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停下之后,他们被人推搡着下了车,莱恩听着身边的动静,发现何越和何律并没有和他们一起被押下车,不知道他们被送去了哪里。
看来绑匪的目标大约只是他和叶弥生,不,或许自己也只是个陪衬,他们要绑走的,只是叶弥生。
两人被驱赶进一间屋子,感觉得到,这间屋子很大很空旷,踏出的脚步声几乎能听到回声,鼻息间一股陈腐的气味,这气味引起了莱恩的不安,他猜想这里大约是某个人迹罕至的废弃仓库。
他们被人用枪指着头蹲在了墙边。
不知道是谁用脚踩在了他的肩膀上,用力一蹬,莱恩猝不及防向后磕倒,后脑“咚”地一声撞在了墙上。
他没吱声,慢慢爬了起来,听着周围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大笑,他判断出此刻站在这间屋子里的绑匪大约有五六个。
接着,有人在他旁边蹲下,呼出的热气几乎喷到他脸上。
“听说薛时这个人男女通吃,看来传闻果真不假,”那人声音里带着笑意,伸手捏起他的下巴啧啧道,“瞧瞧这两位,脸长得这么俊,想必那屁股也是相当好弄,小子,怎么样?男人那根东西捅进去,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他薛老板这么花心思养着你们,你们两个也没少给他捅腚眼儿吧?”
围观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到这里,莱恩总算听出,这帮人,是冲着薛时来的。
一旁的叶弥生突然怒道:“你们给我闭嘴!”
“啪€€€€”不知道是谁伸手给了他一巴掌。
“弥生,你不要说话。”听到那边响亮的巴掌声,莱恩着急了,这个时候激怒绑匪绝对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
叶弥生并没有住嘴,刚才那一巴掌打得他口腔粘膜在牙齿上磨破了,满嘴血腥味。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沫,对绑匪们冷冷说道:“让我来猜猜看你们的目的是什么,要钱?我最值钱,李先生是无关紧要的人,你们放了他。”
“无关紧要的人,我们当然会放了。”绑匪突然一把扯开了蒙住莱恩眼睛的黑布。
这里果然是一间仓库,角落里堆满木箱和杂物,光线暗淡。莱恩看到那绑匪蹲在他面前,拿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朝旁边的叶弥生一指:“小子,待会儿我们就会放了你,你回去,跟薛时要八万块赎金,来赎他这位心肝宝贝弟弟的命。”
莱恩点点头。只要能回去跟薛时报个信,他一定有办法救出叶弥生。
这时,那绑匪单手伸到叶弥生背后给他解开绳子,将他一条手臂抻直了扯到面前,粗暴地把袖子捋上去一截,举起匕首就要朝着那截洁白细瘦的手腕比划,莱恩忙拦住他,急道:“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绑匪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小子,你不会以为我们什么筹码都不用,就这样放你出去吧?要是你这一走不回来了我们岂不是要等到天亮?自然是要给他放放血,做个人血沙漏,在他血流干净之前,薛时得把赎金送到。八万块,想必对于他薛老板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吧!”
“你们不能这样做!”莱恩恳切道,“我一定会尽快回来,在此之前你们得保证人质毫发无损才能拿到钱。”
绑匪瞪着眼睛慢慢凑近他,食指朝地面一指,朝他发出警告:“小子,我劝你搞搞清楚,现在、在这里、掌握主动权制定规则的,是我,不是你。”
莱恩挡在叶弥生身前,斩钉截铁道:“那么、你们放他走,我留下。”
绑匪们面面相觑,突然一齐笑出了声。
“小子,你是说……让一个瞎子跑回去找薛时筹钱?恐怕等不到他找到薛时,你的血就要流干了罢!哈哈哈,你真有趣!你这漂亮的脑袋里面塞的是稻草吗!”
“李先生……”叶弥生抖抖索索地伸手搭上他的肩,声音有些颤抖。
莱恩反手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接着与绑匪交涉:“既然你们认得薛时,想必你们应该也都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薛时最疼爱的弟弟,你们若是伤了他,即便你们最后拿到钱,他也不会放过你们。所以,你们确定要这样做?”
