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气得火冒三丈,但又毫无办法。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办法穿越这样密集的火力跑去车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枪手扯着莱恩离开。
但那个枪手拖着莱恩还没跑出去几步远,就听前方一声枪响,那人眉心绽开一个血红的枪眼,他瞪着眼睛缓缓倒在莱恩身边。
这时,所有人才注意到,前方的围墙顶端静静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身材瘦小,披着藏青色的斗篷,从凌霄这个方向看不清面孔。
那人击毙拖着莱恩的枪手之后便从围墙上跳了下来,走到莱恩跟前。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莱恩感到不知所措,他站在那里,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这是一个妇人,约莫有五十岁了,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向脑后,一双眼睛凌厉中透着温和,正细细打量着他。
那老妇人没有说话,从兜里摸出一枚衣扣,放进他手里。
那是一枚贝扣,常见于男性贴身穿的白衬衫。莱恩看着衣扣,一瞬间就明白了。
身后有三个枪手飞快地追了上来,那妇人一把扯过莱恩,朝追兵开了两枪,拉着莱恩转身就跑!
虽说年近半百,但那妇人显然是个练家子,她身手矫健,一边带着莱恩左冲右突,一边朝后方的追兵放枪,很快就带着他拐上了另外一条街道。
这是条宽敞的闹市,两遍店铺林立,街上车来车往。
一大群穿着学生制服的男男女女从街上走过,他们挥着旗子,打着“抗日救国”、“不做亡国奴”等各种各样的横幅,高喊着口号,缓步穿过热闹的街市。
这是一群正在游行的爱国学生。
那妇人扯着莱恩艰难地穿过了这群学生,隐入一条窄小的弄堂,看到追兵被人群阻隔在另一边,这才停下脚步,背靠着墙壁长出了一口气。
那妇人毕竟上了年纪,如此剧烈的体能消耗让她难以负荷,而莱恩因为常年待在囚室里,缺乏必要的锻炼,四肢没什么力量,两人不顾一切奔逃了一路,此时都疲惫不堪,喘得厉害。
两人刚歇了口气,这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莱恩抬头一看,一名枪手已经追踪到他们,正伏在他们上方二楼的窗口朝下开枪。
听到枪声,街上的行人顿时乱作一团,人们抱着头尖叫着逃窜,另外两名枪手听到枪响正奋力排开人群朝这边赶来。
这时游行队伍里有人喊了起来:“巡警来啦!”“巡警开枪啦!”年轻的学生们沸腾了,他们情绪更加高昂,口号喊得更加响亮,步伐更是惊天动地,仿佛要将这病怏怏不成气候的国家点燃。
汹涌而至的游行队伍瞬间就将那两名枪手淹没了。
楼顶的枪手见同伴无法赶来支援,朝莱恩他们连发数枪,随后整个人从窗口跳了下来,落地之后翻了两滚作缓冲,稳稳站好,但是他帽子掉落了,一头长发散落下来,这名枪手居然是个年轻女子。
那女特务站在莱恩和妇人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摆出打斗的架势,冷眼瞧着他们。
老妇人偏过头,对莱恩道:“跑!”
见莱恩还在犹豫,便又推了他一把:“你留下会妨碍我。”
莱恩自知她说的是实话,以这个老妇人的身手,他留下将成为她的负担,便毫不犹豫转身飞奔了出去。
女特务见目标逃跑,想要跟上去,却被那老妇人挡住。
“你很优秀。”老妇人用日文说道。
女特务听到这句日文,愕然地望向那个妇人。
黄尼姑缓缓脱下斗篷,甩了甩胳膊舒展筋骨,对她笑道:“那么,作为前辈,不得不出手指教了。”
莱恩一路奔出了小弄堂,一头扎进了街道上密集的人群里。
枪声已经惊动了街上的行人和车辆,街道上混乱不堪,游行的学生群情激愤,如同黑压压的一片雨云朝他碾压过来。
莱恩很快就被裹进学生的队伍里,他四下看了看,发现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年轻的面孔,他决定干脆跟着这群学生,这样反而更安全。
他弯腰悄悄捡起地上一顶不知道哪个学生掉落的帽子,戴在头上,然后跟在一条写着“中国不能亡”的横幅后面,就这样混进了游行的学生之中。
身后有人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
莱恩浑身一僵,慢慢回过头。
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有点面熟。
那人仔细瞧了他好一会儿,怀疑道:“你是……李先生?”
