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盯着那两个人,不动声色地将水壶放在一旁,然后换上了一幅谄媚的笑脸,颠颠地迎了上去。
“两位官爷两位官爷!店里的伙计招待不周,二楼有请!”陶方圆殷勤地招呼。
为首的那个年轻人看着陶方圆,和颜悦色道:“小兄弟,我们是来查案的,听说这里是薛时的旧居,你认不认识他?”
“薛时?您是说那位薛老板?”陶方圆临危不乱,笑道,“官爷您说笑了,薛老板现在如何风光?都在传他很快就要入赘顾家了,怎么可能跟我这样的小人物有交情?我们只不过是……在他落魄的时候接济过他,低价租了两间房屋给他住,现如今他飞黄腾达了,偶尔也会回来照顾一下小店生意,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交情了。”
陶方圆观察着他们的脸色,斟酌着措辞,适时地表现出了一个市井小民应有的八卦之心:“可是那薛老板犯了什么事儿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严肃道:“我们怀疑他和一宗命案有关,你带我去他住过的房子看看。”
“哟、命案哪,这可严重了!”陶方圆略一沉吟,点点头,“可以,我一定会尽力配合两位官爷查案,但那屋子现在有新的房客,贸然打扰也不好,容我去知会一声……”他寻思着去后面召集弟兄们先把李先生护送走,再让人去通知时哥。
“不必了,情报局查案,没有打扰不打扰这一说法。”为首的年轻人斩钉截铁道,说着就抬腿往澡堂后门走。
没走出几步,那人就愣住了,停在楼梯下。
陶方圆追上去,就看到李先生提着一只空箩筐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年轻人。
他一拍大腿:坏了!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李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年轻人此时已经变了腔调,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和激动。
陶方圆吃惊地看着他们,问道:“李先生,这、这……你们认识?”
莱恩看了一眼凌霄,点点头:“他是我的朋友。”
陶方圆吁了一口气:竟然是李先生的朋友,虚惊一场虚惊一场……突然转念一想:不对!他们是来查案的,什么案?命案!莫非跟陈玉瑶的死有关?
莱恩不紧不慢从楼梯上走下来,凌霄快步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焦急道:“我找了你好久!还以为……还以为你被那些特务带走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是……”
莱恩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衣服,随手用袖子擦了把汗,低声道:“薛时救了我,我暂时住在这里,在这里工作。”
“薛时?我早该猜到是他!李先生,你怎么还跟那个混蛋有来往?你知不知道,他很可能跟一桩凶杀案有关,你不能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果然如此!陶方圆在一旁听得直冒冷汗,立刻就想着去给时哥捎个信,然而碍于这两个情报局的人在场,又不能立刻走开。
莱恩朝澡堂后院指了指:“我就住在后面,来我院子里坐一坐,喝杯茶细细说吧。”
“好!”凌霄受宠若惊,立即应允。
莱恩回头,别有深意地朝陶方圆使了个眼色,就带着凌霄离开了澡堂。
陶方圆立刻就明白了那个眼神的含义,这李先生是故意替他支开了情报局的人,拖延时间,好给他机会去向时哥通风报信。看来这李先生平时虽然沉闷得像块木头,但关键时刻倒也机灵得很。
陶方圆一刻都不敢耽搁,快步奔到澡堂外,谁知他刚一跑出门,迎面就有一辆汽车缓缓停在澡堂门口,陶方圆立刻就认出那车子和坐在车里的人。
薛时提着两捆包装精美的糕点从车里跨出来,他去山东向顾先生汇报工作,刚刚回到上海,一下火车立刻就风尘仆仆地赶来白家澡堂,见着陶方圆便笑吟吟地将其中一捆糕点递给他:“圆子,这是给凤姨的。走,和我去看看李先生。”
陶方圆急得直跳脚:“时哥!别说这些了,情报局的人在查案,都查到你头上来了,快让二哥和小叶出去躲一躲!”
“情报局?”薛时听到这三个字,脸色都变了。陈玉瑶是情报局某个高官的情妇,她的死亡招致情报局的人来调查,也不是没有可能。
“对!他们现在还在澡堂里,说是要查一查你的旧居……”
薛时表情一僵,连忙将手里的东西塞给陶方圆:“你现在快去通知二哥,让他去外面躲一躲,李先生还在里面,我得去看看!”
陶方圆想说不必了,李先生暂时没什么危险,但是来不及了,薛时已经快步冲进了澡堂。他也顾不得多想,跳进汽车就直奔朱紫琅家。
从澡堂出来,凌霄让他的下属守在院门口,就跟着莱恩走进他住的院子。
院子里的一切都布置得干净舒适,露天摆放的木桌长凳像是新搬进来的,漆得光亮,桌上放着茶壶和装糕点的盘子,莱恩朝长凳指了指:“坐。”
凌霄坐下来,脱了外套放在腿上,又解开了喉咙下方的两颗纽扣,这才长舒一口气,澡堂里实在是太热了。
莱恩穿着干活的布褂子完全粘在身上,他把衣服下摆撩上去,双手使劲绞着,淋淋漓漓地挤出一把水来。
“李先生,去换件衣服吧,入秋了,这样容易着凉。”
莱恩挤出衣服里的水,随口应了一句:“不用了,一会儿还要干活。”
凌霄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会到了这里?在、在这种地方干活?”
