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方圆他们都已经回去了,寂静的厅堂里燃着白色的蜡烛,一个瘦削笔挺的身影静静站在灵堂前。
莱恩长久地望着遗像上那个一脸祥和的妇人,看到香炉里细长的香燃烧到了尽头,便又点燃了几支插上,双手合十抵在眉心拜了拜,直起身的时候,后背撞上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
他回头,薛时已经粘了上来,双手扣着他的腰,从背后紧紧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头发里深深嗅着。
事实上,在从北方回来的路上,薛时就暴露了无赖的本性,几乎时时刻刻粘在他身上,就像现在这样,一路上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当时莱恩体谅他刚刚失去母亲,忍了。
然而,在逝者的遗像前这么搂搂抱抱,那就太不成体统了。
莱恩看了一眼遗像,皱着眉掰开环在腰间的手臂,推开他转过身,刚要开口,薛时便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朝楼上指了指。
莱恩立刻就懂了:叶弥生有可能还没睡,盲人的耳朵一贯敏锐,此时两人若是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只能横生事端,让这个家不得安宁。
薛时知道他沉默,是明白了自己的用意,心生感激,扯着他在一旁的蒲团上跪了下来,按着他的后背,对着母亲的灵位一起叩拜下去。
他们一起叩拜三下,起身之后,薛时突然捧着他的脸,欺上他的唇,就那样,在母亲的灵位前亲吻了他。
“时哥……”
听到从楼梯上骤然传来的这一声呼唤,莱恩心中大骇,本能地就要推开他,但薛时一手用力扣住了他的手,一手抚上他的后脑,贪婪地加深了这个吻。
眼角余光瞥见叶弥生披着外套扶着栏杆一步步走下楼梯,但薛时似乎并不忌惮一个盲人,也不打算放过他,甚至伸进舌尖,撬开他的齿关,与他纠缠。
“时哥,你在吗?”叶弥生已经摸索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直到他走到跟前,薛时才放开莱恩,扬了扬眉毛,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嗯,我在。”
莱恩无声地调整着呼吸,让过快的脉搏和心跳慢慢平复下去,带着怨怼看了薛时一眼,从蒲团上站起身走过去,扶住叶弥生。
叶弥生握住伸过来的那只手,很快就辨认出来,有些意外:“李先生也在?”
“我心里一直感到愧疚,想来给玉姨上柱香,毕竟是因为我,他们……才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莱恩如实作答。
薛时还跪着,仰起脸看了他一会儿,默默扯过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吻着他的手背,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话。
“不是你的错,李先生,你不必太过自责。”叶弥生安慰道,“我原先不知道你的身份,还怀疑你怎么会和日本人有牵扯,如今……算了,都过去了。”
薛时挑眉问道:“不是让你早点睡?怎么起来了?这么不听话!”
听出他语气不快,话里带着责备的意思,叶弥生一怔,嗫嚅道:“我、我担心你……怕你太难过……既然李先生在这,那、那我就去睡了,李先生,你替我照顾着时哥,他平常最听你的话,你帮我劝劝他,让他不要哀思过重。”
“好。”
叶弥生竟然真的就这样原路返回,一步一步走上楼。
薛时还跪在蒲团上,突然一把扯过莱恩,紧紧搂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侧过头一脸漠然地看着离去的叶弥生。
橱柜家具上都蒙着白布,薛时将那些白布拉下来,看着屋里的摆设。母亲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她那些年清苦惯了,就算后来过上了衣食无忧的优渥生活,也依然保持着过去的习惯,衣食住行一切从简。如今,这屋里的一切都如同母亲还健在时的样子,薛时站在门口默默看了一会儿,神情越发伤感,他喉结动着,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只侧过脸去,一手握拳,紧紧咬住了拇指,红了眼眶。
莱恩关上门,拍了拍他的肩,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轻声说道:“你去躺一会儿,我来收拾。”
薛时依言,在母亲睡过的床铺上躺下。
莱恩抖开一条毛毯替他盖上,然后开始收拾屋子。
其实,这间屋子里就真的如同他们看到的一样,没什么东西。衣橱里有一些新添置的冬衣,那个病弱的妇人平常几乎足不出户,亦没什么嗜好,信佛,但因为身体羸弱,也没法去寺庙,只在房里安了一处壁龛,每日烧香礼佛,闲来无事抄抄经书。
莱恩从抽屉里整理出厚厚一沓宣纸,纸上都是整齐划一的娟秀小楷,他看着那些字,觉得有必要把这些手抄经书收藏起来。
“在看什么?”
