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楼道阴暗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声响,两人皆是一惊,迅速分开。
薛时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喝道:“是谁!谁在那里!”
借着楼道昏暗的壁灯,两人都看到了地上几滴暗色的液体,那液体一路滴向楼梯拐角处,隐没在黑暗中。
薛时弯腰用手指沾了一点地上的液体,在指尖捻了捻,变了脸色:是血。他回头一看,发现这血滴是从楼下一路滴上来的,但楼道里光线太暗,两个人一路走上来,竟然都没有注意到。
他把钥匙塞给莱恩,示意他开门进屋,自己则是小心朝拐角处走去。
拐角处,在壁灯照不到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少年,他头发凌乱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着,惊恐地看着来人,在看清是薛时之后,他才松了口气,气若游丝地唤道:“时哥……”
€€€€竟然是多日不见的小毫子。
薛时非常吃惊,快步走过去蹲下,为他检查伤势。他大腿中了一枪,血流不止,裤子已经浸透。薛时迅速把人从地上抱起,急道:“我送你去医院!”
小毫子已经处于失血过多意识混沌的状态,苍白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虚弱道:“不……不能去……警察在追捕我……很多人……”
薛时闻言当机立断,将人抱进了屋。
莱恩看着他臂弯里的人,也吓了一跳,忙帮着他把小毫子安置在沙发上。莱恩突然回忆起那晚他看到薛时和小毫子在大街上争执拉扯的情景,忙问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时摇了摇头:“这得问他自己。”说罢,他去里屋找出一个急救箱塞给莱恩:“此事不要声张,我出去清理一下血迹。”
小毫子进屋之后就失去了意识。两人帮他把裤子剪开,露出左腿上的枪伤,从药箱中翻出一些救急药物和止血绷带,又去厨房打了些开水,找出镊子并消毒,用镊子替他取出腿中的弹片,处理好了伤口,包扎上药止了血。
忙完这些已是后半夜,薛时见莱恩有些疲倦,便让他先回房去睡,自己坐在沙发上守着小毫子。
窗外雷声大作暴雨倾盆,他静坐在一旁,盯着少年瘦到明显凹陷下去的两颊,心中非常疑惑。
他又记起那天晚上在街上遇到小毫子的情景,当时,那个少年说他千里迢迢偷渡到英国,是有自己的目的的,想来,这少年迄今为止遭遇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当时薛时从小毫子口中得知詹姆士似乎另有所图,担心莱恩的安危,没再追问下去,只是写下自己在伦敦临时的住址交给他,便与他匆匆分别。联想到那天小毫子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跟他走,想来,今天若不是被逼到绝境,小毫子也不会来找他。
薛时身体缓缓向后,靠进沙发里,仰面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
想到医院的事,莱恩的事,小毫子的事,没有一件事能让他省心,他心中烦乱到极点。
莱恩早晨醒来,听到客厅里有动静,连忙翻身下床,赤着脚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一道缝隙朝外看。
小毫子已经醒了,但他的状况显然很不好,整个人裹在被褥里,目光呆滞地躺着,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
薛时从厨房端了一盆水走进客厅,把水盆放在茶几上,从盆里捞出毛巾拧干,敷在他额头上,然后在一旁坐下,蹙眉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弄成这样的?”
小毫子转动着眼珠,默默看着他,并不说话。
薛时自顾自地点了支烟叼着,在缭绕烟气中看着小毫子,冷笑道:“怎么、还是不肯说?”
小毫子缓缓闭上眼,嘴唇紧抿,虚弱地咳嗽了一下,便不再出声。
薛时一整夜都没睡好,只在黎明时分靠着沙发打了个盹,睡眠不足,再加上连日来许多事积压在心头,所以他此时的情绪相当差,看到小毫子这副不言不动的样子,非常生气,猛地站起身,指着大门怒道:“行、不说是吧?不说就给我滚出去!”
小毫子吃惊地看着他,见他真的动怒了,挣扎着坐起身,垂下眼睑,微微朝他欠了欠身,便艰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扶着墙,一瘸一拐颤颤巍巍向门口走去。
莱恩忙从房里奔出来,拦在小毫子面前,一手扶了他,将他挡在身后,蹙眉朝薛时道:“你好好说话。”
“你别拦着他,让他走、让他死在外面,最好永远别回来!谁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
薛时越说越气愤,指着小毫子吼道:“我把你当自己人,掏心掏肺对你好,想着一路把你带回上海去好好培养,让你有机会混出个人样,你呢?你把我当什么?遇了事不肯说,出了事直接躲我这里来,我就是养个阿猫阿狗也没有你这样的!忘恩负义的东西!你犟啊、接着跟我犟啊!”
