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时也没精力去深究岳锦之的那点小心思,开门见山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工厂里出了一点状况,何主管让我来喊你。”
“噢,”薛时了然点点头,手底下的几个兄弟刚刚加入他的兵工厂,很多方面不熟悉,出点差错不足为奇。
薛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手表三天没上发条,已经停了。
这两年,李先生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存在,薛时通过各种渠道掌握着监狱里的动向,尽管并不能见到他,可是他时时刻刻都在暗中关注着,确认他全须全羽地活着。
就像手表中的齿轮一样,李先生这一存在,一直在他的背后操纵着他,维系他转动,可是就在失去李先生音讯的那短短三天之内,那些维系着他转动的齿轮,就这样停了、断了、不会动了。
一直到今天早上为止,他终于又把李先生给捡了回来。
“时哥,”岳锦之推了推他,“时哥?”
薛时恍过神来,低头给手表上发条。他得动起来,得一刻不停地拼命转动,才能在这个纷乱的世道下为这些他所重视的人搏得一席生存之地。
薛时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岳锦之担忧地看着他,不知道他陷入了怎样的迷津。
叶弥生从睡梦中醒来,立刻就警觉地坐起身,朝着窗口的方向沉声问道:“谁在屋里?小唐?”
听到那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吐息,叶弥生狐疑地问道:“是……二哥?”
朱紫琅应了一声,缓缓走过去。
“二哥,真的是你……”叶弥生又惊又喜,话音未落,就被二哥按进怀里。
朱紫琅紧紧抱着他,才分别了三五日,感觉就好像这辈子都见不着了一样。自从他接手照料叶弥生开始,他们就没有分开那么久过。
朱紫琅还记得坐火车去江苏之前的那一晚,他仓促过来想要见叶弥生一面,仆人说弥生少爷已经睡下了,他也就没有上去打扰。
离开的时候他站在薛时家小公馆的围墙外面,远远望着叶弥生的窗户,他想,也许现在的弥生,并没有比当初和他一起住在一个低矮破落的小院里时更幸福。
毫无疑问,时哥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他特意挑了这么一座偏僻的、不起眼的旧公馆作为居所,并且这里从来不接待外人,只有他们兄弟几个能自由出入,这对弥生是很好的保护。但是,他对弥生也越来越严格,每日只准许他和陶方圆来接送,甚至时常会向他问起弥生这一整天的行踪和精神状态,以及接触了哪些人。
是保护,也是一种囚禁。朱紫琅早就看出来了,可是偏偏叶弥生自己乐在其中,他也就无话可说。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叶弥生突然想起这件事,挣脱开他,担忧地问道,“不是说去外地躲一躲么?”
“时哥那边,出了点状况,我回来给他搭把手。”
“时哥出了什么事?”叶弥生立时就紧张了,紧紧攥住他的衣襟。
“时哥以前蹲监狱的时候,在狱中参加了教育改造,有先生教他读书写字。几天前,那位先生出狱,没想到一出狱就失踪了,”朱紫琅尽量挑要紧的说,“其实那先生是被一个疯子掳走了,那疯子有怪癖,喜欢收集漂亮的尸体,遇上中意的就把活人绑了去,想办法弄死,然后给尸体做防腐处理,连自己亲戚家的女孩子都不放过。我们找着那位先生的时候,他都已经被那疯子掳走折磨三天了。”
叶弥生认真听着,冷不丁问道:“怎样的先生?”
“很年轻,瘦高,白净,听说是个美国人,时哥那天把他从教堂里抱出来的时候,我瞧了瞧,长得的确是有特点的。”
“抱?”叶弥生挑眉。
“是个男人,你别多想。”朱紫琅哑然失笑,觉得经过陈玉瑶这件事,弥生变得太敏感了。
“唔……”叶弥生似乎放心了,没再追问下去,话锋一转问道:“那,时哥他人呢?”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如果不是关于时哥的,我一个都不想听。”叶弥生紧抿着唇。
“好消息是时哥决定带着我们哥几个一起干,”朱紫琅握住他的手捏了捏,说:“坏消息是考虑到制造和贩卖军火这一行太危险,他不打算让你参与。”
“所以,你今天来,就是为了替时哥说服我,对吗?”
朱紫琅叹了口气:“弥生,时哥这么做都是为你好,你眼睛看不见,毕竟比不得寻常人,时哥遣了人四处打听,在寻找医治你眼睛的方法,你安心等着,等他能找到医生治好你的眼睛,你就能加入我们,我向你保证,好不好?”
“为我好……”叶弥生冷笑了一下,“这话我听过太多遍了,现在连你也这么说,二哥,我一直以为只有你最懂我。”
“弥生……”
“我有点累,我先睡了。”叶弥生抬手阻止他再说下去,缓缓躺下,背对着他,自己拉过被子盖好。
第37章 37、想见你
莱恩一直在做梦,时而凶险,时而怪诞,走马灯似的,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大汗,浑身滚烫,意识混沌€€€€他发烧了。
有人向他走过来,等到那人走到近前,莱恩才看清楚,那是一个陌生的姑娘。
那姑娘朝他笑了一下,动作轻柔地将湿凉的毛巾敷在他额上,然后转身去桌边端来一碗汤药,坐在了床边。
“你是谁?”声音沙哑粗粝,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姑娘怔了怔,停下调试汤药的动作,将碗放在一边,握起他的一只手,在他手心画着,莱恩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这是在写字。
薛……时……让……我……来……
莱恩讶异道:“你不会说话?”