看到那劫匪突然表情一滞,莱恩知道自己说动了他,继续道:“而我就不一样,我对薛时有些恩惠,你们挟持我,让叶弥生回去筹钱,薛时绝不会坐视不理,赎金定能到手。如果中间出了任何差错导致你们拿不到赎金,那后果我自己承担,你们放任我流血而死便是,绝不至于吃亏,所以请你们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劫匪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然后站起身,朝身边的人勾了勾手指,两个人交头接耳一番,其中一个人慢慢走了出去。
“李先生,你这……太乱来了!”叶弥生奋力扯着他的衣领,眼里蓄了泪,一脸惊慌。
“嘘……”莱恩忙捂住他的嘴,他知道他已经快要成功说服绑匪了。叶弥生眼睛看不见,他不能跟一个盲人抢夺生存的机会。
叶弥生被他紧紧捂着嘴哭不出声,只是喉结不住地上下弹动着,浓黑的睫毛已经濡湿一片。
不多时,那个绑匪又折返回来,莱恩冷然瞧着他,心里有了一点底气。
那绑匪不由分说将叶弥生拉了起来,推搡着他往外走,回头对莱恩说道:“我们大哥答应了,就照你说的办。”
话音刚落,就有人走到他面前。
莱恩从那人双腿缝隙之间瞧见了叶弥生满是泪痕的脸,动了动唇,想去安慰他,但搜肠刮肚也没有想出什么宽慰的话语来。在这个时候,当着绑匪的面说些煽情的话,过于矫情,不合适。
绑匪在他面前蹲下,用布条蒙住了他的眼睛,然后解开他的袖扣,把衣袖推了上去,拍了拍他手腕的皮肤,找准了他的脉搏。
莱恩只觉得手腕一凉,那里传来一阵锐利的疼痛。
那人手法相当娴熟,轻而易举就在他的脉搏上纵向切开了一道伤口,然后往伤口里塞进一物。
他的动作有些粗暴,伤口一阵胀痛,莱恩摸了摸,那似乎是根细细的导管,是为了防止血液在伤口凝结自行止血而放置的,这根导管可以撑开血管持续放血。
空气中传来一阵血腥味,叶弥生浑身一震,想要转身跑回去莱恩身边,却被绑匪按住了肩膀往门外拉。
“割的是静脉,而且我们用了比原本给你准备的要细一些的导管,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给你留了充足的时间,”绑匪在叶弥生耳边低声笑道,“但是,你也别让我们等太久,去吧!”
莱恩缓缓靠坐在墙上,放松全身肌肉以减缓血液的流速。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听到叶弥生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笑了笑。
叶弥生走进秋日的艳阳里,脸上惊慌无助的表情慢慢冷却下来,他垂下头,抹了一把脸。
有人从汽车里出来,走到他身边,递了一杯水给他,诧异道:“哟,叶少爷,这怎么流眼泪了呢?演得可真好!”
“不用你管!”叶弥生接过杯子喝了口水,冷声道。
来人正是肖胜海,他朝仓库里望了一眼,啧啧道:“舍身为人,你们家这位李先生真是让人感动!”
“哗啦€€€€”玻璃杯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哟、稍微开点玩笑怎么就生气啦!”肖胜海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脸,“别忘了,这场戏可是你一手策划的,怎么、没能考倒你家那位李先生,恼羞成怒了?”
这话说得叶弥生表情越发阴冷。
是,他想要测一测李先生的秉性,测一测李先生能否为他所用,所以找肖胜海帮自己演了这么一场戏。这位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身边的李先生,最初给他的感觉就是寡言、木讷,却没想到,在危急关头他是这样一个心地纯良的人,对他人毫无戒心。而对这样一个人无端产生猜疑实在是太过龌龊了,这让他自惭形秽,于是恼羞成怒,把火气全都撒在了肖胜海身上。
“听着,屋里那个人,你们都给我仔细看好了,放血,意思意思就行了,适可而止,要是他出了任何差池,我要你们偿命!”叶弥生如此一番怒斥惊得在场的那几个绑匪浑身一震,不敢出声。
“凶巴巴的,真的生气啦?还是……对他上心了?”肖胜海看叶弥生表情阴沉,继续道,“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都没能赏我个好脸色,他稍微长得俊俏了点,肯为你卖命,你就对他上心了?”
