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生一步一步走上前来,一脸悲哀地问道:“时哥,你不觉得你变了么?”
“自从你那年出狱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你不再是我们过去认识的那个时哥了,是我的错觉吗?”叶弥生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以前的你,常常说:财去人安乐,从来不会把金钱名利放在眼里,你所重视的,只有玉姨和我们这帮兄弟,为什么出狱后,你变得这么急功近利,整天钻在钱眼里,而我们,我们这些从小跟着你的兄弟甚至都不知道你在外面做什么生意!你交往的对象都是些什么人!二哥、我,我们几个,现在都有些看不懂你了。”
岳锦之和陶方圆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望向薛时,深深点了点头。
这两年,时哥和他们渐渐疏远,他们也早就察觉到了。
“你要钱,要出人头地,我们都会尽全力帮你;你攀附权势,搭上了鹤爷,我们也全都支持你,毕竟当年,是他把你从监狱里捞出来,他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也知恩图报,舍命救了顾小姐,鹤爷有意让你迎娶顾小姐,你早就是顾家内定的女婿了,这件事几乎整个上海滩都知道。可是你后来又干了些什么呢?你和一个舞女勾搭在一起鬼混,你知不知道,再这样下去,那个女人会毁了你的前程?你说她该不该去死?”叶弥生越说越激动,他气得浑身发抖,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过了一会儿,他用手背抹了把脸,颤声道:“这件事不怪二哥,是我出的主意,是我求他帮我杀了那个女人以绝后患,错全在我,你要怎样处置我都随便你。我们这些兄弟自小就跟着你,我们盼着你好,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记住了……”
叶弥生说完这些,好像用尽了力气,靠在墙上默默流泪,再无言语。
薛时沉默着听完,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思考了片刻,抬起头缓缓环视着院子里的人:“你们呢?你们都是这样想我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终于岳锦之走上前来,轻轻把手搭在他肩上:“时哥,这几年,我们都知道你一个人在打拼,太苦太累,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所以,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不妨说出来。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了,我们几个一向不分彼此,现在你这样,什么都不说,全都自己一个人扛,真的太见外了。这个问题若不是小叶今天提出来,我们几个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对你说,就感觉,你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你把我们就这样抛下了,怎么追你都追不上了……”岳锦之说着说着就哽住了。
“是啊时哥,你现在行踪成谜,我们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你人,”陶方圆附和道,“这回是二哥做得有点过了,有了女人就带回来给兄弟们瞧瞧,若是成了,那她以后就是咱们的嫂子,哪有你这样偷偷摸摸的道理?”
朱紫琅双手抱臂冷哼一声:“你们的嫂子,是个舞女,还不知道跟多少男人有染……”
他话没说完就被陶方圆打断了:“你少说两句行吗!”
薛时长叹了口气,拍了拍岳锦之的手背,站起身,脱力了一般低声道:“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没想到这事对你们影响这么大。”
说罢他走到叶弥生身边,掏出一方手帕替他擦了擦脸,缓缓对他们几个说道:“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个地方,这回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
第33章 33、渔翁得利
一辆半旧的汽车载着一车各怀心事的年轻人驶出了租界的繁华地带,开往东郊。
陶方圆开着车,一边用眼睛余光悄悄看了一眼薛时。
这还是当年那辆被人拿来抵债的旧汽车。这两年,虽然大家都不知道时哥在做什么生意,但他赚了不少钱,买了一处小公馆,还换了辆崭新的福特汽车,已经极少会坐这辆车,他已经记不清时哥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和他们挤在这辆旧汽车里一起出行了。
薛时一手撑着额头,揉着太阳穴,将一双眼睛藏在手掌的阴影之下,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
尼姑传来消息,李先生今天出狱,他本想去迎接,偏偏,他现在被一些事缠住了,暂时无法脱身。
从上车的时候开始,他的眼皮就一直在跳,心里焦虑不安,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汽车在东郊一条狭窄的街道边停下了,薛时没有说话,下了车就领着几个人沿着街道一直走,走了没多久,一座带有顶棚的大型菜市场出现在面前。
几个人一头雾水地跟着薛时拐进菜市场的一间杂货店,进了一扇隐蔽的暗门,暗门后是一段向下的台阶,薛时带着一行人穿过台阶底部一条长长的过道,他一直面无表情,几个人也不敢多问。
不多时众人就看到他打开过道尽头的一扇大铁门,一脚跨了进去。
“你们想知道的,都在这里了。”穿过铁门,薛时停下脚步。
大铁门后拐个弯,就进入一处非常开阔的空间,看起来似乎是间什么工厂,机器轰鸣,工人们来回穿梭其间,是一幅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几个人面面相觑,都还没明白薛时带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叶弥生在空中嗅了嗅,心下一惊,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薛时的手,紧张地问道:“时哥,这里是?”
