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贵重的东西,留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处,应该还给你。”
薛时点了点头,心说回头得跟弥生再说个谎,解释一下这只袖扣的失而复得。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陶方圆提着两条鲜鱼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一看到莱恩,忙收敛了神色,恭恭敬敬道了声:“李先生好!”
两人都被他这大嗓门吓了一跳,薛时皱着眉朝厨房指了指,陶方圆便提着鱼颠颠地跑去了厨房。
“你不用拘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敬你为先生,安然受着便是。兄弟们读书都不多,有莽撞失礼的地方也甭跟他们客气,直接替我管教他们。”
薛时怕他不习惯这里,还在絮絮叨叨,莱恩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那便是他未曾谋面的那位盲眼弟弟。
就在这时,岳锦之扶着叶弥生走了进来:“时哥,是小叶回来了!”
莱恩循声望去,看到岳锦之搀扶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只是打了个照面,莱恩突然就记起那年在监狱的病房外面,他在树丛后面无意中看到薛时和人在说话,那人,似乎就是这个青年。
薛时对叶弥生和朱紫琅两个人干的那桩事仍然心里有气,此时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就是因为这些年太过纵容和溺爱他,才造就了如今这样头脑中充满可怕想法的叶弥生,所以薛时现在开始有意冷淡和疏远他,对他也变得格外严厉。但是当他看到叶弥生朝他走来,在地毯边缘绊了一下,险些向前磕倒的时候还是没能忍住,冲上去扶住了。
薛时将叶弥生的手送进莱恩手里,将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对叶弥生道:“这是时哥的先生,现在请回来做你的先生,以后我若是不在家,都由李先生教导你。”
莱恩看着薛时,觉得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颇有兄长的威严。
“先生?”叶弥生缩回手,转向薛时,“时哥怎么突然想到给我请个先生?”
“哼,我没空管教你,再不给你找个先生,让你继续这样厮混下去你就要反了天了!还有你二哥也是,逮着机会我要找他好好谈一谈。”薛时丝毫不留情面。
叶弥生没有说话,自他家道中落开始,时哥就一直像个兄长一般护着他,处处照顾他,未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甚至在他铸下大错的时候毫不犹豫为他顶罪去蹲监狱。这次因为陈玉瑶事件时哥将他关了禁闭,自那之后已是许久没有回家和他一起好好地吃顿饭说一说话了,想来时哥这一次是真的怒了,所以才会安排一个先生来管束自己。
想到这里,叶弥生摸索着执起莱恩的手,朝他微微颔首:“李先生好,我是叶弥生。”
莱恩握着他的手上下摇了摇,淡淡道:“你好,我叫李莱恩。”
岳锦之一见气氛有点僵,连忙招呼道:“我看晚饭差不多好了,都别在这杵着了,去坐吧!”
正说着,小唐捧着个热气腾腾的海碗从厨房往饭厅走,莱恩远远朝她笑了笑,毕竟自己养病那段时间得到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对这个细心又温婉的姑娘,他心存感激。
众人来到餐桌边落座,人不多,都是家里人,朱紫琅又不在,一张大圆桌都没坐满。
岳锦之看着满桌子菜不由叹道:“凤姨主厨,小唐打下手,今天有口福了!”
“李先生!”莱恩刚想落座,却被岳锦之拦了下来。
岳锦之亲亲热热地按着他的双肩,将他推向上座,一边笑道:“今天李先生可是主角,理应坐这里由我们敬酒的!”
薛时觉着岳锦之这些年真是越混越人精,人情世故门儿清,在很多细节之处帮了他不少忙,让他十分满意。
岳锦之俨然一个主人,看到小唐还在忙进忙出,热络地朝她招呼:“小唐姑娘也别忙活了,叫上凤姨和圆子一起来吃饭!”
小唐微笑着摇了摇头,朝薛时比划了一下,表示她要去看看玉姨。
母亲的身体这两年每况愈下,三五不时就要去医院走一遭,前段时日,天气突变,母亲就发病过一次,在医院治了好多天才有所好转,出院后,她只能在家养着,下不来床,稍一运动就喘得厉害。
看着小唐端着一些汤水去了玉姨的房间,陶方圆忍不住赞叹:“小唐姑娘人真好,长得漂亮又细心,时哥你们家真是多亏了有她在……”
薛时斜了他一眼:“小唐姑娘这么好不如你把她娶回家算了?”
“我可不敢抢时哥身边的人!”
一桌子人都笑了起来。
薛时朝旁边看了一眼,发现莱恩虽然也在笑,但他的笑容十分浅淡,心知他对这般热闹的场合总是有些拘谨,便对陶方圆道:“好了,忙了一天了,大家都饿了,去拿酒,我们开席吧!”