末了他觉着自己红着眼睛发怒的样子着实骇人,怕影响莱恩今天排练的情绪,便收敛了怒火,耙了耙头发,拿起那支烧了半截的香烟叼在嘴里,瞪着小毫子,冷哼一声,抓起外套就出了门,往医院里去了。
第67章 67、致吾爱
弯弯曲曲的漆黑的街巷、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手里染血的匕首……织就成一幅噩梦的场景,梦中,他慌不择路,只知道拼命奔逃。突然,枪声响起,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腿上中枪了,膝盖一软,向地面坠去……
小毫子浑身一震,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额头上的毛巾掉了下来,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根粗布条突然从背后绕到面前勒进他嘴里,在脑后打了个结,紧接着,他眼前一黑,伸手一摸,是一只粗麻布袋兜头罩了下来!
他头上套着麻袋,口中“呜呜”叫着,被人反绑着双手扛在了肩上。他失血过多,加上两天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根本无力挣扎,只得任人扛着下楼,塞进一辆马车。接着,外面传来马蹄声,车厢颠簸着一路向前驶去。
马车在前行的过程中绕来绕去拐了不少弯,身下的颠簸程度也在告诉他,路况不是很好。不多时,马车停下了,那人又将他拖了出去,扛在肩上,蹬着楼梯上楼,把他放下,推着他进了一间屋子。
小毫子凭感觉判断出马车并没有行驶多久,至多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所以他知道此刻身处的地方距离薛时原本那间屋子并不远。
他身体虚弱,遭此一番折腾,有些受不住,双手还被反绑着,站定之后没能维持住平衡,腿一软便摔倒在地。
头上的麻袋被撤走,脑后的布条也被解开了,他努力昂着头,看到屋内有张矮桌,桌上摆着食物,桌边坐着一个人,正翘着二郎腿读一份英文报纸。
这时,身后走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替他松了绑,拾起地上的布袋和绳子,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掩上门。
果然是他!小毫子匍匐在地,松了口气。
光天化日之下入室绑人,绑了之后并没有把人送出去多远,说明此人对这座城市并不熟悉,不敢离开太远,那么这个人,除了薛时,不可能是别人。
薛时撩起眼皮,目光越过报纸边沿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吓坏了吧?”
小毫子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揉着发麻的双手,一瘸一拐走到薛时跟前,低着头没吱声。
“坐下,吃饭。”薛时朝身边的位置指了指。餐桌上摆着些寻常饭食,一双筷子搁在饭碗上,饭菜都还冒着热气。
在他面前,小毫子也不拘束,拖着一条腿挪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捧起饭碗,当真开始吃饭。他还发着烧,并没有什么食欲,但是腹腔中的空虚之感迫使他拿起了筷子€€€€不吃,就没有能量抵御伤痛。
小毫子默默吃饭,薛时看着他,冷不丁来了一句:“今后,你就住在这里,一日三餐会有人送进来,在我说你可以走之前,不准离开这个屋子。”
薛时显然心情不错,表情堪称和颜悦色,但说出口的话却是命令式的,让人不容拒绝。
“为什么?”小毫子一听,缓缓放下筷子。
“为什么?”薛时冷笑道,“因为我今天瞧见街上有警察在盘问行人,你继续留在我那,我可保不准警察什么时候会进去搜索那个房子。”
小毫子讪讪地垂下头,又捧起饭碗,扒拉了一大口饭菜。
薛时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放下报纸,语气凉凉地说道:“小子,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心里藏着什么事儿,既然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了。你现在弄成这个样子,警察到处搜捕你,我也不能放着你不管,不管你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我都认了,因为你是我一路带到这儿来的,我得对你负责。”
薛时停顿了一下,将手中的报纸放在了他面前,小毫子停下筷子,拿起报纸,吃惊地看着那张占了很大一块版面的人物照片€€€€竟然是李先生。
“但是,李先生是无辜的,他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马上就要开音乐会了,现在正处在关键时期,不能受到丝毫的负面影响,你可以随便怎么祸害我,我不在乎,但是你不能牵累李先生,所以我把你弄到这儿来养伤,不让你再接触李先生,这一点,希望你能理解。”
不等他开口,薛时又道:“小子,过去在船上,我自问待你不薄,到今时今日,我还是愿意这么无条件帮你,但我不可能永远护着你,日后你若是犯了事儿被捕了,我希望你想清楚你自己需要承担的后果。”
