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生快步走到阳台上,在倾盆大雨中攀上了白色的铁栏杆,一条腿伸到外面,骑跨在栏杆上,任冷风冷雨吹打在脸上,他回头朝屋内众人笑了一下,便一头朝下栽了下去!
薛时惊呼一声,追了出去,毫不犹豫地飞身跃出阳台,电光火石间双手在空中一捞,竟然抓住了叶弥生的手,两人一同坠了下去。
把人抱在怀里的一瞬间,薛时心里踏实了不少,但是他低估了船在海浪中的颠簸程度,他们抱在一起,被倾斜得厉害的船体抛了出去,在空中翻滚着下落。突然,他感到头部受到了重重一击,脑袋里一声轰响,很快,他眼前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下落的过程中头部撞到了什么东西,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横淌,然而毫无办法,只得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扑通一声,两人的身体重重地拍在海面上,落水了。
阳台上的三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幕。
那两人抱在一起从阳台上掉了下去,在靠进甲板的时候在栏杆上撞了一下,然后翻滚着坠落,狠狠拍在漆黑的海面上,很快就被翻腾的巨浪吞噬了。
莱恩沉着脸,立刻转身跑出房间,詹姆士和小毫子连忙快步跟上,三个人在走廊就被船员拦下了。
詹姆士对拦住他们的船员解释:“有人坠海了!我们需要救援!”
船员犹豫了一下,看着这三个脸色煞白的人,惊道:“上帝!您没看到现在海上的风暴吗?”
詹姆士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快去报告大副,我们需要救援!快!”
莱恩冲到甲板上,攀着栏杆看着翻腾的海面,对小毫子沉声道:“去找一捆长绳过来,越长越好,快!”
小毫子沉着地点点头,立刻就跑进了船舱,他对这艘船已经了如指掌,知道救生物资平常放置的位置,片刻便找来了救生衣和长绳。
詹姆士跑到甲板上的时候,就看见莱恩已经在大雨中脱了衣服,正将绳子的一端往自己腰上缠,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大声吼道:“你要下海?你疯了?!”
“我必须去,”莱恩已经被大雨淋透,潮湿卷曲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坚定执着:“我在海港长大,水性很好,你相信我。”
“我已经让船员去报告了大副,你再等等,等他们过来……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你别……别……”
詹姆士话音未落,莱恩已经拖着绳子和救生衣爬上栏杆,迎着数米高的巨浪,毫不犹豫就跳进了海里!
詹姆士愣怔在那里,表情呆滞地望着在海浪中搏斗的人,喃喃道:“该死!该死的!这真是个不可能的任务!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了……原谅我,布尔特先生……”
大副带着船员们拿着救生衣姗姗来迟,听闻已经有人跳下去救人了,一时间面面相觑,他们都是些在海上航行多年的老水手,都知道这样的风暴之夜海里有多危险,无人肯冒这个风险下海去救人,但既然已经有人去了,便都不再多言,全都表情凝重地冒着风雨和巨浪,攀着栏杆,打着手电筒,照着海里的人。
这时候,雨势开始小了一些。詹姆士浑身湿透了,焦躁地在甲板上来回踱步。小毫子倒是十分冷静,他只是默默地守着那堆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缠在莱恩腰上,眼看着绳索被莱恩带着,一圈一圈地向海里游走,最终到达了极限,绷直了。
莱恩说得没错,他水性极佳,只是片刻功夫,他便在海里朝船的方向挥手呼喊,船员用手电筒照到了他,詹姆士惊喜地跳了起来,帮着船员们拉动绳索,把莱恩拉了上来。
莱恩湿淋淋地匍匐在甲板上,脸色发白,大口大口喘着气,海里情形凶险,他根本就来不及多想,只得把先找到的人救上甲板,此时他定睛一看,他先找到的是薛时。
詹姆士和小毫子把昏迷不醒的薛时翻了个身,查看他的伤势。
薛时在下落的过程中撞到了头部,伤得不轻,头撞破了,还在淌血,人事不省。詹姆士替他按压胸腔和腹腔,让他将体内的海水吐了出来,才总算缓了过来。
大副见人救回来了,立刻吩咐道:“拿担架来!把他抬去医务室!”
