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有人走近,托比转过身,看到詹姆士站在他们身后,吃惊道:“詹姆士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詹姆士一步步走到爱德蒙面前,毫无预兆地抡起拳头,一拳正中他的面门!爱德蒙哀嚎一声,双手捂住口鼻后退了几步,血液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来。
“我跟他一样,流着中国佬的血液。”詹姆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但你不一样,你浑身上下都流着肮脏的脓水,你的嘴巴跟粪池一样臭气熏天,你让我感到恶心!现在,请你从多尔切斯特饭店滚出去,滚回你的银行家爸爸怀里去!滚!”
戴维陪着莱恩站在安静的阳台上,沉默良久,开口说道:“嗨,莱恩,我们得谈谈。”
“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难道我就应该什么都不做保持微笑吗?”莱恩抬眼看他。
戴维无辜地举起双手:“不,我不是说你泼了爱德蒙一脸鸡尾酒,我是说,你用那样的方式对待那些淑女,有些不妥。”
“……”
“看来你对于和女士们交流毫无经验,刚才,艾格尼丝小姐邀请你去参加她下周的生日宴会,你答应了她,薇拉小姐邀请你周末陪她去游园会,你也答应了她,你不应当同时答应她们,这会让人以为你是一个轻佻的花花公子。”
“所以我该怎么做?”
戴维低头思忖了一下:“我还是觉得,你不该那样假意敷衍她们,你没看到吗?刚才那位詹妮弗小姐与你说话的时候激动得都快哭了,她们喜欢你。”
“我没有心情像你那样怜香惜玉,戴维,我与她们聊天使她们感到心情愉悦,借此机会,我从她们身上套取对我有用的消息,各取所需,这很公平。”
“别这样,莱恩,她们是真心实意地爱慕你。”
“爱慕?不,她们爱慕的并不是我。一个外表光鲜漂亮同时又有那么点才华的年轻男子,换做是谁,她们都会一样爱慕。”莱恩凄凉地笑了一下,“当你一文不值,被人羞辱、毒打、最后失去一切希望,像具尸体一般躺在监狱的角落里即将死去然后腐烂生蛆的时候,仍然有个人愿意拯救你并且不求回报,那才是爱。戴维,你没有经历过,你不会明白的。”
“可你这样利用她们,这不是一个绅士所为。”
“绅士?”莱恩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你是指像爱德蒙那样,外表冠冕堂皇,却在酒会上公开发表那种言论的人吗?他竟然说鸦片是合理合法的,并且把那些毒物带给一个民族的苦难作为酒桌上的笑谈,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每天都在对着这样一群衣冠禽兽弹琴!”
“莱恩,我觉得你变了很多,你看,现在我都说不过你了。”
“因为我失去了一切,每天都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就跟溺水一样,每时每刻都感到绝望和窒息,所以现在我明白了,懦弱和沉默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该强硬的时候要强硬,该抓紧的东西要抓紧。”
“对不起,两位,”詹姆士站在门口,朝阳台上的两人摊了摊手,“我知道我不该偷听你们的谈话,但是我想知道,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
莱恩转身走到詹姆士面前,与他对视。戴维以为他俩又要用中国话吵架,慌忙跟上来,挡在他们中间,看着两人,表情如临大敌。
莱恩向詹姆士伸出手,认真道:“对不起,那天是我的错,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詹姆士一怔,随即微笑了一下,垂下头凝视着他的手,伸手和他握在一起。
“我没有生你的气,看到这一年多以来你过得不好,我感到很难过,不敢再去见你。我发誓,那是我迄今为止做的最坏的一件事,我无时无刻不在为那件事感到悔恨。”
“都过去了,别往心里去。”莱恩说道,说罢他看到艾格尼丝小姐在大厅里朝他招手,便对詹姆士道:“我先失陪一下。”
詹姆士诧异地看着莱恩朝那群名媛们走去,接着与她们开始交谈,不解地问戴维:“他怎么了?”他记得莱恩是最讨厌这种社交的,虚与委蛇,空耗精力。
“说来话长。”戴维将詹姆士拉到阳台上,将老侦探弗兰克先生的调查结果以及莱恩的计划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詹姆士沉默着听完了一切,末了戴维向他求助:“虽然我也觉得那些鸦片商真是太可恨了,莱恩做得很对,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帮我劝劝他,詹姆士先生,他好不容易才能有今天,他现在这样很容易得罪人,葬送自己的前途。”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戴维,因为我也是一名坚定的反鸦片运动支持者,我会始终站在他那一边的。”詹姆士微笑着说完,走向被女孩们簇拥着的莱恩。
戴维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喃喃道:“这一个两个的,疯了,都疯了……”
莱恩与艾格尼丝小姐结束了愉快的交谈,并答应下周一定会准时参加她的生日宴会,最后执起她的手,弯腰在她手背亲吻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见詹姆士朝他走来。
“莱恩,你不该那样。”詹姆士的脸色不太好看。
莱恩淡淡地瞥了一眼站在詹姆士身后的戴维,心里明白戴维已经把他们的计划对詹姆士和盘托出。他低声问道:“你也是来劝我的吗?”
