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锦之左右观望了一下,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听说在山东疗养的顾小姐,突然清醒了,顾先生一封电报,把时哥紧急召了过去,都没来得及告知大伙儿,这事就我和圆子知道。”
陶方圆从病房里走出来,一眼就瞥见叶弥生脸色不好,知他心中所想,于是出言安慰:“小叶,时哥下午刚走,这会儿应该还在火车上,不知道你们出事了,我已经发电报给在江苏的二哥了,你放心,时哥不在,有我们在呢,这事我一定会去查清楚,不会让你们白受这委屈。”
说罢,他朝病房望了一眼,有些后怕地对岳锦之说道:“就是李先生,这回真是遭了老罪了,我听说把人赎回来的时候满地都是血,人差点就不行了,这事要是时哥回来知道了,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
叶弥生在心中冷哼了一声,把肖胜海祖宗十八代挨个儿问候了一遍。
他们交了赎金带人冲进那间废弃仓库的时候,他抖抖索索在墙角摸到一张冰冷的脸,又摸到满地粘腻的血,他当时整个人浑身抖得像筛糠,心脏差点从腔子里跳出来。如果李先生这次出了什么意外,他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得找点苦头叫肖胜海吃吃。他在心里盘算着。
“小叶!”
听得这声音,三人回头一看,居然是朱紫琅回来了。
“小叶!”朱紫琅从走廊尽头奔过来,一把扯过叶弥生,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阵,顿时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嘿,骚包紫,想不到你速度挺快的嘛!”陶方圆拍了一下他的肩,又惊又喜,“下午刚发出电报,这天还没黑透你人就回来了!”
岳锦之道:“二哥,时哥现在不在,你得主持大局,我们至少要把绑匪的身份给查清楚了,李先生和小叶这罪不能白受。”
朱紫琅凝视着叶弥生布满伤痕的脸,用力点了点头,眼神有点发狠。
夜凉如水。
萧玉楼静静卧在摇椅上,透过花房的玻璃穹顶望着夜空中那一轮上弦月。
不多时,身后传来响动,管家领着客人缓缓走进来。
“老爷,黄先生到了。”萧管家领着客人在茶桌边落座,奉上茶点,便退了出去。
花房里没有掌灯,来人褪下兜帽,面目也不甚清晰。
那人将一个信封放在茶桌上,朝他推了推,那是一只苍老的、布满青筋的手。
“三十多年未见了吧?”那人道。
萧玉楼坐起身,略一沉吟,笑了笑:“到今时今日,满打满算,三十五年整。”
旧时楼榭尚在,前尘往事已成空。仅仅是三十五年的时间,这人间就已经是一个迥然不同的秋。
“是啊,算算,自从那天你来码头送我,到今日,已经三十五年了。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就是老了点,丑了点。”黄尼姑笑道。
“你也跟从前一样,眼睛毒,嘴巴更毒。”萧玉楼反唇相讥。
两人对视一眼,好似他还是当年那个衣着破败缩在街角编草鞋的少年,而李大人牵着她的手停在他小小的摊子前,他们两相对望的第一眼。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黄尼姑朝桌上的信封指了指:“支票你且收好,是白日里垫付的赎金,今日多亏了王爷仗义相助,我的老板说改日他会亲自登门拜谢。”
“你的老板?”
“我如今为他做事,自然要唤一声老板,”黄尼姑笑道,“一个有趣的年轻人,是我流落到上海以后认识的,认识好些年了,我看着他长大,是个人品不错的小子,现在顺手帮他一把,打发时光罢了。”
“二十多年前我就听说你从日本回来了,遣人去寻你,但一直没有寻到,只道你是隐退了,没想到,你原来躲在上海。你知道吗,特高课找了你许多年了,他们还一直以为你藏在北京城里。”
黄尼姑谦虚地笑了笑:“特高课那些人和我师出同门,很多人还是我的后辈,我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萧玉楼心服口服,“果真是我认识的雪河,你若是不想被人找到,就连日本人都拿你没办法。”
黄尼姑沉默了一会儿,问出了心中一直盘桓的疑问:“李大人他……弥留之际,是否安详?”
“油尽灯枯,溘然长逝,可算善终,”萧玉楼顿了一顿,“他为那个朝廷,已经做得够多了。”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黄尼姑笑得释然。末了她慢慢站起身:“今日之事,多有叨扰,王爷,告辞了。”
“别那样叫我,我不过是一个……前朝旧人。”
“那么,还是跟从前一样,叫你小楼?”
