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刻都不敢耽搁,他无法预测疯子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情来。
他们又回到了教会学校,几个人里里外外搜了一整夜,精疲力尽,毫无成果,准备去别处再碰碰运气,临行时薛时发现校园偏僻的一隅有一处阴森森的建筑,是一间荒废已久的教堂,被铁丝网围住了。
也不知道为何,薛时潜意识就是想去那间教堂看看,陶方圆和朱紫琅一头雾水,在后面叫他,他只是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必跟过来。
薛时擦燃火柴,点燃了烛台。
教堂里阴暗破败,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十字架上罩着一层厚重的白布,布上沾着斑斑血迹,布料起伏的形状表明,那下面盖着一个人,有一些还未干涸的血液顺着木质十字架淋淋漓漓滴了一地。
薛时弯腰,用颤抖的手指沾了一点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那下面……是不是他?
会不会来迟一步?
会不会……那白布下面,已然是一具尸体了?
他笔直地站在那里,眼眶瞪得发红,良久,他才轻轻拉开了白布。
他看到了他的李先生,他被绑在十字架上,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布满猩红血迹,他很瘦,但腹部不正常地鼓凸着,四肢被绑缚得很紧,手腕脚踝处已现深红色的勒痕。
他的头颅低垂着,一动不动,陷入无知无觉的沉睡。
薛时惊恐地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伸出手,抑制不住双手颤抖。
“不、不!他是我的!你不能碰他!”就在他快要触及莱恩的时候,疯子嘶吼一声冲了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腰,试图将他拉开。
薛时闭上眼,手背青筋暴突,突然一把揪住疯子的头发,狠狠将他的额头掼在地上!
疯子惨叫了一声,额头迸裂,血流满面,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但还没有失去意识,他在地上扭动了一会儿,再也爬不起来了。
薛时目眦欲裂,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莱恩,想要去试他的呼吸,却不想,绑在十字架上的人突然动了动,慢慢地抬起头。
薛时一直自认是个粗人,他形容不来那种感觉。只知道在那一瞬间,他好像经历了一个寸草不生、几乎灭绝了一切希望的寒冬,突然之间春暖花开,万物生长,大地一片生机盎然,他欢欣雀跃,咚咚咚的心跳声充斥了整个胸膛。
莱恩的头脑因为缺乏营养和热量始终一片混沌,他以为疯子又折返了回来,勉强抬起头,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挺得住下一轮折磨。
很冷,体温流失得很快,莱恩抖得厉害,但当那只手触到他的脖颈,他立刻就停止了颤抖。
一只手探过来,在脖颈处试了试他的脉搏,然后抚上他的脸。
那只手温暖干燥,与疯子那双总是微凉的、汗津津的、时时刻刻神经质地颤抖着的手的触感,完全不一样。
嘴上的布条被揭开,莱恩勉强按捺着剧烈的心跳,哑声问道:“你是谁?”
“我找你很久了。”薛时轻轻说着,揭开了覆在他眼睛上的黑布。
莱恩蠕动着苍白干裂的唇,勉强做出一个笑的动作,他的眼神一如往昔,温润平静。
那平静之中仿佛蕴藏着巨大的能量,那一刻,薛时感觉到自己像是一颗在黑暗中埋藏已久的种子,在某一天、某一刻,寒冬过去,它突然就被和煦温暖的光唤醒了,它的心定下来了,它扎下了根,它萌芽了。
薛时掏出匕首,手脚麻利地替他割断了绳索,把人稳稳接住。
虚弱的身体和血流不畅的四肢根本就无法支撑莱恩站稳,薛时扶着他,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身体,一时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只得扯过那块白布,将他整个人紧紧裹住,然后索性打横抱了起来。
莱恩一直平和地看着他,当年的傻小子,如今眼瞅着成熟了许多,他梳着背头,衣物剪裁得当,没有过多的修饰,不但长高了,而且结实了不少,双臂毫不费力就能将他抱起来。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薛时有点尴尬,但是又不肯放手,他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才是。良久,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怕不怕?”
莱恩拢紧了裹在身上的布,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会来。”
“我是问,我出狱之后,你一个人,怕不怕?”