莱恩淡然笑了笑:“这里安全。”
凌霄点点头,他突然有点佩服薛时,那个混蛋虽然人品不怎么样,教养也几乎没有,但他居然能把日本人周旋开,护着李先生周全,也算是个人才。
“先生,你真的相信薛时这个人?”
见莱恩没有说话,凌霄继续道:“我最近在查一桩凶案,死者是个舞女,我查到,这个舞女曾经跟薛时有染……”
“那又怎样?”声音是从别处传来的。
两人吃了一惊,几乎同时站起身,齐齐望向那处,这才发现院门口的阴影处站着一个人。
薛时快步走进院子,视线从莱恩脸上轻轻扫过,回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随后冷冷瞪着凌霄。
凌霄也不怕他,冷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薛老板,前几天我还去府上拜访,得知你人不在上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与你无关,倒是凌队长你深更半夜私闯民宅,这是什么道理?”薛时曾经暗中调查过情报局里面的环扣,得知这人相当了得,仅仅进入情报局不到三年就升任为刑侦队的小队长,专门查一些棘手的案子,可谓年轻有为春风得意。
“情报局查案,根本就不会跟你讲道理!”凌霄将档案袋拍在桌上,“我怀疑你跟死者陈玉瑶曾经有染。”
“你说陈玉瑶?她死了?”薛时怔了怔,随即大方承认,“我是跟她好过一阵子,我们都没成家,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这不是很正常?怎么、你们情报局连这都要管?那你们是不是还管人吃饭睡觉拉屎放屁?”
莱恩望着薛时,从他现身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
薛时应该是刚刚回来,都没来得及换件衣服,西装和衬衫都有点皱,头发也不甚整齐,有一绺从他饱满的额头耷拉下来,瞧着有些慵懒。
“那么薛老板,可否请你说说,上上个月也就是七月三十日死者失踪的那天晚上,你人在哪里,又在干些什么?”
薛时走到桌边,在长凳上坐下来:“七月三十日那天晚上,我和两位浙江来的老板在吃饭喝酒,我们一直谈到后半夜。生意人,应酬多,这是常有的事。”
“既然是常事,你为何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是因为我记性好,我连你凌队长三年前被我按在地上往死里揍这回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呢!”薛时冷笑一声,大手一挥,“多说无益,你们要不信的话可以去近江饭店查一查,那天我从傍晚一直到午夜都没有离开过,噢,对了,那天还签了份合同,凌队长要不要过目?”
凌霄被他噎得脸色铁青,但又找不出他的错处来,只得缄口不言。
“凌队长,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薛时斜睨着他,“你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问我,我随时恭候,麻烦你别来打扰李先生,他刚刚出狱,身体欠佳,而且,他不想看见你们情报局的人。”
见凌霄不说话了,薛时对他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李先生要休息了,凌队长,好走不送。”
凌霄盯视他良久,狠声说道:“你等着,我迟早会找到证据!”说罢拂袖而去。
“悉听尊便。”薛时皮笑肉不笑。
凌霄走后,两人都长吁了一口气,面对面在桌边坐下,薛时上下打量着莱恩,疑惑道:“你这衣服怎么全湿了?去换一件吧。”
莱恩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捋起袖子,一直卷到手肘:“不了,我要去干活了。”
“干活?干什么活?”薛时一脸莫名其妙。
“我整日无所事事,就在澡堂帮凤姨做一点杂活。”莱恩垂着头,低声道。
“……”薛时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把陶方圆骂了一通。
“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事情要跟你说,”莱恩缓缓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我打算搬出去住。”
这下,薛时惊得站了起来,瞪着他,难以置信地问道:“搬出去?外面很危险,为什么要搬出去?是圆子没照顾好你吗?我可以给你换个人,为什么要走?!还是说……你信了他的话?你也相信我会杀人?”
莱恩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我该去干活了。”
薛时从后面追上来,拦住他的去路,急道:“我刚才说的句句属实!你为什么不信我?你怎么总是这样?情愿相信情报局的人也不相信我?”
莱恩看着薛时,表情有些难过:“住在这里,跟住在监狱里没什么两样,我不是你的犯人。”
“我……”薛时突然就卡了壳。
他这阵子忙得像个陀螺,没能顾得上李先生这里,只让手底下的弟兄们盯着,保证李先生的安全,也许是自己做错了,这样过度的保护会让李先生觉得像是被监禁,他想象不出莱恩这是积聚了多少失望才能说出要离开的话。
他看着莱恩失落离去的背影,心里就像被狠狠地刺了一下,立刻脱口而出:“你别走!”