“算了算了,我已是个老楼啦,”萧玉楼连连摆手苦笑,起身送客,脸色微微怅然:“雪河,你……往后能常来么?”
“王爷希望我常来?”
萧玉楼感慨道:“说起来,我们都算是被时代抛弃的旧人啊。”
他们不算是朋友,更不是恋人,仅仅是三十多年前有过几面之缘几次交谈,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故人,但因为共同经历过一段过往,让他觉得她无比亲切。
“王爷何故如此伤怀,时代更迭风云变幻,这些在所难免,但只要你我还参与其中,便算不得旧人,你既已决定和我老板合作,往后,自然会多多往来。今日便告辞了。”
月亮慢慢隐入云中,行云流转,花房里只剩下一张空摇椅还在微微摆动。
深夜,虹口区日本侨民聚居地。
这里的宅子都是独门独户,有院墙围起来,院中草坪、松树和石灯笼在枯山水造景中布置得错落有致,门是纸拉门,木屐踩在檐廊的地板上发出的声响清脆而充满节奏感。
从滨江公馆回来已是深夜,黄尼姑诧异地发现自己的宅院里还亮着灯,走进院中一瞧,一个人影靠坐在檐廊下,正在举杯独饮,酒瓶子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薛时有气无力靠墙坐着,一脸颓丧,瞧见黄尼姑回来了,眼珠跟随着黄尼姑的移动而转动,末了,他开口,语气里带着些哀求的意思:“没地儿可去,借你这里躲一阵子。”
黄尼姑在他旁边跪坐下来,自己开了一瓶酒,也不说话,就和薛时默默对喝。
薛时仰着脖子,又喝干了一瓶,空瓶子一丢,就地躺下,闷闷道:“尼姑,我没脸回家,没脸去见李先生了。”
自从把莱恩接回家之后,薛时将看家护院的人手增加了一倍,其中大部分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兄弟,有一两个是连朱紫琅他们都不知道的、尼姑这边的人。
尼姑近年来以日租界为据点,广泛收徒,教出来的徒弟一个个都是搜集情报传递消息的好手,尤其是她的大弟子阿南。阿南幼时被匪徒割了舌头,不会说话,他是最早跟着尼姑流浪到上海的乞儿,及至后来阿南长大了,凭着尼姑教的一身本事自己在外面讨生活,也还会时常接济尼姑。
阿南听说薛时家出了绑架这回事,很快就查清楚了来龙去脉,并且派了个小师弟把刚上火车还没驶出去多远的薛时给拽了回来。
“不是你的错,谁能想到你家那个盲眼的小子,能做出这种事。”黄尼姑漫不经心。
“是我从小没有教好他……”薛时闷头灌了一口苦酒,有苦难言。他印象中的叶弥生,仍旧是那个心地善良、需要他保护的少年,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把现在这个心理阴暗精于算计的叶弥生与当年那个纯善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沉默了片刻,薛时满脸自责:“尼姑,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教好他,我希望他能走一条正道,他眼盲,我情愿养他一辈子,只求他能安安分分当个普通人,可是你看我现在,怎么做都不对,到今时今日,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去残害李先生……”
“世间一切罪恶,皆因欲望而起,”黄尼姑道,“你给的,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你不妨试探一下,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夜深了。
小唐把装满开水的暖瓶送入病房,出来的时候臂弯里挂着一条薄毯,她把薄毯递给守在走廊里的陶方圆。
陶方圆一脸受宠若惊:“小唐姑娘,这、这是给我的?”