莱恩回头,薛时看到了他手中拿着的纸张,神情有些伤感,朝他招了招手。
莱恩走过去,在床边坐下,立刻就被薛时一把带进怀里。
“没有什么要整理的,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莱恩脱了鞋,默默在他旁边躺好。
薛时从背后抱住他,将额头抵在他的后背,喃喃说道:“她读过私塾,字写得好看,小时候,她手把手教我说,字要写的横平竖直,跟做人一样,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写不好,便用藤条抽我手心,抽到肿起来为止。”
“她怀着我的时候被家里赶出来,那些年我们一直吃不饱饭,她却硬要逼着我读书识字明事理,我那时候小,不能理解,长大后,我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莱恩伸过手去,却摸到一张湿漉漉的脸,他转过身,捧着他的脸,轻声道:“是我带走了她的儿子,我有罪,对不起……”
“不……”薛时按着他的手背,亲吻他的手心,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从你婚宴上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和她说了许多话,她其实……在很早以前,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又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他喝多了酒,心中荒凉,便提早从婚宴上回来,睡了一觉,酒醒大半,他来找母亲,絮絮叨叨和母亲说了许多话。
也是那天晚上,他们母子交换了各自的秘密。母亲告诉他,她爱过他的父亲。
他告诉母亲,自己心里一直有个人,舍不得,放不下,藏不住,他一直捂着这个秘密,像是藏着一个宝贝,他从来没奢望过这份感情能有得见天日的一天,他只能想尽办法,把那个人留在身边,留在自己能看得到的地方。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晚母亲听完,微笑着对他说道:“你是我生的,你眼睛看着谁,你心里想着谁,旁人不懂,我会看不出来吗?你把他带回来的那天,我第一眼就知道了。”
“这几年,你急功近利一心求成,我一开始不明白,我只晓得,我的时儿绝不是一个贪图钱财功利的人,直到他出现在我们家,你看着他的眼神,我便心中有数,你这些年的筹谋,都是为了谁。”
当时,他是慌乱无措的,他藏了许久的秘密,原来早已被母亲看穿。
“但是,我的时儿,爱情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不是你觉得什么好就把一切你觉得好的东西都堆在他身边,你这叫自私,这不怪你,因为爱情原本就是自私的。但是你要学会隐忍与克制,学会理解与尊重,这一点,你要跟李先生好好学学,他的品德教养,让他把人性最自私的一面压了下去。”
母亲骤然提到这个名字,他心里一紧。
“你有没有去问过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留在你身边,到底所求为何?”
“你是说……他是为了我?”薛时只觉得心脏突突地跳,这个可能性他以前揣测过,但是此时骤然被挑明,他还是有点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呢?他、他从来没说过。”
“他选择不说,是因为他理解你,尊重你,他知道说出来的后果是什么,你们会面临什么,他不想你陷入那样糟糕的局面里,他一切都在为你考虑。”
“可是,他……我们……我们都是男人……”薛时慌了,他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作为母亲,我当然希望你能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生活,但是,作为母亲,我也希望你不要延续我与你父亲的不幸,我希望我的时儿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希望我的时儿能得到幸福。”
薛时抱着莱恩,断断续续地叙述着那一晚的事,表情变得羞涩而温柔:“听了她的话,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去找你,想要问清楚,可是那时候你已经被日本人带走了。”
莱恩长久无话,他没想到,这个老妇人一直默默在一旁,早已将他们看了个通透。
薛时突然执起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字。
“檀……溪?”这两个字笔划复杂且毫无关联,莱恩不解。
“我出生的时候,她给我取名周时,表字檀溪。她说,在她们故乡的山里,有一条河流,那是一条住着神明的河,村里有传闻,说哪一天这条河干了便会大祸临头,于是每年村民们都会前去献祭祈福,可是几年后,那条河还是干涸了,之后,世道便乱了,整个村子的人都跑出去逃难。那条河流的名字,就叫檀溪。我小时候不喜欢我的名字,也不想跟周家有什么瓜葛,便自己改了名,这个表字,也没有再提起,没有人知道。”薛时轻轻叹息了一声,“如今想来,她什么都没给我留下,除了这个名字。”
“不,她给你、给我们留下了祝福。”莱恩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他释然了,突然就没有了负罪感,原来,他们的爱情,早已得到过薛时母亲的祝福。
薛时像是取暖一般搓着他的手,深深望进他眼睛里:“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三年前,在周家的婚宴上,我就想认识你。但是,现在也不晚,我抓住你了,一切都还来得及,你准备好和我面对这一切了吗?”