“不,我是说……”
莱恩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想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我。”
詹姆士气若游丝:“我是说……艾格尼丝小姐,是我女朋友……”
“……”莱恩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尴尬,“你怎么不早说?”
“哈哈哈哈,你们两个真是太好笑了!”戴维在一旁笑出了眼泪,笑毕他又有些悲伤,走过去一手一个搂住了他最好的两个朋友的肩,“我阻止不了你们,只有奉陪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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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入夜,大马路已是灯火通明。
临近年关,虽然刚刚下了一场薄雪,天气十分寒冷,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人们寻欢作乐的好兴致。
华懋饭店的舞厅里,男男女女拥抱在一起,随着乐声翩翩起舞。音乐停下来之后,男人们牵着方才舞伴们的手,找到各自原来的位置分别落座。
“薛先生,你的华尔兹跳得真好!”白玉珠坐在沙发上,微微有些气喘,对她的舞伴发出由衷的赞叹。她十六岁便在这里当舞女,非常欣赏像薛时这样姿势标准舞步精确的客人。但同时,她心里又微微地有些失望:舞跳得好就不需要她费力去教,就没有机会去更进一步接近他。她朝坐在薛时对面的人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想想办法。
“白小姐,过奖了。”薛时淡淡应道。他跳了一阵舞,觉得有些热,便解开领结,一旁的岳锦之非常适时地将一杯冰水推到他手边。
坐在对面的男人年约四十岁,也是一身西装打扮,此人乃是一位从山西来的参谋,姓卢,以前与薛时做过交易,所以薛时猜测,他此行也是为了军火而来。
虽然心里这么猜测,但对方不先说明来意,薛时便不开口问,这是他做生意的原则。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拿了根香烟叼在嘴里,白玉珠立刻拿来打火机打出火苗,一手拢着送到他面前,薛时看了她一眼,将香烟凑上去,吸燃了,吐出一口白烟。
卢参谋与坐在自己身边的孙副官对视一眼,知道眼前这个军火贩子虽然年轻,却相当有手段,只得先开了口:“我们省长派我前来,是有事相求。”
薛时又看了一眼手表,漫不经心道:“要枪?还是要子弹?卢参谋,我们是老朋友了,您知道的,我做生意一向爽快,只要您直接说个数,钱到账了,我就用卡车给省长大人送过去。”
卢参谋摇了摇头:“不,其实是这样的,我们省长最近热衷于发展实业,省里也创办了兵工厂,但是产品一直不过关,次品很多。我们拆卸了以前从薛先生那里购置的军火,觉得你们的枪械质地十分精良,所以能否请薛先生屈尊莅临,为我们指导一下生产。”
薛时正在埋头喝冰水,听闻此言差点被呛到,他忙放下杯子,咳嗽着说道:“卢参谋这一趟到上海,敢情是来挖墙脚的?”
“不敢不敢!”卢参谋没想到薛时这么直白,额头上登时开始冒汗,“就是请薛先生去一趟山西做客,住上个两个月就回来了,怎么能说是挖墙脚呢?”
“呵呵,两个月?”薛时笑了笑,拿起搁在烟灰缸旁边燃烧了一半的香烟,“我女儿刚刚开始学说话,整天喊着要爸爸,我要离了她两个月,恐怕她抱都不让我抱了,这损失,省长大人赔不起。”
“可以把尊夫人和千金一起带过去小住,山西虽比不得上海繁华,可是自然风光好啊,而且我们省长一定会以最高的规格款待贵宾的。”
薛时听了这话,心里想笑,但他面上没表现出任何鄙夷,只是在烟灰缸里碾灭了香烟,然后又看了一眼手表。
坐在卢参谋旁边的孙副官和和气气地问道:“薛先生一直在看表,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当然。”薛时朝他们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随即一把搂住一直坐在身边的舞女白玉珠,将她抱了个满怀,定定地望着她道:“这天底下,唯有春宵与美人不可辜负。”说罢,便一手抄起她的膝弯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径直走出舞厅,搭电梯上了楼。
卢参谋与孙副官面面相觑,两人都暗自松了口气,彼此心照不宣:看来这薛时并不如传闻中那么难对付,一个女人,就能让他露出真面目,这人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花花公子。
岳锦之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笑微微地对两人说道:“时哥歇下了,天气这么冷,两位也请早点回去,有什么要紧事明天可以再商量。”
黑暗的房间里,白玉珠被扔到了床上,薛时立刻压了上来,埋首在她脖颈处,她用一条腿勾着他的腰,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背,另一只手缓缓下移。
这时,薛时突然抬起头,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闪电般地钳制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猛地扼住了她的脖子。
她的手中握着一支细细的针剂,正准备把针刺入他的皮肤。
薛时一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她,低声问道:“是卢参谋派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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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面色不善,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急匆匆地从房里走出来,看到岳锦之等在外面,急道:“快,备车,我要迟到了!这帮王八犊子,尽浪费我时间!”