“兵工厂。”朱紫琅观察了片刻,替薛时作了回答。
“时哥来了?”一个管工模样的年轻人走上来朝薛时打招呼,随即又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年轻人,困惑道,“这几位是?”
“都是自家兄弟,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不是外人,”薛时拍了拍他的肩,“行了,何越,你去忙你的,我带他们随便看看。”
“好,那你们自便,有需要就喊我。”何越朝那几个人礼貌地笑了笑,捧着一盒铜质原料走远了。
在薛时领着他们参观兵工厂的时间里,几个人出奇的安静,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薛时关上兵工厂的铁门,几个人走来时的通道返回地面,岳锦之忍不住了:“时哥,你这两年一直瞒着我们,就是在帮顾先生造武器卖军火?”
叶弥生脸色发白,一把抓住薛时,颤声道:“私造军火,罪名可大可小,时哥你,这是在为顾先生卖命你知道吗?你有想过事情败露的后果吗?”
薛时目光从几个人脸上轻轻扫过,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当年顾先生把我从监狱里弄出来,保我性命无忧,我欠他的,所以我愿意为他卖命。可是你们不一样,你们是我最好的兄弟,时哥盼着你们都能走条正道,都能活得堂堂正正的,以后可以娶妻生子,安安分分过日子。而我走的这条路,是条死路,我不希望把你们拖下水……”
话还没说完,薛时就被侧后方冲上来的朱紫琅一拳打中侧脸!
薛时退了两步,晃了晃头,看到朱紫琅又冲上来,在他另一侧的脸上又狠狠招呼了一拳。
他没有躲,被那力道打翻在地。
“这两年你骗我们,瞒我们,什么都不说,自己偷摸着干,你还当我们是兄弟?你睁开眼看看我们都是谁?!”朱紫琅揪住他的衣襟,跨坐在他身上,恶狠狠地看着他,吼道:“你起来!起来跟我打。你要是赢了,我们从此一拍两散分道扬镳,你要是输了,刀山火海哪怕是下地狱都要带着我们兄弟几个一起!起来!”
朱紫琅越说越激动,他跨坐在薛时身体两侧,又扬起青筋毕露的拳头。可是这一次,他迟疑了很久,那拳头好像被撤去了所有的力道,轻轻落在薛时肩膀上。
所有人都没有拦他,陶方圆呆呆地望着他们,岳锦之默默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叶弥生脸色青白,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朱紫琅低垂着头,双肩颤抖,轻声说道:“我们跟着你,不是为了要娶妻生子安安分分做个好人,而是因为你是薛时,是我们的时哥……”
薛时长出了一口气,伸展开四肢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好了,我知道了,抱歉一直瞒着你们。”
这时,叶弥生突然转过身,摸索着墙壁向外走,岳锦之困惑地看着他:“小叶,你干什么去?”
“我去巡捕房,我杀了人。”叶弥生幽幽道,“这一次,我不会再让时哥为我顶罪了。”
朱紫琅立刻跳起来拦住他,严肃道:“人是我杀的,要去也该是我去。”
陶方圆急了:“警察还没能查到我们这里,我们不能自乱阵脚,我看还是暂且等一段时日,再随机应变。”
岳锦之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圆子说得对,我们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我有个客人,是工部局的高官,我去帮你们打听打听风声……”
“够了!都别说了,”薛时打断了他们,坐在地上瞪着岳锦之,“客人?什么样的客人?又是给你送花送钱满脑子龌龊东西的那种人?你给我离那些人远一点,那些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要是敢碰你,我打断他们的手!”
