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说着,门外突然一阵骚动,听声音,似乎是一大批人快步从走廊通过。
薛时朝门口望了一眼,道:“我出去看看。”
他们所住的这排高级套房的邻居几乎全是洋人,有少数几个黑发黑眼的中国人,大多非富即贵,因为高级套房可以享受侍者送餐上门的服务,此时快要到晚餐时间了,大部分人都已经从船上的各个娱乐场所回到自己房里,有不少人听到骚动从房间探出头来好奇地朝走廊上张望,几名穿着制服的船员用英文和中文分别朝这些头等舱的贵宾们解释着船上的突发状况,薛时竖起耳朵听了个大概,便返回屋里。
“他们在船上发现了一名偷渡客,但没有抓到,还在搜索当中,我去医务室看看弥生,怕出乱子,”薛时说着,替莱恩将被子拉到下巴,“你好好睡一觉,任何人敲门都不要答应。”
莱恩点点头,疲惫地闭上眼。
船上的确变得戒备森严,楼道里都有船员在巡视,其中有一名中国船员在他们上船时与他们打过交道,认得薛时,见他从头等舱走下来,立时拦住他,善意地提醒道:“薛先生,船上出了些状况,请您回房间去,不要随意走动,我们会尽快解决”。
薛时解释道:“我的弟弟躺在医务室,我要去把他接回来。”
那船员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忙殷勤地问道:“薛先生,需要为您安排担架吗?”
薛时摇了摇头,彬彬有礼朝他致谢,独自朝医务室走去。
医务室在二楼,薛时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此时天色已晚,海上起风了,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可以看到愈发汹涌黑暗的海面,船身有些摇晃,在船里可以听到咆哮的涛声。
他是个十分警觉的人,他能感觉到,自他下来二楼,走在这条僻静的走廊里,背后就一直有一道目光盯着他。
拐过一个弯,他又向前走了两步,便停住了。
他不知道那道目光的源头在哪里,只是朝空无一人的走廊低声说道:“出来吧,我不会伤害你。”
果然,角落里传来一声慌乱的轻响。
听得懂中国话,很好。薛时暗道。
他缓缓扫视了这个光线晦暗的走廊,最后目光停留在一间用于存放紧急救生物资的小仓库的铁门上,那铁门开了一道缝,黑暗的缝隙里藏着一只黑色的眼睛。
陡然与门外那个人目光相触,少年吓得身子向后一弹,跌坐在地,从门缝里看着那个人慢慢朝这间小仓库走来,然后停在外面,他吓得脸色煞白,心跳如擂鼓。
他好不容易才能混上这艘开往英国的船只,倘若半途被发现,他们会对他做什么?直接扔进海里吗?少年非常惊恐。
门外的年轻男子警觉地朝走廊两边张望了两眼,拉开门,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就在这时,两名巡视的船员从走廊那头走过来,那男子立刻替他掩上门。
“先生,您是否需要帮助?”少年可以清楚地听到门外的男人和船员的对话。
那人问道:“请问医务室在哪边?”
“在那边。”
“谢谢。”
听到那两名巡视的船员走远了,少年松了口气,一阵劫后余生的狂喜淹没了他€€€€这个中国男子对他没有恶意,甚至说不定还能帮助他逃过一劫。
应付了那两名巡视的船员,薛时再度打开门,对那个缩成一团的少年说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少年点点头。
是个伶俐的,知道自己对他没有恶意。薛时轻轻将门掩上,转身走向医务室。
医生看起来已经离开医务室去吃晚餐了,值班的女护士礼貌地朝他致意,薛时径直走向叶弥生的病床,查看了一眼吊在病床上方的输液瓶。
“是时哥吗?”病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
薛时坐了下来,握着他微凉的手,轻道:“你感觉好些了吗?”