莱恩静静看着他,与他吻在了一起。
第56章 56、男朋友
春雨无声无息笼罩了江南大地,密集的雨丝针尖似的,无孔不入连绵不绝。朦胧烟雨中,碧绿的桑田在原野中铺展开去,一望无垠。
清明之后,祭扫了新坟,大家都回归到过去的生活里。顾云鹤给了薛时更大的权限,将收购兼并周氏的重任交给了他。
收购计划被正式提上日程。谈判桌上,周振邦看着那个坐在主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并不咄咄逼人,事实上,整个谈判过程中他都表情温和,仍然客客气气地叫他“二叔”,但是在关键问题上,他对周家丝毫没有手软。
周振邦心里滴着血,在收购合同上签字画押,自此,周家两代人几十年积业,就这样拱手送人,整个周氏纺织产业全都改姓了顾。
签完合同,薛时对他笑了笑:“谢你了,二叔。”他的表情,就好象多年前每次从他们家领了月钱要走的时候。
一系列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薛时果断卖掉了周氏所有设在外省的工厂和所有仓库里积压的存货,所得款项用于偿还欠款、抚恤死难者家属、重建被烧毁的厂房,只留下上海县城近郊的几处工厂,又从银行借了一大笔款子投了进去,这才算把摇摇欲坠几乎成了个空壳子的周氏纺织厂给勉强盘活了。
他虽然在经商方面有天分,但是甫一接触陌生行业,到底是两眼一抹黑,只能从头开始学,这也是这个时节他在浙江几处纺织原料产地到处跑的原因。
他在浙江拜会了一名与顾家有生意往来的老湖商,在这位前辈的引荐下去了浙江乡下几处规模较大的桑田,连续几天在潮湿泥泞的乡村里观摩学习,晚间借宿在桑户家里,桑户的家庭条件多半简陋,睡到半夜会有壁虎掉在枕边,惊醒之后便再也无心睡眠,只能在深夜里听着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每当这时,他就开始胡思乱想。
他总是在想这个时候莱恩是否也没睡,是否还坐在灯下,一手在空气中弹奏,一手在纸上写下几个音符,然后反复推敲、修改€€€€那个人创作时惯有的动作。
他们从来不在家中幽会,日常相处也很平淡,在人多的场合他们甚至避免交谈与眼神接触,他们在外人眼中淡漠得有如君子之交。
薛时有时半夜按捺不住,从自己房间的阳台爬上房顶,蹲在阁楼的窗口向里观望,常常会看到那样一个背影,孤独得让人心疼。他看着难受,就蹲在窗外抽烟,默默守着他。
莱恩对这种暗无天日的地下恋情选择了默认和缄口不言,只有当薛时提出暗示,他们就会各自找一个理由分别出门,选在一个地方幽会,做些恋人之间亲密的事,分开后,又各自回家,神色如常。
这无法触碰的爱人,无处诉说的相思时时烧灼着薛时,让他在江南潮湿的雨夜辗转难眠。
次日,纺织厂一行人照例是在村野之中到处跑,见薛时神色不好,情绪欠佳,陪着他出来的梁经理心惊胆战,几次小心翼翼地问道:“时哥,要不要去休息一会儿?”