陶方圆嘴上应着站起身,一抬眼就瞥见小唐惊慌失措地跑回了饭厅,她脸色发白,一把揪住薛时手忙脚乱地比划了一通,薛时第一反应就知道母亲情况不妙,立时放下筷子冲进了母亲的房间。
果然是母亲又病发了。
薛时迅速抱起母亲奔出客厅,将她小心地塞进汽车里,又转头看了一眼候在院中的众人,道:“圆子、李先生,你们跟我一起去医院。锦之、小唐,你们留下照顾家里,务必招待好大家,别让大家饿着肚子回去。”
汽车里,薛时感觉到自己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漏气的风箱。
他让母亲伏在腿上,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试图缓解她的痛苦,然而没有用,母亲一手抚着胸口,后背起伏得很厉害,从急促的喘息声中听得出她竭尽全力在呼吸,可是仍然上气不接下气,这个常年被疾病折磨如今佝偻成一团的矮小妇人眼看着越来越虚弱。
开车的陶方圆回头看了一眼,焦急道:“玉姨,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很快就到医院了。”
莱恩看着薛时徒劳地替母亲顺气,但毫无效果,忙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轻声说:“让我来试试。”
他从背后一手扣住那妇人瘦弱的肩膀,一手探到前面,突然就紧紧捂住她的口鼻!
薛时看到母亲剧烈挣扎起来,眼睛瞪得浑圆,双手因窒息而四处乱抓,他狐疑地看着莱恩。
莱恩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发白,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像是要令她窒息而死一般。直到她的挣扎渐渐衰弱,身体渐渐无力,他才猛地放开她。
母亲发出一声悠长的鼻息,好像是一口气突然就续上了,呼吸变得深重平缓。薛时连忙拿出水壶,喂了一口水给她,问道:“妈,你感觉好些了吗?”
薛小玉瘫软在座椅上,无力地点点头。
陶方圆喜道:“嘿,还是李先生有办法!”
莱恩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什么好办法,只能撑一会儿,还是要尽快去医院。”小时候在码头上,他曾经看见一个牧师用这个方法为一个穷苦的哮喘病人缓解痛苦,此时便想到来试一试。
“这孩子是……”薛小玉看着莱恩,动了动灰败的唇。
“他是李先生,是我在狱中的先生,曾经教我读书。”薛时说着,转向莱恩,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将水壶里的水倒在帕子上,然后执起莱恩接触过病人口鼻的那只手,很认真地替他擦拭手心。
莱恩一怔,越过他看了他母亲一眼,慌忙从他手中抽回手,藏到身后。
薛时这个动作有些过于亲密了,他自己也许没有察觉到,但是莱恩心里清楚,在长辈面前,他们不能如此逾越。
薛小玉满意地点点头:“我儿终于长大了,懂得尊师重道了,是个好孩子……”
薛时有些尴尬:“妈你是不是糊涂了?我都二十多了。”
薛小玉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直看着莱恩,执起他的手,用干枯的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背,缓缓道:“真是我的好孩子……”
薛时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以为母亲是病糊涂了,李先生穿了他的衣服,再加上天色暗了,她就把李先生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便没有在意,只是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
直至到了医院,把病人放在担架上送进了病房,三个人才松了口气。
医生走后,第一时间到病房里来的,依旧是李秋雨。
薛时看着她,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李小姐,这次又要麻烦你了。”
李秋雨抱着病历,摇了摇头,淡淡道:“你不必如此,这是我的工作。”
“其实……我是想请你帮个忙,我想跟你另外要张铺,我跟我家先生要在这里住几天,”薛时指了指莱恩,“我们两个大男人,总不能挤在一起睡,那多不合适。”
李秋雨点了点头:“我会尽量替你想办法。”说罢转身走了。
两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薛时尴尬地耸了耸肩,对莱恩说:“她如今对我特别冷淡,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和以前许多次紧急入院一样,母亲这次总算又逃过一劫。
病房是个单人间,带有盥洗室和小阳台,颇为豪华,有个陪护的小隔间,小隔间里只有一个铺位,李秋雨又从别处给他们借来了一张简易床铺,塞了进去,总算可以容两个人睡下。
薛时执意要带着莱恩一起来是基于安全考虑。莱恩搬家搬得太仓促,小公馆的各种安全工作都没做好,那里并不安全,再加上他忙起来有可能十天半个月都回不了家一次,但母亲一旦入院,他是不管多忙都要每天来陪护的,想来想去还是把莱恩带在身边,每天都可以看到,他才能安心。
母亲戴着氧气罩,手背上插着管子,医生在输液瓶里加了镇定药物,因此她睡得分外沉静。