叶弥生虚弱地点点头。
薛时替他理了理头发,柔声道:“输液还需要一些时间,我去餐室点晚餐让他们送到房间,等会儿再来接你,总要吃一点东西才能好。”
叶弥生笑了笑,又点头。
薛时起身离开,走的时候拿走了叶弥生放在床头的一套衣服。
回到刚才的走廊里,薛时一把拉开小仓库的门,将叶弥生的衣裤扔给躲在仓库里的偷渡少年,道:“换上。”
少年拼命点头,手忙脚乱地脱掉自己一身脏乱褴褛的布衣扔在一旁,套上那套看起来笔挺昂贵的西装。
薛时捡起他换下来的衣物,随手从仓库里拿了把斧头,又找了一堆用于紧急逃生的绳索,将斧头用绳子团团缠住,缠到满意的体积之后便用少年换下来的破旧衣服一裹,走到窗口,探头将那些东西狠狠€€进翻涌的黑色海浪里。
少年换好衣物,从藏身的仓库里走了出来,看到薛时扔完东西转身朝他走来,他慌忙垂下头,深深地朝他躬身致谢。
甲板上一阵骚动,隐约听到有人高声喊道:“有人跳海啦!”“快,拿绳子来,救人!”接着,四面八方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在船里四处巡视的船员们三三两两涌向甲板,
甲板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全都攀着栏杆望着波涛起伏的海面上一片白色的影子€€€€那是一件破破烂烂的衣物。几名中国船员冲上甲板,拨开混乱的人群,朝夜色中昏暗的海面观察了一会儿,转身向同僚们大声喊道:“快去报告大副,就说发现了偷渡客,他跳海了!”
薛时转向少年,低声道:“现在,听我的吩咐,我说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明白吗?”
少年用力点头。
薛时打横抱着一名虚弱的少年返回头等舱的时候,那名中国船员立刻迎上来,一脸喜色:“薛先生,警戒已经解除,现在您可以随意走动进行娱乐或者用餐了。”说罢他看了一眼低垂着头躺在他臂弯里的少年,担忧地问道:“您的弟弟他还好吧?”
薛时对他礼貌微笑:“他只是晕船,并无大碍。”说罢便抱着少年走向自己的房间。
薛时开门进屋的时候,莱恩正在半睡半醒之际,房门没关,屋里光线昏暗,从他这个方向正好可以看到玄关,见薛时抱着人回来了,他勉力支撑着身体坐起,哑声问道:“他怎么样?”
薛时把人放下,那人慢慢转过身,莱恩一愣,发现他带回来的,是个陌生的少年。
“他是谁?”
薛时绕过那个少年,走到莱恩床前,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又按着他的肩让他躺下了。
“一个偷渡客,整条船的人都在抓他。”薛时对莱恩解释着,转向那个少年:“喂,小子,你叫什么?多大了?”
少年身量和叶弥生差不多,穿着他的衣服非常合身,大约是明白自己安全了,神情镇定了不少,整个人也不再瑟缩,而是站直了大大方方回答道:“我叫葛重阳,虚岁十七了。”
薛时拉了张椅子坐下,继续问道:“你偷偷摸摸搭上这艘船是想去哪里?干什么?”
少年沉默片刻,突然就跪在了地毯上。
“跪我干什么?起来好好说话!”
少年跪着向前膝行了两步,来到薛时面前,一只手搭上他的膝盖,哀求道:“爷,您收了我吧!我爹抽大烟,把家底败光了,把我娘和妹妹卖了,押上房契地契也没还清欠债,后来他自个儿上吊了,我被债主追得走投无路,才想到这个法子,偷摸混上船,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只想活命!爷,您想办法帮帮我,别让他们赶我下船!否则我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薛时听完,沉默了一阵,朝他扬了扬下巴:“识不识字儿?读过书吗?”