收购纺织厂的时候薛时裁撤了一大批忠心周家的老人,这位梁经理是新提拔上来的,三十多岁,会做事也会做人,跟着他身边那些人一起叫他时哥,但毕竟年长他许多,这一路把他当成了小老弟,对他颇为照顾。
薛时按了按太阳穴,青黑着眼圈摇了摇头:“不了,赶紧把正事办完,我要早点回家。”
底下立刻有人讨好地说道:“这穷乡僻壤的,吃也吃不好住也住不好,时哥你犯不着亲自跑一趟,这些事我们来做就行了。”
薛时笑了笑,不置一词。
为莱恩置办宅子筹备婚礼的时候花掉了他大半积蓄,那是他从少年时代就开始攒给自己的老婆本,然而那房子卖出去的时候因为发生过凶案不吉利折损了很大一笔钱。
他需要钱。他已经筹划好在崇明岛创办自己的兵工厂,早日攒够钱他就能早日解除婚约脱离顾家自己单干,从此和莱恩就再也不用这样偷偷摸摸的。因此他自北方回来后就一心扑在工作上,将兵工厂和纺织厂都牢牢攥在手里,拼命接订单,没日没夜地干,连顾老爷子都被他这个阵势吓了一跳,赞他这个拼命的劲头简直堪比他当年。
这次桑田之行颇为成功,和桑户签订了一份长期收购合同之后,一行人当晚就返回到县城。天色已晚,春雨绵绵,此时想要强行上路回上海也不合适,不得已,薛时只得又在县城里逗留一晚,住在一间还算干净的旅店里。
几个人在县城的酒馆里喝了点酒,梁经理很会察言观色,见薛时兴致缺缺神不守舍,便给他叫了些热汤热菜,嘱咐他吃了晚饭早些回旅店休息。
薛时并无什么兴致喝酒,也不想回旅店睡觉,听着梁经理的随便吃了些东西果腹,吃完便出门招手叫了辆黄包车,缩进车里拉上篷子,让车夫在县城里随意转转,用以打发寂寥的时光。
在陌生的异乡,看着陌生的人群和陌生的街道,他想一个人想到心里发慌。
他看着黄包车夫卖力拉车的背影,恨不得拉着这名陌生车夫坐在河边,朝他夸耀自己有一个多么英俊多么才华横溢的恋人在等着他回去。
他看到路边依偎在一起举着伞漫步的情侣,他恨不得从黄包车里冲下去,对那姑娘说道:嘿,小姐,你的男朋友连我男朋友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他看到因为母亲不肯买糖而哭闹不止的孩童,恨不得将商店里所有的糖都买下来送给她,然后对她说:看到了没有?如果他喜欢什么东西,只要他看一眼,我就为他全都买下来。
原来想一个人真的会想到生病,他恨不得向每一个遇见的陌生人炫耀他的恋人,他觉得自己已经要被这相思病折磨疯了。
雨越下越大,水滴打在篷子上,薛时双手抱臂坐在车里,目光发直地望着河岸边陌生的街景,却在一条不起眼的暗巷里看到了暴力的一幕。
几名手持棍棒的小混混将一个年轻人围堵在巷子里,那年轻人显然受了伤,手里也没有武器,但他似乎是个练过的,身手还不错,虽然脸上身上吃了几棍,倒也没让小混混们打垮,还勉力站着,与那帮人对峙。
“停车。”
这时,黄包车夫也看到了街角的一幕,低声劝道:“先生,您一个外地人,还是别掺和这些事,我们快走吧……”
车夫话音未落,却见薛时已经跳下车,回身随手扔了一张钞票给他,朝他摆摆手,让他离开,一边活动着筋骨走进那条巷子。
此时那年轻人背后遭遇偷袭,脑袋上挨了一记闷棍,整个人倒了下去,俯趴在地,却还没有失去意识,强撑着想要站起身。
薛时从刚才开始就觉得那年轻人面熟,这一回走到近前,他才彻底看清楚了他的脸,竟然是凌霄€€€€那个情报局的小狗腿子。
薛时双手插在衣兜里,朝围殴他的那群人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什么人?”小混混们吃了一惊,纷纷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见他孤身一人,立时面露凶相,朝他挥舞着手里的棍棒,恶狠狠道:“走走走!识相点,不要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