“……”岳锦之低声咕哝了一声,退到一边不说话了,然而心里暗暗高兴,他觉得那个霸道强势喜欢管天管地管他交朋友的时哥又回来了。
“圆子说得有道理,都不准去。”薛时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衣服,“弥生你从今天开始在家面壁思过,哪里都不准去。朱紫琅你离开上海一阵子,出去邻省避避风头,明天就走。圆子、锦之,你们回去翻每天的报纸,和二哥保持联系,一有什么什么风吹草动就立刻通知二哥让他跑路。”
四个人默然点了点头。
“行了,都别在这杵着了,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不会叫你们去蹲监狱的。”薛时一边说着一边带着他们往走道外走去。他第一次见识到了叶弥生和朱紫琅这两个做事不计后果的兄弟凑在一起的破坏力,只能暂且想办法把这两个人分开。
“还有,你们要是愿意来帮我,就来吧,反正工厂也缺人手,多一个是一个,”薛时回头看了几个人一眼,“这个行当虽然有风险,成日里刀尖舔血,但是赚得多,能让你们几个攒够老婆本,早点找个女人管管你们,我一个人快要管不过来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个个喜不自胜。
午后,提篮桥监狱门口。
当那扇巨大的铁门在身后慢慢关闭时,莱恩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座监狱的大门如同大张的兽嘴,无端端吞噬了他三年的时光。
更可笑的是,被无罪释放后,他去领取入狱时随身携带的物品时,陌生的狱卒告知他因为两年前监狱发生了火灾,监狱的一间储物间被烧毁,他入狱时带在身上的背包也毁在大火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提出要找赵看守长,那名狱卒冷漠地说赵看守长早就已经不在这里供职了,说完这番话,狱卒也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只是递给他一套不知是谁的旧衣物,让他脱下囚衣换上。
那只被烧毁的背包里装着他的护照和通关文书,还有两本乐谱,一本是他平日杂乱记下的灵感,另外一本,是神父给他的宗教曲目大合集,那本乐谱里藏着神父的秘密,他当年得到神父的暗号时一瞬间就领悟了。
“在跳跃的蓝河上”中的“蓝河”,其实就是那本乐谱。
那时他刚刚来到中国,神父收留了他,让他留在教堂工作,并且交给他一本乐谱,那本乐谱的书名就叫《蓝河》,但是因为太过破旧,封面损毁,没有人知道。
神父的这句密电,其实是传递给那位中国军火商的,神父想告诉那位军火商:他将武器图纸藏在了那本乐谱里。没想到密电被情报局截获,辗转传到莱恩这里。
如果莱恩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将图纸制作成微缩胶片,粘贴在五线谱的跳音符号上面。他甚至还记得入狱那天,在情报局的汽车里,那名情报局调查员随手翻了翻那本乐谱,都没能察觉出异样来。
这个秘密,现在大约只有他、神父、以及那位一直藏身在幕后的中国军火商知道,然而那本乐谱没有落入日本人手里,没有被情报局拿走,也未能被那位军火商得到,而是毁在一场大火里,还让他无端端蹲了将近三年毫无意义的冤狱,这让他觉得可悲又可笑。
他穿着狱卒给的旧衣服,把手伸进衣兜里,手指触到一只粗布小包,那是一小包各式各样的扣子,是他这两年来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他悄悄把它们从地牢里带了出来。
薛时知不知道他会在今天出狱?
莱恩站在监狱门口,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找他。
可是他现在一无所有,甚至连初到中国时的好奇心和热情都在监狱中耗光了,除了去找薛时,他又该何去何从?
一辆汽车缓缓驶来,停在他面前。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色正装的年轻人朝他笑了笑,然后跨了出来。
“你……是……”莱恩困惑地看着他,突然眼睛一亮,“是你?”