少年拼命点头:“原本家境殷实,上过学堂,还念过英文,他们说的话,我基本都能听得懂,所以才能混进来。”
“行啊,比我强,”薛时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转身在抽屉里翻出一个布袋,随手扔给他,“从现在开始,你叫方小毫,是我从岸上雇来的伙计,随我们一同去英国,这些是你的身份证明,你拿着,这条船上便没有人会为难你。”
身份证件以及通关文牒都准备好了,而那个临时雇来的叫方小毫的伙计却未能随行,薛时决定物尽其用,正好身边缺个人手,这少年瞧着是个伶俐的,也许能帮助他将两个病患照顾好。
少年捧着那个布袋呆愣了片刻,立时明白过来,面露喜色,拼命朝他磕头。
“行了别磕了,”薛时不耐烦地从皮箱中翻出另一套叶弥生的衣服丢给他,朝浴室指了指,“去洗洗,自己拾掇一下,别脏兮兮的露了马脚。”
说罢转向莱恩,语气温柔:“我去接弥生,再去餐室叫些吃食回来,你稍微休息会儿,别睡过去,等我们回来一起吃晚饭。”
莱恩点点头。
薛时便又翻箱倒柜找了一套衣服挂在臂弯里,出门去了。
输液之后,叶弥生的情况还是没什么好转,表情恹恹精神萎靡,但他坚持着要自己走回房间,薛时对他倔强的性格毫无办法,只得在一旁搀扶着,陪着他挪了回来。
已经入夜,海上风浪很大,船身不是很平稳,叶弥生脸色非常差,他一手扶着墙,一手扶着薛时,走几步便弯下腰去捂着胸口蹲在地上干呕,但他胃袋里空空如也,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到最后,薛时于心不忍,替他抚着后背:“还是我抱你回去吧……”
叶弥生挡开他,有气无力地笑:“我又不是个小孩子,总是要你抱着,路上让人看到,岂不是要被人笑话?”说罢他又小声加了一句,“这眼睛有没有得治我其实心里没底,与其躺着胡思乱想,不如这么折腾一番,不去想这事,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薛时没有说话,到这时他才惊觉,自己的一个决定给弥生带来了多大的心理负担,而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他甚至都没有想过去征求一下弥生自己的意见。
似乎是察觉到他细微的情绪变化,叶弥生突然伸手摸了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轻道:“二哥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心里是十分高兴的。我小时候能看见的,不是生来就目盲,所以,我真的很想能重新看见……”见过光明可是最后又陷入黑暗的人才知道光明有多珍贵,而那些生来就处在黑暗之中的人,根本就不会晓得光明是什么。
薛时回握了他,轻道:“你别瞎想,你这眼睛,肯定能治。时哥这辈子没有太大的抱负,你这双眼睛一直是我心里放不下的事,我会给你找英国最好的医生。”
两人说着话,走到头等舱的走廊处,走廊里灯火通明,正是晚餐时间,不时有侍者端着装有食物的大托盘通过,薛时远远就看见一人站在他们的房门前,正要举手敲门。
“晚上好,詹姆士先生。”薛时在他敲门之前就叫住了他,搀着叶弥生缓步走上前去。
詹姆士看到叶弥生有些惊喜,快步走过去握住了叶弥生的手:“叶先生,我听李先生说了您即将重见光明的消息,我真是非常高兴!”
叶弥生有些意外,诧异道:“詹姆士先生怎么也在这里?”这个月以来,他与这位百代公司的录音技师合作灌制了好几张唱片,两人已经挺熟了。
“我乘这趟船回英国为我母亲贺寿,没想到会遇上你们,这真是太巧了!叶先生,请恕我冒昧地发出邀请,到伦敦之后你们一定要到我家来做客,您知道的,我母亲是个中国人,她一定会很高兴招待从中国远道而来的朋友,她已经几十年没有回过她的故乡了!”