“我眼盲,看不见人的皮囊,但我能看得见人心!这世道,这样纯善的人不多了,没理由不好好珍惜。还有,让你的人嘴巴放干净一点,再这样满口污秽,小心我把他们的嘴先撕烂再缝上!”叶弥生冷声警告,说罢就自顾自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肖胜海跟着坐进车里,委屈地解释:“我这不是为了配合你演得像一点嘛!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去滨江公馆,快!”李先生还在流血,他必须手脚快一点,顺着这戏演下去。这里是法租界的一处旧仓库,他是个盲人,此时跑回公共租界去找时哥,太远,而且太过顺利,会让人起疑。不如就顺势去最近的滨江公馆求那位萧王爷,这,也是他计划之中的一部分。
下午,滨江公馆的待客大厅里,照样又是一出茶话会。
萧管家又将一位新来的客人迎了进来,指挥着汽车夫把汽车开走,刚要让仆人关上铁门,冷不丁就有一个人扑了进来!
“你是不是……萧管家?”那人衣衫凌乱,额上有伤,口鼻流血,而且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抖抖索索地揪着他的衣领不放。
萧管家仔细瞧着他的脸,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突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上午来过的那位盲眼的叶先生?因为这位叶先生曾在客厅演奏了一曲,相当夺人眼球,所以萧管家对他还算印象深刻。
“叶先生?”萧管家连忙扶住他,“您这是怎么了?”
叶弥生流下两行泪:“我们从这里回去的时候遇上劫匪,我家李先生现在还在劫匪手里,能否、能否请您通报一声?我想求见萧先生,看看他能不能帮帮忙。”
“这……”萧管家略有迟疑,毕竟,上海不是他们的地盘,这地方帮派林立纷争不断,他们这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劫匪是什么来路,万一卷入无谓的帮派争端……
叶弥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萧管家,我求你了,他们、他们放了我家李先生的血,再晚一点,他就要没命了!”
人命关天,萧管家也不再犹豫,他将叶弥生扶了起来:“叶先生,我可以带你去见我家老爷,但其他的事情我不能做主,你且起来。”
萧管家扶着叶弥生穿过人满为患的大厅,不少人好奇地围了上来,看着这陌生青年满身狼狈的惨状。
萧管家见叶弥生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连忙朝众人拱手致歉,来了个顺水推舟:“诸位,今日出了一些状况,我家老爷有些急事需要处理,拜帖既已送到,各位就先行请回吧,事出突然,万不得已下了逐客令,对不住各位,还望海涵。”
有人察觉叶弥生瞳孔僵硬,伸手在他眼前试了试,发现他是个盲人,困惑道:“萧管家,这……居然有人如此欺凌一个盲人?”
有人凑了上来,细细察看了一下叶弥生的伤势,立刻义愤填膺:“萧管家,趁着大家伙儿都在,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是啊!把人打成这样,还是一个盲人,这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道义了?!”众人的情绪被煽动了。
萧管家额头冒汗,也顾不得赶人了,朝大家连连抱拳,牵着叶弥生就走入后院。
萧玉楼正在花房之中修剪花枝,见自家管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不由放下剪刀。
萧管家还没开口,叶弥生已经抢先一步冲了进来,朝着萧玉楼的方向就是一跪。
萧管家见拦也拦不住了,便索性由着他了。可是这叶弥生仿佛是惊吓过度,话也说不出来,只晓得跪在那里抹眼泪,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
萧玉楼朝叶弥生一指,问萧管家:“他是谁?怎么回事?你来说。”
得了允许,萧管家道:“老爷,这位叶先生似乎……似乎是被人打劫了,到这里来求助……”
“打劫?”萧玉楼瞥了叶弥生一眼,漫不经心道:“带他去巡捕房吧,这事不归我管。”
叶弥生浑身一震,正要开口,萧管家抢先说道:“可是……可是这位叶先生今天上午来送过拜帖,噢,就是上午最后来的那个。人是从我们这儿离开的,回去的路上出了岔子,再加上他上这儿来求助外面多少人都看到了,不帮,未免冷血,传出去落人话柄,不好,我思忖着,老爷或许心中会有计较……”
萧玉楼一怔,既是送来写着“黄雪河“那封拜帖的人,那自然是不能袖手旁观。
叶弥生这会儿也恢复了神智:“萧先生,此事与你们无关,只是我一个盲人,实在是行动不便,您这里离得近,所以出了事我才想到一脚先到这里来,倘若萧先生确实不方便,那请恕晚辈多有叨扰,这便告辞,”他又转向管家,“劳烦萧管家,不知道能否借地打个电话?我家先生等着救命,实在是来不及去巡捕房了。”
萧玉楼表情凝重:“你说劫匪劫持了你的家人?怎么说?”