薛时追上去,像是怕被他溜掉一般拽住他的手腕,以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你别走!既然不喜欢这里,不如就住到我家里去,我有个弟弟,他从小眼睛就看不见,如今心思有点邪,我怕他误入歧途,你搬过去,多多少少可以帮我教教他……”说到这里,他愈发小声:“我那宅子虽然不大,但里里外外都是自家兄弟,今后同进同出,我也好照应你。”
外面太危险了,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莱恩离开他的控制范围,如果可能,他甚至不想让莱恩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但考虑到他那处宅子里住的人多,母亲和小唐不说,还有一些杂役,也时常有一票兄弟进出,再加之弥生性子乖戾,很有攻击性,莱恩喜欢安静,鲜少主动与人交流,薛时怕他在闹哄哄的家里住不惯,所以才暂时安排他住在这里。如今,既然留不住他,不如就让他和叶弥生试着相处看看,说不定会有另外的收获,至少,李先生的安全是有保障的。
李先生就是李先生,真了不起!能一次次地让他服软,一次次地、让他低声下气求他留下。
莱恩看着他,微微一笑:“好。”
薛时松了口气,惊魂未定:“我这就去差人把阁楼收拾出来,阁楼安静,我会吩咐下去,不会让人上去打扰你……”
直到薛时离开,莱恩才长出了一口气。
刚才装腔作势要走,只不过是欲擒故纵,事实上,他根本就无处可去。这个国家太黑暗太狰狞了,像他这样毫无自保之力的人,随时都可能被这黑暗淹没。
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留在薛时身边。
可是这样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他又不甘心。于是耍一点小伎俩,想要尽可能离那人更近一点,想要进入到他真实的生活中去,想要近距离看着他。
第38章 38、秘密
傍晚时分,薛时靠在自家楼梯扶手上等人下楼,岳锦之在一旁向他报告今晚宴会的准备情况:“酒厂把我们订的酒都送来了,十年玉泉酿,一共六坛,今晚就咱们几个自家兄弟,该是够喝了。”
薛时点点头。莱恩今天刚刚搬进来,他琢磨着让他在兄弟们面前露个脸,正式介绍一下,于是准备了这场家宴,除了身边最亲近的几个兄弟,就只有工厂里他的左膀右臂何越何律两兄弟。
“只是可惜了二哥,这会儿人在江苏喝不到,过年那阵子他还嚷着要订两坛玉泉酿来着……”
薛时没有说话。昨天被情报局查到头上,连夜把朱紫琅送走也是无奈之举,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次朱紫琅跟着叶弥生胡闹,闹出事来也是咎由自取,应该给他点教训。
薛时上上下下掏摸着口袋,岳锦之一看就知道他要什么,立刻默契地摸出烟盒,掏出一支香烟送到他唇边。
这时,从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到慢慢走下楼的那人,薛时惊得叼着的香烟都掉了,在地板上滚出去很远。
莱恩穿了一身样式中规中矩的西装,慢慢走下楼。这套衣服还是薛时从自己衣橱里翻出来拿给他的,两人身量差不了多少,他比薛时身形清瘦单薄一些,所以薛时的衣服他穿起来勉强合身,只是脚上的皮鞋有些大了,里面空落落的,走一步脚后跟那里就要掉一下,这让他的动作很不自然。
此时莱恩看到楼梯底下的两个人正一齐抬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便越发怀疑自己的步伐有问题,他停下脚步,扶着栏杆愕然看着那两个人,抬起的脚迟迟没敢落地。
岳锦之率先反应过来,对他笑了笑,啧啧赞叹:“李先生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薛时也朝他笑了笑,表示了赞许的意思,然后弯腰捡起掉落的香烟。
莱恩松了一口气,缓步走下楼,来到两人跟前。
外面响起车马声,岳锦之朝窗口望了一眼:“兴许是哪个兄弟到了,我去看看。”说罢便走了出去。
薛时上下打量着莱恩,视线落在他那双不合脚的皮鞋上:“今天搬进来太仓促了,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先穿我的衣服凑合一下,明儿我让圆子出去给你置几身像样的行头。”
莱恩想说不必了,穿他的旧衣服也可以,就见薛时伸手过来替他理了理衣襟:“今后你是我薛家的先生,一言一行皆是代表了我薛时的体面,吃穿用度自然不可怠慢,往后时间还长着,慢慢来,缺什么就和我说,我会一样一样为你置办整齐。”
莱恩觉着薛时今天的说话方式特别正经,很有一家之主的风范。他突然想起一事,忙从口袋里摸出那枚蓝宝石袖扣,执起薛时的手,给他戴上了。
薛时一怔,随即理了理袖子,笑道:“怎么还记着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