薛时冷眼旁观。这个詹姆士,不同于薛时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傲慢无礼,现在看来,完全就是个聒噪、头脑简单且性格开朗的人,至少,从他遇到莱恩和叶弥生时兴奋的表情和快乐的语气中倒是看不出任何虚伪的成分,
叶弥生与他说笑了几句,但他精神实在是不怎么好,薛时看出来了,急于摆脱话多的詹姆士,扭头看了一眼走廊,正好看到一名侍者端着托盘朝他们走来,便打断他道:“詹姆士先生,我们的晚餐送到了,我的房子里现在有两位病人,实在不方便招待您,请恕我们先失陪了。”
听出他话里是个要赶人的意思,詹姆士只得闭了嘴,悻悻离去。
薛时打开门,从侍者手里接过托盘送进屋里,把托盘里的食物一一在自己屋的一张小圆桌上摆开,安排着叶弥生坐下,在他腰后塞了个垫子,便去叫莱恩吃饭。
那名偷渡客少年已经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坐在床边,莱恩醒着,半闭着眼睛,任那少年从一旁的水盆里拧了一条湿毛巾覆在他额头上。
薛时从半掩着的门外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他站在外面瞧了一会儿,推门进去。少年一见他,立刻站起身,一脸的毕恭毕敬和诚惶诚恐。
“小毫子。”薛时越过少年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少年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立刻走到薛时跟前。
“做得不错,你就替我照顾李先生吧。”薛时朝自己屋指了指,“去吃晚饭,吃完自己弄个地铺,睡我那屋。”
第61章 61、平凡的快乐
“有一次,有位女伶在公司的录音室里待到很晚,正巧我们的住处在同一个方向,于是我就叫了一辆黄包车,顺道送她回家,可是你们猜,后来怎么着?”詹姆士用小餐叉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然后哈哈大笑,“她居然邀请我去她那里过夜!”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会得到女士的青睐,想必詹姆士先生定然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叶弥生小口抿茶。
“不不不,你们知道,在上海那样的地方,想要出名的女伶真是太多太多了,她们用尽各种手段攀附那些权贵,我见得多了,我没想到,这次竟然有人把我作为目标,你们懂的,我向来只看重有才华的人,她们以为和我上床就能获得百代公司的垂青吗?这真是太好笑了!”詹姆士说着说着又兀自开怀大笑,阳台上充满快活的气氛。
莱恩拿起一旁的茶壶,给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里又添上热茶。
三个人围坐着小餐桌喝下午茶,阳台视野极佳,可以一眼望见风平浪静的海面,日头已经沉沉西斜,一群海鸟振翅朝夕阳的方向飞去。
薛时慵懒地躺在床上读书,察觉到室内的光线明显昏暗下来,他放下书本抬头朝阳台望了一眼,觉得外面起风了,便抬手招来小毫子,让他拿了两条薄毯送到阳台上去。
这已是他们在海上航行的第十天了,叶弥生总算习惯了船上的生活,晕船的症状消失了,莱恩的伤寒也痊愈得差不多,薛时总算得以松口气。
小毫子将薄毯送到阳台上,打断了三人的说笑,莱恩接过毯子,盖在肚子上,回头朝门里望了一眼,与薛时目光相触,微微一笑,感谢他的细致体贴。
也许是海上航行实在太枯燥太无聊了,詹姆士每天都来探望他们,这处阳台就成为他们每日聚会喝下午茶的地方。三个人谈笑风生,说的都是薛时不懂的话题,他不方便去打扰,便独自在屋里读书。
小毫子从阳台折返回来,低声问道:“我去洗衣房取洗好的衣服,顺便去餐室叫晚餐,时哥晚上想吃点什么?”
“噢,你去问问小叶和李先生的意见吧,我随意。”这些天,薛时对他和颜悦色了不少。
遇上这么个偷渡客,三人行变成四人行,并没有给他造成许多不便,反而给他帮了大忙。因为这个冒牌伙计手脚非常勤快,帮着他将两个病号照顾得很仔细,对他言听计从,而且头脑灵活,对于自己看到的东西从不多嘴,让薛时省心不少,他决定一路带着这个少年,以后回到上海好好栽培。
小毫子去了阳台,不多时又折返回来,说:“詹姆士先生说,今晚在顶层餐厅有个晚宴,他打算带上叶先生和李先生一同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