凌霄朝他笑了笑:“是我,李先生,我来接你出狱。”
“你怎么知道我出狱?”莱恩放松了下来,凌霄这两年长高了不少,五官也褪去了过去的少年气,刚刚他几乎没认出来。
“你别忘了,我供职于情报局,”凌霄朝他偏了偏头,笑道,“上车说。”
莱恩犹豫了一下,朝左右两边的道路张望了两眼,没有其他的行人和车辆,薛时没有来。
他跟着凌霄上了车,凌霄转过身对他说:“自从那次在崇民岛上越狱之后,他们对我起了疑心,把我调去政治科刑侦队,我再也接触不到你的案子。我是最近才听说他们抓住了神父,缴获了图纸,才知道你要被无罪释放了,急急忙忙租了辆车来接你。”
“抓住了神父?缴获了图纸?”莱恩心里稍微产生了一点怀疑:明明那本乐谱已经被大火烧毁了,哪来的图纸?
凌霄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李先生,对不住,这两年,我什么忙都没能帮得上,让你受苦了……”
莱恩释然一笑:“不,你为我做了很多,我很感谢你。”
凌霄看着他,有些紧张地问道:“你现在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莱恩一怔,想了想,答道:“没有。”他始终不知道该不该去找薛时。
凌霄鼓起勇气发出邀请:“你如果没有住的地方,先去我那里对付一阵,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安顿下来。”
莱恩没有回答,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窗外。
€€€€再等一等,说不定,他会来。
“我那儿虽然有点小,但是有浴室,你和我挤一挤,总比去住亭子间要强……”凌霄朝后方看了一眼,却发觉莱恩根本没有在听。
汽车行驶在路上,两个人不再交谈。
这段路因为靠近监狱,相当偏僻,大白天的除了他们没有其他的行人车辆。
莱恩正在发怔,凌霄手握着方向盘,警觉地左右看了一眼,突然压低声音道:“李先生,我想我们有麻烦了。”
话音刚落,车窗外就传来两声枪响,莱恩本能地缩起身体,双臂护着头弯腰伏在座位上,只听一声巨响,侧面车窗被子弹打穿,整片玻璃呈蛛网状碎裂了,摇摇欲坠。
“你在车里躲一下!”凌霄掏出手枪,迅速打开车门,借着车门当掩体,朝梧桐树后一名刚刚探出头的枪手开了一枪,但这一枪没有击中。他随即遭到了对方猛烈的反击,子弹如骤雨一般打在车身上。
凌霄毕竟在情报局当差,见这阵仗丝毫不慌,他注意到那些人一直在试图向他的车靠近,并且始终没有朝后座开枪,汽车前半截车身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弹孔,莱恩躲着的后半截车身还完好无损。他立刻就判断出那帮人的目标€€€€他们想要的是李莱恩,并且,要活的。
这个认知让他稍稍安了心,这表示李先生暂时没有什么危险,而自己才是有性命之虞的那一个。他只有一把手枪而且弹药不多,对方的火力很猛,强行突围他毫无胜算,只能智取。
他脱下外套盖在座位上,露出外套的一角,给对方造成一种他还藏身在车里的假象,然后从枪手看不到的一侧矮身从车里钻出来,悄悄穿过了花坛中的一丛冬青树,绕到一棵梧桐树背后,无声无息接近了其中一名枪手,猛扑上去用胳膊堵住那人的嘴从侧后方精准地将一把匕首狠狠扎进了对方的脖子!
枪手颈动脉喷出的血溅了他一身,等到尸体软倒下去,他将尸体踢到一边,捡起那把掉落的枪,先发制人,将一名闻声正赶来支援同伴的枪手击毙在路上。
但他的位置暴露了,一时间,枪声此起彼伏,凌霄成为被集中攻击的对象。他一秒钟都不敢耽搁,在地上翻了两滚,钻进冬青树丛中,却远远看到一名帽檐压得很低的枪手举着枪跑向他租来的那辆汽车,打开车门,将莱恩强行拖了出来。
枪手的动作十分粗暴,莱恩试了几次都没能挣脱,被对方用膝盖狠狠顶了下腹,又被胳膊肘击中后背,引起一阵强烈的反胃和眩晕。
光天化日,当街劫人,而且还是从他这个情报局刑侦队小队长眼皮底下抢人,简直就是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