亲眼看着薛时被担架抬走,莱恩这才松了口气,紧了紧腰上的绳索,赤着脚一声不响走进大雨中,船员们全都默不作声让到一边,给他让开一条路。
莱恩走到甲板尽头,“扑通”一声,再度跳进了海里。
这次,他顶着巨浪,在海面上四处搜寻未果,不得已,一头潜进了水下。
疯狂的、汹涌的海浪下面,是一个无比寂静的世界。
海里的光线非常微弱,船上有一点灯光可以照进来,船员们执着手电筒掠来掠去,使得水面下的光线忽明忽暗,莱恩借着那点灯光,在水里搜寻着,可是什么都没有,在这片凶险的水域里,除了泡沫,什么都没有。
莱恩感觉到肺到达了极限,他蹬了几下,飞快浮上水面,海浪像帐篷一样罩在他头顶,他趁着海浪还没有盖下来的当儿迅速换了口气,再度潜进海里。
脚下飘过一个黑影,他一怔,立刻以极快的速度朝那黑影游去。
此时,正好有一束光照了进来,莱恩定睛一看,果然是叶弥生,他已经溺水,失去了意识,眼睛大睁,一动不动漂浮在水中,缓缓朝漆黑的海底沉了下去。
莱恩吐出一串气泡,正要追上去,突然就犹豫了一下,停住了。
€€€€如果叶弥生死在这场风暴里就好了。
如果没有了这个人,他就能独享他的爱人,也不需要将自己用心血写就的曲子拱手奉上,成为这个人追名逐利的工具。
而现在,这个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他没有任何动作,眼前这个人就会自己沉入海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心里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莱恩突然感到了巨大的恐慌。
“孩子,你知道吗?这人世间的风暴,有时候比海上的风暴还要可怕。”
不知为何突然在这个时候想起过去维克多叔叔常常向他感叹的一句话,就在刚才,就在他心中萌生出那个可怕想法的同时,他突然就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人世间最可怕的,是人们内心掀起的邪恶之念,憎恶、嫉妒、仇视、它们如同风暴般排山倒海而来,掀翻一切理智,如同恶魔扼住咽喉一般主宰人们的灵魂。
而他,在此时此刻竟然动了那样的邪念,他在风暴面前,已经输了。
浮出海面的时候,莱恩已经精疲力竭,他使出最后的力气带着溺水的人探出海面,长出一口气,伸出一条手臂朝船上的人挥了挥手,甲板上立刻传来一片欢呼。
雨势小了很多,肆虐的浪头也开始变得迟钝、有气无力,就像刚才在海底差点主宰他的魔鬼,在他强大的理智面前,慢慢退却了。
被拉到甲板上之后,莱恩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都瘫软下去,四肢没有一点力气,胸部剧烈起伏着,脸色苍白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甲板上,任冷雨兜头盖脸浇下。
詹姆士将他从甲板上扶起,撑了一把伞罩着他,搂着他瑟瑟发抖的肩安慰道:“莱恩,振作一点,你做到了!上帝啊,这简直是个奇迹!”
薛时头部撞破,人救上来之后,船上的医生立即给他处理了伤口,叶弥生倒是毫发无损,但两人都溺了水,迟迟未醒。
詹姆士拿着一条毛毯,走进医务室,将毛毯轻轻盖在莱恩身上。
莱恩像是失去了神智,无知无觉,直到一杯热腾腾的可可饮料端到他面前,他才醒过神来,接过饮料搅了搅,朝詹姆士道谢。
雨已经停了,风暴逐渐平息,天快亮了,船上即将迎来一个一片狼藉的清晨。
两人坐在医务室外间的空床位上,彼此无话,直到医务室里传来小毫子的呼喊,两人对视一眼,一同走了进去。
叶弥生醒了,正跪在地上,上半身伏在薛时的病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默默流泪。
小毫子拿了件外套给他披上,想去拉他,忽然听到莱恩在身后冷冷说道:“让他跪着。”
詹姆士一惊,侧头看着旁边的人,这是他第一次从这个总是温雅沉默的年轻人脸上看到如此严厉的表情。
小毫子显然也愣住了,一双手停在半空,犹豫着开口:“李先生……”
莱恩走到叶弥生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了一句:“你该反省。”说罢就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出去。
€€€€我差点杀了他。
€€€€但是,如果再有下次,我一定会杀了他。
第63章 63、雾都之夏
小毫子抱着一摞刚从洗衣房取回来的干净衣物走进屋,看到詹姆士歪倒在沙发上读书,便和他打了声招呼,将衣物放在一边,径直朝阳台走去,想去问问李先生晚上吃什么,然而他还没踏出门,就被詹姆士一把拉回屋里。
詹姆士食指放在嘴上,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些担忧地望着阳台上的人。
海面风平浪静,莱恩面前摆着画架,站在阳台上执笔沉思。
那场风暴过去三天了,他再也没去过医务室。
三天来,他都一言不发,每日午后站在同一个位置,眺望着海面画画,但詹姆士有时候走过去偷偷望他一眼,却赫然发现他面前的画布是空白的。
詹姆士毫无办法,只得故意朝着阳台的方向大声和小毫子说话:“小毫子,叶先生和薛老弟怎么样了?”