莱恩突然想起来,这人竟然是当年和他一起协助吴老先生完成教堂壁画,之后一同在监狱的学习班当助教的另一名囚犯,名叫宋义青。
此时宋义青手里正抱着一沓传单,一脸惊喜道:“我刚才从背后看着像你,没想到果真就是你!”他又上下一打量,看到莱恩一身不干不净的旧布衫,诧异道:“李先生你这是……刚出狱?”
莱恩点点头,视线顺着人潮向后看过去,一眼就看到远处那两个枪手正艰难地排开路边的人群,到处东张西望在寻找他。
他身形瘦削颀长,皮肤又是异于常人的白,这个身量站在学生们之中确实有些突兀,他警觉地弯下腰,压低帽檐挡住半张脸,试图把自己淹没在人潮中。
宋义青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望了一眼,也看到了那两个不同寻常的黑衣人,不由压低声音问道:“李先生,你这是惹上麻烦了?”
莱恩不想把无关紧要的人牵扯进来,所以没有回答,脑中在思考着脱身方法。
宋义青立即打开挂在肩上的帆布包,从包里翻出一件黑色的学生制服塞给他:“给,快穿上!”
莱恩一怔,依言飞快地套上学生制服,压低帽檐,这下,他算是完全融入了这个队伍之中。
宋义青握紧他的手腕低声道:“待会儿游行结束你就跟着我,我想办法把你带回学校去躲一躲。”
“学……校?”
宋义青笑了笑:“我出狱后在教会大学神学院里当助教,你看到的这些孩子,都是我的学生。”
教会大学偏僻的西南角坐落着一间废弃的天主教堂,几年前因为一场台风,教堂外面一棵十几米高的松树被连根拔起,斜靠在了教堂的主体建筑上,这间教堂就此成了危房,摇摇欲坠,校方就把教堂用铁栅栏圈了起来,计划着重建。然而这些年一直不太平,战场硝烟弥漫,政坛波诡云谲,学界也是暗潮汹涌,这处危房就暂且搁置了。被吹倒的松树根部尚且有一部分连接着土壤,这棵松树就以这种歪斜的姿势重新生长起来,而且愈发蓬勃,几乎跟破败的教堂环抱在一起,倒也成了学校里的一处奇景。
入夜,宋义青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匆匆跑进废弃的教堂,他停在黑黢黢的松树阴影下,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他觉得有点呼吸不畅,于是放下包袱,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从瓶子里拈了两粒药片捂进嘴里,一伸脖子用力干咽下去,又掏出一方布巾仔细擦了擦额角鼻尖渗出的细汗,努力平定了脸上无法控制的抽搐着的肌肉,抚了抚胸口,觉得情绪平稳了一些,这才站在门口整了整衣襟,轻轻敲了敲门,低声唤道:“李先生,是我。”
他一敲门,那扇红漆已经掉得斑斑驳驳的木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里面漆黑一片,宋义青抱着包袱钻进门里,又反手掩上门,并且插上门闩。
教堂里已经被搬空了,只剩下几副破破烂烂的桌椅,由于屋顶被松树的枝杈撞破漏雨,那几副桌椅经常被雨水浸透,已经开始朽烂,有些甚至长出了形状类似于木耳的菌类。
莱恩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仿佛一尊雕像。
宋义青眉眼嘴角又开始隐隐抽搐,他甩了甩头,以一种痴迷的眼神定定地看着那人的背影,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莱恩动了动,回头看了他一眼。
“入秋了,夜里凉,我给李先生弄了点烧酒暖身,”宋义青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打开,“李先生吃饱喝足先在这将就住一晚,明儿一早我再想办法替你另觅住处。”
莱恩淡然点了点头:“多谢。”
宋义青快步跑到祭台前,€€€€€€€€到处摸索了一阵子,点燃了一盏烛台,又端着烛台折返回来。
借着烛光,莱恩才看清,虽然这座教堂能用的部分都被搬走了,但十字架居然还在,仍然端端正正立在祭台上,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十字架的影子印在地上,与松树的暗影融为一体。
外面起风了,松树影子的形状犹如一只恶魔,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你在发什么呆?”宋义青放下烛台,打开桌上的包袱,包袱里是个食盒,他将食盒中的食物一一摆上桌,“以前在狱中我们共事的时候你就总是爱发呆,真是一点都没变哪!”
餐食可算是丰盛,有酒有菜有肉。宋义青摆好食物,拿出两只杯子斟满烧酒,朝他殷勤招呼:“快,趁热吃!”
上午还身处暗无天日的地牢,下午为了躲避歹徒奔逃了半日,此时莱恩又饿又渴又累又乏,然而他并没什么食欲,所有的思绪都梗在头脑里,一直让他感到困惑和不安。
到底是什么人,在他刚出狱就得到消息,不惜派出那么多杀手光天化日之下劫人?凌霄怎么样了?那个老妇人既然是薛时那边的人,薛时得到消息会不会来找他?