过去很久了,可是那些情景常常会出现在薛时的梦境中,就好像发生在昨日。譬如,那时他从车窗中,看到莱恩从伐木场追了出来,在路上狂奔,直到最后他的身影消失不见,车窗外只剩下一条泥泞崎岖的路。从那时候开始,薛时就一直相信,既然他们没能好好道别,就一定会有机会再相见的,两年来,他也一直在为这一天努力着。
莱恩注视着他,过了很久又轻轻重复了一句:“我知道你会来。”
薛时开始后悔自己没话找话,打从认识这人开始,这人就像一头牛,看似木讷呆滞,然而皮糙肉厚内心强韧,就算被百般欺凌,遭受种种不幸和不公,何曾见他怕过?他从来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的一切都不能损伤他分毫。
薛时把人平放在教堂里一张略微有点摇摆的破旧长椅上,掀开粗布想要检查他的伤势,然而此处光线不足,仅凭着祭台上那点微弱的烛光根本就看不清楚,薛时无奈,只得伸手去摸。
那只温暖的大手从皮肤上轻轻掠过,若有若无的触碰让莱恩浑身一颤,连忙推开他的手,裹紧了那块布。
“又不是女人,你身上有的我都有,你臊什么?当年我们还脱了裤子一起洗过澡来着,你忘了?”薛时一脸莫名其妙,又伸出手要去摸,“让我看看伤到哪里了,去医院之前能不能先处理一下止个血什么的,别耽搁了落下疤。”
莱恩抗拒着,裹着布坐起身,摇头道:“不是我的血,我没有受伤。”
遭受如此重创,莱恩除了因为缺乏食物而看起来苍白瘦弱之外,精神状态竟然还不错,这让薛时心里轻松了不少。他利落地脱下外套递给他:“没伤着我就放心了,外面凉,先穿上再说。”
莱恩裹着布,伸手接过他的外套,讷讷地问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自己身上沾了血,又黏又脏,而那件外套,看起来崭新干净。
“我差点忘了,李先生是个斯文人,不穿裤子怎么行?对不起啊。”薛时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忙不迭地弯腰开始脱裤子。
莱恩撇过脸去,轻轻笑了出来。
太好了……薛时停下装腔作势要去脱裤子的动作,看着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蹲了三年冤狱,在狱中受尽欺凌,刚一出狱就被熟人骗至此地,遭受囚禁和折磨,即使经历过这些,莱恩还会眼神温和地说话,还会毫无防备地相信他人,还会被他逗笑,真心实意地笑出声来,这实在是太好了。
薛时蹲在他面前,仰视着他,眼神诚恳而温柔。莱恩收起笑容,直觉到他有话要说。
薛时从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动作轻柔地替他擦拭着脸上的血污,认真说道:“李先生,我没正经读过什么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活得很辛苦,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对这个国家心生怨恨,因为黑暗才是它本来的面目,它很肮脏,很危险,你改变不了它,只有顺应它的规则才能活下来。我小时候也活得很辛苦,到现在好不容易才能弄懂它的规则,才慢慢变得这样得心应手,这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可是你不一样,你不属于这个国家,你若是想离开,等你调养好身体我就送你走,送你回到你的国家去……”
“我想留下。”莱恩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打断他。
薛时怔了一下,突然笑了笑,垂下头,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沉默了片刻,薛时握紧了他的手,正色道:“在这里,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坏人太多了,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如果你能相信我,就把一切都交给我,待在我身边,让我来保护你。”
说完,两人默默对视,陷入沉默。
€€€€喂、喂!你倒是说点什么啊!我可是搜肠刮肚好久才想出这些话,你什么都不说,我很尴尬的!薛时只觉得此刻脑子里有个小人在咆哮。
莱恩凝视着他,良久,轻轻点了点头。
薛时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
€€€€他一定觉得我很幼稚才会说出这样的话,瞧、他在笑了,他一定是在笑我!早知道什么都不说直接把人带走不就好了?薛时脸上发烫,心里恨恨地想。
莱恩微笑着看着他发红的耳垂和躲闪的眼神,恍惚觉得他还是三年前那个傻小子,坚硬的外壳下面却藏着一颗容易害羞的、善良的灵魂。
“呵呵……”
听到这声音,两人一同望向那个俯趴在地上扭曲挣扎的疯子。