小毫子默然点了点头。
“好了,现在,你给我翻译翻译,这上面都写了些啥?”薛时指着报纸上印有李先生照片的那一版面,眼神发亮。
这屋子虽然又小又陈旧,但该有的都有,房间在三楼,窗户外面是一大片临河而建的低矮房屋,密密匝匝鳞次栉比,但建筑物都不太高级,与伦敦整洁的市容相比,这一带看起来就像是棚户区。
小毫子睡醒就坐在屋内唯一一张单人床上,默默盯着窗外看。
薛时请来可靠的医生替他治了腿伤,一日三餐也都有人准时送来,饭菜新鲜可口。名义上来说,他是被囚禁在这里了,但是这又不失为一种保护,至少,在他养好伤之前,这里很安全。
这六天之中,薛时来看过他两次,每次都会带来几份报纸,要他译给他听。从报纸上,小毫子得知李先生即将在皇家歌剧院举办个人音乐会。也是,像李先生那样的人,怎么能和一个被通缉的逃犯扯上关系,所以,薛时将他隔离开,不让他接触李先生,这一切都在情在理。
他其实很想告诉薛时,他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受伤的那晚,如果不是因为身陷绝境,他根本就不会去找薛时。那晚他原本只想在薛时那里歇口气,躲一晚,天一亮就悄悄地走,可是没想到伤势太重昏迷过去,而薛时又守了他一夜,根本没有机会离开。
而就在今天早上,薛时揣着一份报纸来找他,很高兴地告诉他:李先生的音乐会就在今晚了。末了,又问: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和我回上海?
原来,薛时一直都没有放弃他,还心心念念地想着要带他回上海。
回上海?他也想,但是可能吗?就算能躲开警察的追捕,可是能躲得开那些人吗?那些人€€€€他的仇家,他们在这座城市只手遮天,怎么可能放任他就这么毫发无损地离开?薛时带着他,说不定还会被牵累。
小毫子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时哥,你的恩情我可能今生都偿还不了了……”
傍晚,小毫子静静躺着,等到来送饭的人放下饭菜离开,他才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桌边,慢慢坐下,自己一个人吃完了一餐饭。
静养数日,他的伤势已稳定了许多,至少能够走动,也不会再动不动就发一场高烧。薛时给他提供的帮助,比他预想之中要多太多了。
他一直在屋子里等到夜幕降临,他可以断定薛时今晚不会来,因为李先生的音乐会就在今晚。
他从屋里找出一些医生留下的药物和绷带,又拿了两套换洗衣物,撕了半块床单把这些东西包起来背在背上,然后打开窗户,小心翼翼跨了出去,坐在窗台上,努力够着墙外的金属排水管道,然后抱着水管一路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
街道华灯初上,皇家歌剧院灯火通明,薛时从一辆汽车上跳下来€€€€汽车是前些天托林长安出面在汽车租赁行租的,也聘请了一名白人汽车夫负责每天接送莱恩往来歌剧院和寓所。他一直觉得马车老土,不够时髦,与莱恩身份不相称,而且自己每日与莱恩同乘一辆马车出入总是不大合适的,会让莱恩遭人非议。
薛时默默仰望了一会儿皇家歌剧院巍峨的廊柱,然后垂下头,仔仔细细检查了自己的衣饰,发现皮鞋上沾了一点泥灰,便弯下腰去,伸手想要拭去,眼角余光却瞥见街角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薛时一惊,猛地直起身,看清楚了街角站着的少年,心中一咯噔:小毫子这小子怎么这个时候跑出来?不要命了!他左右看了一下,幸而这片地区一直是伦敦治安最好的街区,出入往来皆是上层人士,很少有警察会到这里来巡逻。
小毫子隔着一条街远远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末了,深深弯下腰去,朝他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开。
“喂!”薛时叫了他一声,连忙快步追了上去,这时,一辆汽车从他面前驶过,挡住了他的去路。等他终于穿过马路来到街角时,小毫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愣怔在路边,片刻之后,苦笑了一下,他心里明白,小毫子这一趟偷跑出来,应该是来向他辞行的。他暗自叹了口气,心中又有些懊恼:那小子还是不愿意和他走。
这几天,他拖着林长安东奔西跑,明里暗里到处打听,甚至逐一盘问了当初和小毫子一起在街头擦皮鞋的那几个少年,想要把小毫子的底细调查清楚。然而几天来,他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小毫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何故跑到伦敦来,又是做了什么被警察追捕。
那个身份神秘的少年,他的来和去,都像一阵风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让人捉摸不透。
薛时一边沉思一边慢慢走回歌剧院门口。他心事重重,在检票的时候,一只手突然自身后搭上他的肩,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在发什么呆,薛老弟?”