所有的问题都纠结在一起,思绪如同乱麻。
出狱第一天,他的人生又错乱了,完全找不到头绪。
他只喝了两杯酒,勉强吃了几口食物就放下筷子,表情恹恹地剥了一颗花生,默默放进嘴里。
宋义青笑着看他:“李先生还是那么寡淡少言。”
莱恩温和地看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他从小就是个不善交谈的人,因为这样的性格,他在唐人街成群结队的孩子们之中成为被排斥的异类。
“你知道么,当年你那手壁画真是让我震惊了很久,时至今日,我还是念念不忘,总想着哪一天能再去监狱里看看,看看壁画,看看你。”
莱恩羞涩地笑了笑,那时他是从薛时随口一句话中得到启发,从而找到突破口完成了那副特殊的壁画。
“看看你……看看你完美的脸、眼睛、头发、身体……”宋义青还在继续说着,脸上的肌肉开始了不正常的抽搐。
莱恩抬起头,看到宋义青的表情变了。他嘴角淌出酒液,脸上显现出一种癫狂的神色来,口中却还在兀自喃喃着:“那样美好的肉体……应该被人妥善收藏、欣赏,而不是烂在监狱里……烂在那种鬼地方……”
“幸好你出来了……让我看看你……”宋义青此时已经完全不想再掩饰,他的手已经抖得拿不住酒杯,酒洒了一桌,他索性扔了酒杯,站起身,抖抖索索地向莱恩伸出双手,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乎扭曲:“让我看看……让我……”
莱恩这时才觉察到这人不对劲,他身体后仰想躲开那双手,却没能控制住平衡跌倒在地,想爬起来的时候发觉四肢酸软,手指都在发抖,完全使不上力气。
是食物里下了药!
他瞳孔紧缩,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扶着桌子勉强站起身,左脚却绊上右脚,再次摔倒了。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松树的暗影映在地面上,仿佛倾巢出动的恶魔,在地面上扭曲、蠕动。
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朝着教堂门口慢慢爬出去,想要逃离那片暗影,药力正在迅速抽走他的意识,朦胧中,他看到宋义青提着一条椅子腿慢慢朝他走来,然后,他的头部受到了重击,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绝望之中他想抓住什么,然而什么都没能抓住。
第34章 34、疯子
小唐小心翼翼地把餐盘放在书桌上,尽量不去惊动躺椅上熟睡的人,然后轻手轻脚打开门打算退出去,却发现躺椅上的人早就醒了。
“是小唐吗?”叶弥生一脸茫然,面朝着她的方向。
“啊。”小唐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小唐是半年前来到他们家的。
她和年迈的祖父从外省逃难来到上海,靠走街串巷卖糖葫芦为生,祖父年老体弱,孙女又是个哑巴,因此两人受尽欺凌,被一群麻烦的小混混缠上了,幸亏薛时偶然路过,顺手替他们解了围,把这祖孙两个带回了家。
从此这祖孙两个就在薛时的小公馆安顿了下来,老唐帮着修修草坪擦车洗车干一些门房干的杂活,小唐就负责洗衣做饭,她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人勤快,干活干净利索,把家里一个病人、一个盲人照料得无微不至,深得玉姨喜爱,慢慢地在家里也有了存在感,帮佣仆人都听她的,大小事都由她安排。
叶弥生掀开毯子,从躺椅上坐起身。
在房间里足不出户待了三天,他整夜失眠,眼圈青黑浮肿,头发都蜷在一起,样子十分颓唐,他哑着嗓子问道:“你知不知道时哥去哪里了?”
小唐想了一下,走过去,轻轻执起他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
“不……知……”叶弥生跟着她写的字念道,“三……天……没……回……家……了……”
“那……二哥有没有托人捎个口信给我?”叶弥生急切地问道。
“没……有……”小唐写道。其实有,不过薛时勒令叶弥生在家闭门思过,隔绝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就连朱紫琅临走时托人捎来的信都暂扣下了,只留下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唐照料他。
叶弥生沮丧地躺了回去,喃喃道:“不知道二哥去了哪里……时哥也不见踪影……”
小唐看着他,对他不由有些同情,于是在他手心写道:“你……吃……饭……休……息……我……帮……你……去……问……圆……子……”
叶弥生握住她的手,勉强笑了笑:“我还不饿,我先睡会儿,谢谢你,小唐。”
小唐温柔地替他盖好毯子,轻手轻脚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