小唐微笑着点点头。
“小唐姑娘你真好。”陶方圆笑嘻嘻地接过薄毯。
今晚是陶方圆在医院守着李先生,病房里倒是预留好了一张陪护的床位,然而匆忙住进来啥都没带,他心里想着今晚将就一下得了,没想到小唐都把东西给他准备好了。
“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好好守着你家李先生。”陶方圆抱紧了毯子,自从知道了小唐和李先生之间那层朦朦胧胧的关系,再加上小唐照顾昏迷不醒的李先生时认真的模样,陶方圆早就把这两人暗中配对了。
年轻男女,天作之合,好得很。
见小唐脸红了,陶方圆也感觉到有点不好意思,毕竟那两人自己都还没捅破的窗户纸被他一语道破,姑娘家脸皮薄,实在是有些冒失。为了缓解尴尬,陶方圆认真道:“天色不早了,何律那小子还没来,大约是有事耽搁了,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小唐一怔,朝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表情略有迟疑。
“你放心,这栋楼外面有我们那么多兄弟日夜轮番守着,我送送你就回来,不会有事的。”陶方圆到底心大。
小唐点了点头。
那两人的脚步声远去之后,走廊尽头,有一片阴影动了动。
薛时从一直藏身的拐角走了出来,朝两人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在心里把冒冒失失粗枝大叶的陶方圆骂了一通。
外面的防守太薄弱了,他轻而易举就潜了进来,好死不死,原本应该守在病房的人还离开了,倘若这个时候进来的人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这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这帮浑小子,一个都靠不住!还是得让朱紫琅来。
薛时在病房门口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没有亮灯,借着窗口泻进来的一点月光,他望着安然躺在被褥中的人,脚步很轻地走了过去,无声无息地拉了一张矮凳,在一旁坐下。
莱恩口鼻上的氧气罩已经被撤走了,说明状况已经稳定,但是因为失血过多,他脸色还很苍白,被割伤的右手腕裹着绷带安放在身侧,左手上插着管子,病床上方的玻璃瓶还在源源不断地朝他的身体里输入液体和营养。
薛时怔怔地看了他很久,从沉静的眉眼看到那双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然后轻轻抚上他手腕上的绷带,感受着绷带底下的脉搏,在他手边慢慢伏了下来。
他就这样趴在莱恩手边,看着他的脸。
那天,他们把钢琴搬回来,莱恩靠着崭新的钢琴呆坐在地上,他站在背后看着那个失落的身影,一瞬间就明白了。
李先生在他这里过得并不快乐。
这个事实让他感到不知所措。他想了很多办法,不知道怎样才能逗那人开心。
甚至到如今,在他的眼皮底下,竟然出了这种事,罪魁祸首还是自家弟弟,薛时想想,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失败。
一种挫败感淹没了他,他没有颜面来见李先生,只敢在深夜潜进来,趁他还昏迷的时候,偷偷看一眼。
毫无预兆地,病床上的那人,长睫毛突然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薛时没有防备,整个人吓得魂飞魄散,触了电一般弹跳起来,扫视四周,发现避无可避,只得慌慌张张窜进了病床底下,心脏咚咚直跳,他怀疑刚才被莱恩看到了。
他不知道的是,莱恩并没有完全清醒,只是无意识地睁眼,没有任何讯息能传入他混沌的大脑中,片刻之后,他眼睛就慢慢闭上了,再度昏睡过去。
等了很久病床上都没有动静,薛时才从床底下爬了出来,狼狈地拂掉粘在头发上的蜘蛛网,看到莱恩双目紧闭呼吸均匀,终于松了口气,复又坐下,伏在他手边发呆。
直到楼下传来汽车的声音,他才坐起身,将那只缠着绷带的手掖进被褥里,悄悄地关门离去。
翌日,众人都在,岳锦之急匆匆赶到医院,将一封电报送到了朱紫琅手里。
“时哥的急电,他已经到了山东,知道这边出了事情,”岳锦之有些气喘,“二哥,他要你暂代他,负责工厂日常运作,家里和医院这边也要加派人手,保证小叶和李先生的安全。”
“他不回来吗?”叶弥生有些失落。
岳锦之摇了摇头:“他可能要一个月以后才能回来。”
“……”
朱紫琅握了握叶弥生的手,安慰道:“时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走不开,别怕,我在的。”
薛时歪倒在檐廊下,看着庭院里簌簌飘落的秋叶。
朱紫琅办事果然谨慎严密,那天之后,他再也没能潜进医院里去,他这才放了心。
他知道,小唐会将莱恩照顾得很好,他也知道,经过此事,叶弥生也不会再对莱恩起疑心。
他也终于可以有时间处理与萧王爷合作的事。
莱恩在医院养了半个多月。
叶弥生一直在医院陪着他,虽然他眼盲,做不了什么事,但经过此事,两个人之间消除了隔阂,变得话多了起来。
叶弥生没事就坐在病床边给他讲些往事,讲他们兄弟几个都是如何与时哥相遇的,好的坏的、快乐的难过的,都讲给他听,莱恩在他兴致勃勃的表情里感受到一种少年人应有的活泼与神采。
在这间医院工作的李秋雨小姐对他的伤势特别上心;小唐更是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给他送过来;朱紫琅虽然人是沉闷了些,但每晚都亲自在医院守夜,寸步不离;岳锦之和陶方圆每天下午都会来,来时捎上茶食和水果,一群人嘻嘻哈哈在他的病房里吃下午茶,枯燥的住院生活也因此轻松愉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