宋义青头发凌乱,额头上汩汩冒着血,他朝莱恩的方向爬行,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声:“呵呵……你们、谁都不准走……他是我的……我的画还没完成……你们不能走……”
薛时站起身,冷着脸走向那堆破烂桌椅,从中拣出一根带着铁钉的桌子腿,然后折返回去,就看到那个疯子已经接近了莱恩,匍匐在他脚下,侧着头,表情癫狂,伸出舌头想要去舔他的脚趾,嘴里不住地重复:“我的……这个完美的身体……是我的……”
莱恩缩了缩脚,他已经连把脚挪到椅子上来躲避的力气都没有了。
薛时瞬间就血气上涌,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只觉得阵阵作呕。
他一步步走到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宋义青,高高举起那条桌子腿,将嵌在朽木中的半截铁钉对准他的手背狠狠地砸了下去。
宋义青发出一声惨叫,他的手被钉子戳穿,钉在了地板上。他疯狂扭动着,想要挣脱钉住他的钉子,然而他伤口撕裂,牵动皮肉,越是挣扎越是疼痛。
薛时如法炮制,将他另一只手也死死地钉在地板上。
宋义青动弹不得,趴在地上疯疯癫癫地哭。
“薛时。”莱恩叫住他,制止他继续殴打那疯子,虚弱地说道:“算了。”
薛时指着宋义青愤愤道:“不行,他这样折磨你,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莱恩摇了摇头,轻道:“不要为这种人浪费时间。”他们在三年后好不容易才能再度相聚,他不想把时光浪费在一个无关紧要的疯子身上。
薛时盯着趴在地上的疯子,两眼几乎要喷火,但他忍住了,点了点头,放下了手里的凳子腿。就算再怎么愤怒,李先生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他转身走到角落里,将那幅还未完成的画找了出来,又从烛台上取下蜡烛。
宋义青眼中映出两簇跳动的火焰,他看着薛时慢慢走到他面前,将那幅画点燃。
“不€€€€不!那是我的画!你不能烧了它!”宋义青头发散乱表情狰狞,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画作在火焰中焦黑卷曲,歇斯底里叫了出来。
薛时在宋义青面前蹲下,耐心地举着那幅画,等到它烧到只剩下一小片才放手,看着那堆灰烬飘落在地。
宋义青好像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匍匐在地,“嗬嗬”地喘着粗气。
薛时不屑地看着瘫软在地的疯子,转身走回莱恩身边,半蹲下来,手从他的膝弯向上一抄,将他打横抱起,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微微一笑,语气轻快:“我们走!”
陶方圆坐在汽车里,头一耸一耸地打瞌睡,直到朱紫琅叼着香烟一拍车窗,他才惊醒,睁着惺忪睡眼顺着朱紫琅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东方已经泛出天光,那座黑黢黢的教堂里走出来一个人。陶方圆叫醒在后座睡死过去的宋医生,急忙跳下车,一溜小跑跟到朱紫琅身边,透过薄雾远远地看着来人,诧异道:“时哥手里……抱的那是个什么宝贝?”
朱紫琅的眼神明朗了:“看来时哥是找到人了。”
薛时走得有点急,又怕莱恩受不住颠簸,只能小心翼翼地抱着他走,不敢用跑的。他勉力维持着手臂和上半身不动,脚步又急又快,这姿势让他看起来像是抱着个易碎的巨大器物。而且这个姿势相当耗费体力,及至走到汽车这边,朱紫琅帮着他小心地把人放进后座,薛时这才松了口气,额头已经开始微微出汗。
莱恩一直努力保持着清醒,直到被轻手轻脚放进汽车里,薛时回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又顺手拉过一件大衣给他盖上,三天来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透过车窗上的一层白雾,望着还在外面忙碌的那个人,朦朦胧胧地觉得温暖和安心,他整个人都靠进车座里,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死过去。
他知道,现在安全了,不管薛时接下来会把他带去哪里,都是安全的。
薛时做完一切,将宋义明叫到一边,表情严肃道:“宋医生,我要跟你谈一谈。”
宋义明扶了扶眼镜,朝不远处那个废弃的教堂望了一眼,担忧道:“薛先生,我弟弟他……”
薛时点点头:“宋医生,你是个好人,看在你的面上,我留了他一条命。”
宋义明忙不迭地点头感谢:“好、好,感谢……”
“不过,我不能让你弟弟再去祸害别人,所以我废了他一双手,稍后我会派人送他走,他这辈子都只能在疯人院里度过,你可以去探望,但请你打消一切让他出院的念头,我会派人盯着他,绝不会让他活着走出疯人院。这个结果,你可以接受吗?”