叶弥生跪在地上,缓缓转过身,落下一串眼泪来,颤声道:“他们割了我家李先生的腕子,勒令我回去筹八万块钱去赎人,不去或者去晚了,人就没命了……”
萧玉楼果断对管家道:“去楼上保险箱里瞧瞧,有多少拿多少,先救急。”
萧管家应声去了。
不多时萧管家就捧着个箱子一路小跑回来,一脸为难:“老爷,今天刚刚把木匠瓦匠那儿的帐给结了,保险箱剩两万不到,再多,就得等我去银行兑支票了,叶先生恐怕是等不起,账房朱先生那里可能还有点,我去瞧瞧?”
“不必了,”萧玉楼一挥手,朝前面那幢楼指了指:“现成的资源可以利用,去,去前面问问有没有人能拿得出钱来,愿意慷慨解囊的,我可以给他在萧氏商会插个名头。”
“萧氏商会”,自然就是引得那些人争先恐后蜂拥而至的根源,冠着萧氏商会名号的工厂、商行、运输公司都可以减免大部分税务,货运方面也可以免受各处关卡的盘查,一路畅通无阻。而且这些工厂的产出,上至大型机械,下至一根筷子,都只为军队服务,只要有军队在,那便订单不断,生意不愁,所以这些商人削尖了脑袋也要攀上萧王爷,为自己的工厂寻觅一个长期稳定的保障。
萧管家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个大箱子。他朝那箱子拍了拍,声音里透着兴奋:“老爷,有一个人自称是法租界益生制药厂的经理,正好下午要去谈生意,带了大笔款子在车里,说是愿意帮忙,拿他的钱和我们的凑一凑,绰绰有余。”
叶弥生转忧为喜,慌忙俯身朝萧玉楼的方向重重磕了个响头:“萧先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萧玉楼扶起他:“待会儿我派几个人随你一道去赎人,拿了钱先去把你家先生救出来,谢恩的话日后再说。我一个外地人,实在是不方便插手你们的江湖事务,此番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你切不可说是我萧某人在幕后动作。”
叶弥生重重点头,随着萧管家出去了。
这是一个一箭三雕的计划,他让肖胜海的益生制药厂能够成功挤进萧氏商会;此事过后,时哥必然会登门重谢,萧王爷也没理由拒绝,这,又为时哥与萧王爷的会面牵线搭桥,创造了必要条件;除此之外,这件事更是让他看清了身边人的心性和品格,让他知道,李先生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想到那个还在流血的人,叶弥生心下一沉,不由加快了脚步。
第41章 41、嫉妒
八万块赎金交了出去,人也顺利赎了回来。
萧王爷的人都是临时雇来的,只是个花架子,没什么实战经验,也可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虽然整个过程连叶弥生自己也觉得未免过于顺利了些,这帮人却丝毫未觉异常,只晓得救出了人,功劳一件,把人匆匆送到医院就不管了,一个个的急着回去领赏。
“什么?你说时哥下午就走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不管?”医院走廊里,叶弥生对岳锦之的话难以置信。他脸上有几处皮肉伤,伤口上了药,使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凄惨。
岳锦之安慰他:“小叶你别激动,时哥是真有急事,我们刚刚把他送去火车站就接到你的电话,幸好你们人没事。”
“什么急事比家人的安危还重要?”叶弥生声音都在颤抖,脚下也有些站立不稳,他现在是气极累极失望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