她点点头,继续在他手心里画:我……叫……
她还没画完,外面就响起敲门声:“小唐,我给你们送饭来了!”
莱恩收拢掌心,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叫小唐。”
陶方圆提着篮子走进屋,看到莱恩醒了,随即热络地朝他打招呼:“李先生醒了?”
“李先生今天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早上宋医生来看过了,看你睡着就没叫醒你,他说这发烧是正常的,等烧退了,就该好了,所以别着急,好生将养着,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您是时哥的先生,也就是我们的先生……”
陶方圆放下篮子还不肯走,站在那里絮絮叨叨,被小唐狠狠捶了一拳。
小唐瞪着他,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保持安静,病人需要休息。
“行行行,小唐姑娘要赶人了,那我走了啊,李先生,这是时哥以前住的屋子,您别拘束,就当做自己家一样,时哥嫌我们粗手笨脚的,照顾不好你,说小唐姑娘做事细致,特地请了小唐姑娘来照顾你……”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小唐推出门外,小唐一脸怒气地闩上门,屋子里才彻底安静了。
“谢谢你,小唐姑娘。”莱恩虚弱地笑了笑。
小唐从篮子里把食物一一端上桌,都是些适合病人食用的汤汤水水,新鲜热乎,莱恩不愿让大家白忙活一场,尽管发着烧没什么食欲,却还是逼着自己喝下了大半碗鸡汤,勉强吃了些煮得软烂的蔬菜,又按要求服了药,肚子里有了内容,人就开始昏昏欲睡。
小唐收拾好碗筷出去了,回来时将一物放在床头的桌上,莱恩抬头看了一眼,那是他从监狱里带出来的一包东西,是他出狱时唯一的随身物件,但在躲避日本特务的时候弄丢了。
小唐见他醒着,微微一笑,指了指那包东西,在他手心里画:时,让……我……拿……给……你……
他谢过了小唐,小唐替他掖好被子,转身出去了。
莱恩侧身躺着,把桌上那包东西拿了下来,打开,那里面是一把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扣子,莱恩从中挑出那枚镶了蓝宝石的银袖扣放进口袋。
他注意到了,这对袖扣,即便是有一枚在他这里,剩下的那一枚薛时也一直戴着,显然是珍贵之物,兴许是他重视的人送的,莱恩寻思着下次见面的时候把这一枚还给他,留在他这里并无用处,可惜了这一枚漂亮贵重的袖扣。
然而,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来,薛时未曾露面,只在中秋节的时候遣人给他捎来一盒精美的月饼。
莱恩卧床休养了三五天,基本恢复了体力和健康,便让小唐回去了,毕竟男女有别,两人整天在一块儿,他又没有跟年轻女子交往的经验,气氛有时候很尴尬。再者,他有手有脚,没有让人伺候的道理。
莱恩独自在这个小院中住了半个月,一日三餐都有人送进来,他一个人实在是待得闷了,想出去走走,刚打开院门,就看到陶方圆提着食盒站在院门口。
“哟,李先生!午觉睡醒了?”陶方圆不动声色地挡在他面前,朝他举起食盒,“方和斋的花生酥,很有名,我沏了一壶好茶,来来来,圆子陪你一起吃下午茶!”陶方圆忙不迭地把茶壶和糕点码在院中矮桌上。
“我不饿。”莱恩看着那些点心,摇了摇头。
爸爸从小就很溺爱他,虽然他们的小酒馆赚得不多,但爸爸从未让他缺衣少食,因此他和唐人街上那些瘦弱的穷孩子不一样,他的体质一直都不错,就算这三年在狱中条件艰苦身体有所亏损,但如今这样整天无所事事,一日三餐顿顿都是鸡鸭鱼肉,也早就滋补得差不多了,莱恩很担心再这样吃下去缺乏必要的运动会让他变得像一头被圈养的猪,所以这两天他在饮食方面开始刻意节制。
“我只是想出去走走,理个发。”很久没有理发,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趁着秋阳正好,他寻思着出门去找间理发店。
陶方圆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按着他的肩强迫他坐下,提起茶壶给他倒茶,又将一碟子酥糖摆在他面前:“李先生,先喝茶吃果子,等会儿我找两个人陪着你一起出门。”
莱恩垂下头,呆呆地看着茶杯中缓缓冒出的热气。
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个院子几乎是封闭的,唯一通向外面的出口连接着澡堂的后门,被一道铁门锁死了,站在铁门里朝外望,可以看到一条狭窄的小巷,非常冷清,难见行人,但只要他一探头,巷子里立时就会有两三个年轻人神情紧张地聚拢过来。
他住在这个院子里,是时时刻刻受到监视的。
“是薛时让你们这样做?”