小唐给他们送来了一些衣物和日用品,怕他们吃不惯医院的东西,还给他们带来了家里的饭菜,薛时没什么胃口,勉强陪着莱恩吃了几口,看着他热汤热饭地吃了休息才放了心,他让莱恩待在陪护的小隔间里休息,自己到母亲病房里来守着。
他在小阳台点了支香烟,默默抽着,寻思着趁母亲入院的这些天修缮一番自己那小公馆。
围墙要加固,现在的围墙也太矮了,随便什么人都能翻墙入室,实在不行干脆把围墙推倒重建好了;后院杂草得清理清理,不能太不修边幅;门房得换个牢靠的人;阁楼须得添置一些器物家什,倘若李先生需要一间书房,便把自己那间书房给他用……还有什么?对了,给弥生添置一架钢琴吧,最近给他的冷脸已经够多了,受到这些惩罚他也应该知道自己错了,以李先生的为人,往后好好带着他应该就会学好……
他思考着这些家务事,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轻轻走了进来,站在他身后。
莱恩浅浅地睡了一觉,睡醒打算去换薛时进来,让他也躺下休息一会儿,谁知刚一推开门,就看到薛时说的那个“特别冷淡”的姑娘打开病房的门走了出去。
他狐疑地看着呆立在那的薛时,发现他的表情有些沮丧。
“是发生了什么吗?”莱恩轻声问道。
薛时无奈地朝他摊了摊手,向前挪了几步,突然轻轻抱住了他,下颌搁在他肩上,轻道:“我有一阵子很喜欢她,觉着她很安静、很特别,气质有点像你,不说话,但是让人很放心,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刚才,她跟我说她快要结婚了……”
“……”莱恩任他抱着,良久才拍了拍他的后背,“去睡一觉吧,这里我守着。”
母亲的病情总算稳定了下来,薛时放了心,便又回去埋首于工作,他大部分时间是不在医院的,只是在晚上到医院来睡觉。小唐负责将一日三餐在家中煮好送来,小唐一走,医院里陪护的,就只剩下莱恩一个人,虽然他知道这医院附近,薛时也一定安排了人暗中守着,陶方圆也常常来,但住在医院这种地方,难免冷清,莱恩便学着自己找些事做。
他将吃饭用的矮桌在病床上安置好,把饭食一一摆上桌,将病人扶起,把碗筷摆在她面前,自己坐在一旁抱着果盘削水果。
天色早已黑透,薛时还没回来。
薛小玉没有动筷子,只是一直看着那个为她忙碌的年轻人,微笑着招呼道:“一起吃吧。”
莱恩一怔,点了点头,放下果盘,给自己添了副碗筷。
两人对坐,默默吃饭。
连日来的相处,薛小玉看出来这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孩子,寡言、温顺,如空气般毫无存在感,可是又会在需要他的时候适时出现,默默地做完一切,与他相处非常轻松舒服。
吃完晚饭,莱恩把预留给薛时的饭菜码整齐了,放在大碗里盖好。
薛小玉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不由笑道:“李先生,他又不是三岁小儿,须得追着喂饭,东西放着,他爱吃便吃,不吃就算了,不必如此细致。”
莱恩嘴上应着,但还是固执地将盛满饭菜的大碗浸泡在热水里,以免凉了。做完这一切才又折返回来,在病床边坐下,继续削水果。
“李先生,我们以前家境贫苦,我儿没正经读过什么书,自幼尝遍人间冷暖,因此养成了现在这个性子,莽撞、愚钝、冥顽不灵,你们虽然年纪相仿,但我瞧着你端庄稳重,是个明事理有大智慧的人,我儿也特别听你的话,往后你要替我看管他、教导他。”
薛小玉说着竟然笑了起来:“但我瞧着你现在这个样子,倒是有点溺爱过头的意思,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感到惭愧。”
莱恩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说到这里,那老妇人颇为惬意地躺下去,闭上眼睛喃喃道:“我时日无多,往后有你在,想来不会让他肆意妄为招致祸端,若能如此,我就了无牵挂……”
她说着说着就渐不闻声,等莱恩再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
他不大明白这个妇人怎么会对他这个刚刚才接触几天的陌生人如此亲切和信任,不过他从小到大都甚少与女性长辈像这样单独相处,他认为这种感觉并不坏。
入夜之后,下雨了。
一辆黑色的汽车在厚重的雨幕之中平稳行驶,车里的气氛很沉默,因为不想惊动身边的人,薛时今天叫了何律同行。何律开车载着他去了医院,趁母亲熟睡悄悄把莱恩接了出来。
何律跟随薛时也有两年了,此时他大概是知道时哥心里不爽快,也不多问,只埋头专心开车,直到他按着时哥的指示在一处旧公寓环绕的弄堂口停下。
三个人坐在车里等着,大雨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薛时靠在莱恩肩头开始打瞌睡的时候,莱恩拍醒了他,将一个小盒子塞进他手里€€€€下午的时候两人抽空去了一趟珠宝店,这是莱恩帮他挑的礼物。
薛时惊醒,囫囵朝车窗外看,就发现不远处的雨幕之中,一对年轻男女紧紧依偎在一起,撑着伞朝这个弄堂走过来。
薛时盯着那个盒子看了一会儿,释然笑了笑,将它塞给何律:“何律,你去把这个交给那姑娘,就说是时哥送给她的新婚礼物。”
何律点点头,打开车门,撑着把伞就冲进了雨幕之中。
“真的不去见她一面?”车里只剩下两个人,莱恩忍不住问道。
薛时摇了摇头:“不去了,没意义,人家好好一个姑娘,嫁个安分守己的人,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