小毫子非常伶俐,知道他的用意,也提高了音量回答:“时哥人还没醒,叶先生整日守在一旁,以泪洗面,饭都不肯好好吃,医生希望他回房静养,但是谁都劝不动他。”
詹姆士又朝阳台望了一眼,见莱恩无动于衷,只好叹了口气:“还是我去劝叶先生回来休息吧。”
两人出了门,一同朝二楼的医务室走去,不多时,却见莱恩也跟了出来,神色淡然,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薛时头上缠着绷带,无知无觉地躺着。叶弥生黑瘦了一圈,整个人显得非常憔悴,跪在地上,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痴痴地趴在薛时手边,就好像三天来都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过。
“带他回房休息。”莱恩平静地对小毫子吩咐。
小毫子知道气氛不太对,丝毫不敢多言,忙将叶弥生从地上扶了起来,不想叶弥生惊觉,骤然挣脱开他,怒道:“放开!我不走!”
话音刚落,一记巴掌带着劲风狠狠招呼在了他脸上!
叶弥生捂着脸跌坐在病床边,一脸震惊。
詹姆士站在莱恩身后看得心惊肉跳,他没想到像莱恩这般性情温和的人竟然也有震怒的时候。
“这一巴掌,是替他管教你,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莱恩居高临下看着他,对小毫子命令道:“把他带走!”
叶弥生也没想到素来温和的李先生竟然会对他动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愣在那里,直到小毫子和詹姆士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架住他将他带走,也没敢多发一言。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莱恩长出一口气,缓缓地在病床边坐下,背对着病床上的人。
身后那人却在这时坐起身,一双手臂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低声问道:“生气了?”
莱恩没说话。他知道薛时其实早就醒了,并且一直在等他来,昨天小毫子悄悄告诉他了,可是连日来他心乱如麻,不想到这医务室来。
见他无动于衷,薛时委屈道:“我想跟你解释,可是你一直也不肯来,我不想和他说话,所以只能一直躺着装昏迷……”
莱恩依然背对着他,将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掰开,平静地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
薛时不由坐正了,等着他说下去。
“你跟着他跳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我……”薛时一时语塞,讪讪道:“我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况且当时的情况,根本来不及多想,我以为我水性很好,可以救他上来的,却没想到落下去的时候,撞到了头……我……”
“倒是老实。”半是嘲讽,半是心凉。
薛时从背后攀上来拥住他,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低声道:“对不起,这么多年相依为命,他早已算是我的家人,我不能放任他掉进海里不管。你不一样,你是我要相守一生的人,我以为很多东西,不需要向你解释,你都懂。再等一等,等给他治好了眼睛,回到上海,让他出去自立门户,我再也不管他了,好吗……”
€€€€连自己的命都那么不稀罕,你拿什么跟我相守一生?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莱恩缓缓站起身,推门出去了,一次也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薛时像是全身力气被抽走,瘫倒在病床上,表情呆滞地躺了片刻,突然狠狠拍了拍裹着绷带的头,觉着自己真是蠢透了。
那件事过后,莱恩便沉默了许多。
他时常在房间里通宵写曲子,写到天明才歇下,然后一睡便是一整天,除了写曲,其他什么都不干,像是把自己囚禁了起来。
他本来就少言寡语,旁人轻易猜不透他的情绪,只有薛时,明显感觉到他的冷淡和疏离,心里焦急,却又不能表现出来,终日寝食难安忧心如焚。
那以后,叶弥生也对莱恩尊敬了许多,不敢再轻易说笑。
莱恩几乎每天都有新曲写出来,交给次日一早来访的詹姆士,由詹姆士带着叶弥生去顶层餐厅练习,晚上在酒会上演奏。就这样,叶弥生越来越忙,也越发受人追捧,整日在那些富商政客之中流连,没有空再纠结其他。
他们的船,是在七月末到达南安普顿港的。
和他们在上海登船的那天一样,天空响晴,碧波万里,海的尽头露出黑色陆地的那一刻,聚集在甲板上的人们纷纷抛起了帽子,欢呼拥抱,喜极而泣。
薛时翻着一本书,听到了外面的喧闹声,不由走到阳台上朝外张望。两个多月的枯燥航行终于告终,他情绪也跟着好了起来。
转身的时候不由自主朝莱恩房里望了一眼,透过薄纱窗帘他看到莱恩已经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正坐在床上愣神。
薛时敲了敲门,推门进屋,朝他笑:“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