“啊?”陶方圆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薛时让你们监视我?”莱恩重复了一遍,他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失望。
没错,那个人是承诺过要保护他,然而带给他的是什么呢?这不是保护,这是监视和囚禁!没有自由、时时刻刻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他,这和在监狱中有什么区别?
陶方圆突然“啪”地一声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力道很大,茶水洒了出来。
“你说……监视?”陶方圆站起身,脸色铁青,对他怒目而视,“李先生,我和时哥、我们兄弟几个是一起长大的,我不知道他在狱中受到了你怎样的恩惠,但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时哥像现在这样把一个人当祖宗一样供着。”
“他时时刻刻把你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考虑到我家这澡堂子进出的人员很杂,所以安排了兄弟轮番把守,确保没有任何可疑人物能接近你。就是现在,这个院子外面,有十多个我们的弟兄,日夜轮班,确保万无一失。你不愿意让小唐姑娘贴身照顾,那就由我来,由我照顾你的衣食起居,然而你现在把这些叫作、叫作监视?!”
莱恩抬头毫不畏惧地与陶方圆对视,语气森冷地说:“你叫他来,我要见他。”
“前段日子,你还病着的时候,他天天来,在深夜里,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就坐在你现在这个位置,有时候坐到天亮才走,你睡得早,自然是不知道。”陶方圆表情有些难过,“李先生,我们时哥是个特别顽固的人,他认定的事情就会贯彻到底,如果你不能信任他,不能信任我们,我奉劝你尽早离开,不要把别人的好意当成敌意,把别人的付出当成多余。”
莱恩叹了口气:“他既然来了,为何不来见我?”
“时哥最近是真的太忙了,他母亲前几日病重入院,他每天工作结束不管多晚都要去医院陪着,这些日子又去了山东,等他回来,李先生的意思我会代为转达,”陶方圆斩钉截铁道,“只是在那之前,还是要委屈李先生在此多逗留一些时日,基于安全考虑,我们不能放你出去,一切等时哥回来再说,李先生还有其他的需要吗?”
“我需要有些事情做,”莱恩目光灼灼,“你的澡堂缺不缺人手?我需要一份工作,什么都可以。”
前些时日一直下雨,天气凉得仿佛快要入冬,这些天放晴了,天气便又开始燥热起来。
白家澡堂这两年扩建翻新了一番,生意是越发兴隆,这个燥热的秋季,澡堂子不到天黑就已经门庭若市。底楼的公共大澡堂里雾气蒸腾人声鼎沸,形形色色的市井小民泡在大池子里,有相熟的就互相搓个背,不认识的也能高谈阔论一番,算是辛苦了一天之后的娱乐节目。
莱恩穿着一身陈旧的布褂,袖子挽到手肘处,因为温度太高,他的衣服湿透了,布料紧紧贴在身上。
他抱着一筐干净的浴袍目不斜视地穿过赤裸的人群,走上木质楼梯。二楼单间浴室的客人比较尊贵,澡堂里会为他们提供浴袍和茶水,今日二楼几乎客满,这一筐浴袍须得尽快送上去。
陶方圆提着装热水的大壶从后面噔噔噔地追上来,担忧道:“李先生,要不、你歇会儿吧!怪热的……”
从莱恩提出要在澡堂里干活,陶方圆就一直惴惴不安,就怕这样自作主张到时候时哥会不高兴,所以故意给他安排了一些繁重的体力活,希望他干几天之后自己知难而退,因为他瞧着这位李先生细皮嫩肉的,人也清瘦,猜想他是干不来这等粗活的,肯定坚持不了多久。
谁知七八天过去了,这李先生不但将他派的活桩桩件件完成得很好,不敷衍不搪塞,而且好像还越干越起劲的样子,对澡堂子里那一套流程完全熟了之后还会见缝插针自己找活干,简直就是相当于请了个话少又能干的伙计,连母亲都对这个伙计赞不绝口,这下陶方圆倒是过意不去了。
莱恩回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双臂抱着藤编的筐子,用肩膀蹭了一下额角的汗,说:“不了,这筐衣服凤姨等着要。”
话音刚落,白凤花从二楼走廊里探出头来喊道:“小李,快、给我!”
莱恩应了一声,匆匆上去了。
陶方圆愁眉苦脸地站在楼梯上,只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跳下去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跟时哥交代。要是让时哥知道他这样捧着、供着的李先生在澡堂子里做这些杂活,那还得了?
愁苦的陶方圆脚步沉重地下了楼,一抬眼就瞥见从澡堂大门进来两个人。
那是两个身穿深色制服的年轻人,非常引人注目,原本还在高声谈笑的洗澡客们慢慢安静下来,纷纷向这两人投去好奇的目光。
那两个人对前来招呼的澡堂伙计无动于衷,只是四下打量着周遭环境和那些不知所措的洗澡客。
来者不善!陶方圆立刻就警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