“我接受。”宋义明神色黯然地点头,“我当初就不该让他出院。”
“另外,我家李先生被他灌了很多不明药物,我不知道这些药物会对身体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所以我希望宋医生能帮助我,替我家李先生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和治疗,我会付给你相应的酬劳。”
“薛先生,酬劳不敢当,我弟弟研究的那种药,我大致懂一点,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全天陪护,为李先生进行治疗,直到他康复为止,毕竟,那是我弟弟一手造成的,我应当为此负责。”
薛时点了点头,握住宋义明的手上下摇了摇:“宋医生深明大义,我在此谢过。你弟弟就在教堂里面,我想他需要止血和包扎,车里有药箱,宋医生可以自行取用。”
药箱还是为莱恩准备的,最后没能用得上,人顺利找到并且没有受伤,已经是一大幸事。薛时面上说着漂亮话,心里却在暗骂:便宜了那疯子!然而骂完,他又有些后怕地朝车窗望了一眼,他承认自己本就不是什么会以德报怨的圣人,他恨不得放任那个疯子被钉在教堂的地板上流血而死,可是又怕事后被李先生教育,再加上宋义明确实在这件事上很配合,帮了他很多忙,他也就顺水推舟送他个人情。
三个人默然无语,蹲在路边一边抽烟,一边等着宋医生。
朱紫琅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朝汽车里指了指,蹙眉道:“时哥,车里那个人,怕是惹上什么事儿了吧,要不要我出去替他打点一下?”
薛时吐了一口烟气,幽幽道:“他是我的先生,在监狱里曾教我读书和为人。时哥我这辈子没正经读过什么书,但他是我尊敬和认可的先生,你们都可以叫他李先生……”
“时哥你不用特意对我们交代,咱不分彼此,你的先生就是我们的先生,你的客人就是我们的座上宾。”陶方圆道。
薛时点点头,一手搭上一人的肩,说:“圆子,李先生呢,我先送回澡堂后院里住着,你这两天什么都别干了,就负责替我接送宋医生,照看好李先生,买药送饭什么的,行动隐秘点。朱紫琅你身上现在背着条人命,不宜频繁活动,还是照原计划躲着,也别去外地了,就在上海待着,出了什么事弟兄们都好照应你,详细的我们回去再谈。”
不多时,去另一处搜救的一队兄弟无功而返,匆匆赶来和他们汇合,几个人进入教堂把宋义青给抬了出来。那个疯子由于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脸上糊着血,衣服头发十分凌乱,手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他一看到薛时,就跟见了鬼似的,眼神惊恐,浑身哆嗦个不停,嘴里说着胡话,当场就湿了裤子。
薛时一脸嫌恶地挥了挥手,自顾自钻进汽车里,他知道剩下的事情朱紫琅会替他处理。
他轻手轻脚坐在莱恩身边,出神地望着他熟睡的侧颜,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这个人有点陌生,似乎不是他熟悉的李先生,就像是分别了很久的老朋友再度重逢时从对方身上嗅到的那种陌生的感觉一样。
他悄悄抬起手,想要替他拢一拢由于过长而罩在眼睛上的乱发,蓦地又觉得此举不妥,犹豫了一下,手就那样停在半空,直到陶方圆交代完外面的事,拉开车门,他才惊觉,立刻收回手,有点局促,好似被人撞破了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