轻脚带上门。

她并没有看到,在病房归于黑暗之后,面朝里俯趴着的人倏然睁开眼,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掀起被子吃力地爬起身。

当晚值夜,李秋雨囫囵打了个盹,就想起身去看看薛时。

病床上被子里鼓鼓囊囊的,她第一反应是他可能很冷,发高烧的人感到忽冷忽热很正常。然而她掀开被子,却发现里面只垫了两个枕头,薛时不见踪影!

她没有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上级,因为直觉告诉她,薛时会回来,他不是一个会随意给人添麻烦的人。

她将被子盖好,不安地坐在病房里等着。

果然,天快亮的时候,房门响了一声,一个黑影无声无息钻进屋,李秋雨立刻站起身,拧亮床头的小台灯。

这时李秋雨才看清,他不知道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好像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整个人失魂落魄,脸色苍白如纸,全身都被晨雾打湿,样子颇为狼狈。

他踉踉跄跄朝她走了两步,直挺挺倒在了病床上。

他又开始高烧不退,并且情况比之前更糟糕,他吃不进东西,只得靠营养液维持生命。

医生来看过很多次,十分费解,之前明明有了好转的迹象,怎么会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衰弱成这样。

只有李秋雨知道,他在某个潮湿寒冷的深夜,被某处不知名的恶魔引诱,跑了出去,被吸走了一部分神志。

深夜,李秋雨悄悄走进他的病房。

果然,薛时醒着,像具尸体一般,瞳仁凝固不动,整间病房只能听到头顶输液瓶中的液体滴落的声音。

李秋雨在他面前坐下,以不惊动他的轻柔动作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介意对我说说吗?”

薛时的目光缓缓转向她,凝视了她片刻,哑声道:“是我无能,我救不了他,我没有用……”

李秋雨还想多问几句,他却不再回答,只是反反复复呢喃着这几句话,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最终还是慢慢走出阴霾,一天天好了起来。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