薛时回头一看,是詹姆士,和他一起的,是一名矮胖的大胡子白人。
这两个人今天应当是作为投资方的人出席的,薛时心里很清楚,莱恩的这场音乐会,百代公司是主要的幕后投资方。
詹姆士戴了礼帽,穿得相当笔挺正式,看到他手里拿着的票,诧异地问道:“你买了票?为什么要买票?怎么没有使用邀请函?”
“唔,忘带了。”薛时含糊其辞,看到他身边有陌生人,更是不愿与他多说,客气地道了声告辞,便转身走进歌剧院大门。
小毫子站在另一处街角,远远凝视着歌剧院的大门,良久,他才一瘸一拐地转身,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路。
他带着仇恨踏上这片国土,他有他自己要走的路,无论是怎样的温暖和善意都无法阻挡他复仇的脚步。
距离音乐会开场还有一个多小时,宾客们正三三两两到场落座,这间剧场非常大,观众席呈巨大的环形倾斜向中心,紧紧围绕着舞台,座位有两层,薛时买的票在第二层最接近舞台的位置,他刻意提早许久到场,无声无息地坐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
莱恩给了他音乐会的邀请函,是贵宾席最前排的位置,但他还是自己花钱买了票,而且买在第二层座位最偏僻的位置。
若是使用了邀请函,到时候和詹姆士那帮人坐在一起,有人问起他的身份,詹姆士一个不慎说漏嘴,让人们得知那个年轻的钢琴师竟然和一个男人相爱,那将会让莱恩陷入难堪的境地,而他自己不通英文,到时候连为莱恩辩解一句都做不到。
詹姆士一路畅通无阻走到后台,看到莱恩和布尔特先生还在讨论乐谱,便走过去同他们问好:“布尔特叔叔、莱恩,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们,希尔曼勋爵原本说会来,但他前几天入院了,今晚恐怕不能捧场,但是他的小女儿雪莉小姐会带着她的女伴前来。”
莱恩自然不关心这些,倒是布尔特先生颇为惋惜道:“可怜的希尔曼先生,他的痼疾又发作了吗?他本来能够亲眼目睹一位新的钢琴家诞生在这里,他常年旅居远东,一定对这件事非常期待,可惜了。”
詹姆士又道:“另外,据说克里斯总督最近也从印度回来了,听说您要举办音乐会,特意嘱咐我帮他留了几个位置,他稍后会携家眷到场。”
布尔特先生状似头疼地拍了一下额头:“克里斯总督?我去年就南亚地区烟草税的问题与他有过激烈的争论,他真是一个挑剔、话又多的家伙。亲爱的小詹姆士,你随我来,我们去布置一下茶室,我要好好招待他,我想音乐会之后,克里斯总督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因为我们的争论还没有结束。”
莱恩很想问问詹姆士,有没有看到薛时,但是布尔特先生带走了他,莱恩最终没能有机会问。他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抱臂闭目养神,等着音乐会开始。
这时,一名歌剧院的后勤人员捧着花束走到后台,看到莱恩在那里,便将手中由百合、矢车菊和鸢尾组成的花束交给他,道:“李先生,这是一位客人刚刚送来给您的。”
莱恩先是困惑了一下,随即接过花束,拿起附在花束中的卡片看了一眼,突然笑了出来。
那名后勤看着他的笑容,不由问道:“李先生,您看起来十分愉快,这位客人想必是您很好的朋友,或者,是您的恋人?”莱恩在这里排练了许多天,和歌剧院的工作人员都挺熟了,大家都对这位英俊且彬彬有礼的李先生很有好感,都喜欢和他多聊两句。
莱恩捏着那枚上面写着“李檀溪”三个汉字的卡片,摇了摇头,认真道:“不,他是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