岳锦之体贴地给他围了条围巾,冷静地说:“车已经停在楼下,我会打电话去静海公馆告诉黎叔你今晚醉酒,在我那儿歇下了。”
“嗯,好。”薛时满意地点点头,觉着岳锦之这两年办事越发靠谱周到。
“房里的女人,怎么处置?”
“我给她扎了一针,这会儿人事不省,让何越在暗处守着,等那两个丘八进去了,就来个瓮中捉鳖,捉到了,找个地方关起来,给省长大人发个电报让他拿钱来赎人,这样他就知道上海滩到底是谁的地盘。”
“好的。”
薛时坐进车里又看了一眼手表,一脸悲哀地叹道:“我要迟到了€€€€”
汽车一路驶出了繁华的大马路,穿过几个街区,驶入了海关路,经过一间间报馆,最后停在一处公寓门口。
从车里出来,薛时一路小跑进公寓,匆匆上楼,熟门熟路地右拐,敲响了一扇门。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年约五十岁,留着卷曲的短发,面目和蔼的白人女性。她开门看到薛时,微微一笑,用英文说道:“密斯特薛,你又迟到了。”
“我很抱歉,密斯玛丽。”薛时搓着冻红的双手,口里哈着白汽,用英文回答。
“那么,按照规矩,上课之前,迟到的人要念一首诗。”
玛丽小姐是个英国人,在附近一间报馆当记者,业余也会辗转公共租界各处,为一些英国家庭的小孩担任家庭教师,而薛时,是她半年前收到的最特殊的一名学生。
此时,她微笑着,看着她的学生拿着一本英文诗集,煞有介事地翻开,认真开始念他最喜欢的一首诗。
“我不能给你人们所称的爱情/但不知你能否接受这颗心对你的仰慕之情……”
薛时发音准确,声情并茂地念着,飞快将诗集翻了一页。
“犹如飞蛾扑向星星/又如黑夜追求黎明……”
他是一个很好学的学生,不管是诗集还是英文课本,他总是急于翻页,好像每翻一页,人生就向前跨了一步,如此,距离那人便又近了一步。
一步又一步,即便相距天涯海角,也总有一天能走到尽头。
第73章 73、铁面人
傍晚,马车停在萨里郡弗吉尼亚湖畔一座小白楼的围墙外,莱恩从车里下来,眉头紧蹙,快步穿过庭院。
时节已是初春,风里还带着寒意,客厅里燃了壁炉,十分温暖,里面坐了一屋子人。杰森和戴维两个活泼的青年是一见如故,总有说不完的话;庄兆荣十分冷静地坐在一旁看报纸;詹姆士则是一边喝茶一边阅读一份旅行指南。
自从他们开始合作调查希尔曼勋爵之后,每个周五晚上,弗兰克先生都会召集这些年轻的伙伴们到这个小镇上来,在戴维的屋子里开一个小型会议,讨论各自的进展,以及分析案情、交换情报。
看到莱恩进来,几个人纷纷坐好,齐刷刷地望着他。
“嗨,莱恩,你的脸色很不好。”戴维开玩笑地说道,“你看起来就像和希尔曼小姐接吻了似的。”
被戴维一语说中,莱恩的脸色更是青白了一层,一进入客厅便拐向了盥洗室。
詹姆士跟了上去,双手抱臂站在盥洗室门口,看着莱恩弯腰漱口,问道:“你们真的接吻了?”
莱恩扯过一旁的毛巾擦脸,从镜子里望着他,默然点头。
詹姆士了然地笑了笑,心里明白他与希尔曼小姐已经公开交往三个月了,是该进行到接吻这一步了,他摸出一只银色的锡制烟盒递给莱恩:“拿着这个,烟草会减少亲吻女士的机会。”
莱恩犹豫了一下,接过烟盒。
“希尔曼小姐是有名的美人,你知道在伦敦有多少绅士在追求她?我没想到你对她会那么抵触,还是说,你对女性一向如此?”
莱恩冷淡地摇了摇头:“我曾经对一个哑女心生好感,这和外表没有关系,骄纵和刻薄是她的致命缺陷,她该学会闭嘴。”
“好了,不谈这个,免得你不愉快。弗兰克先生刚才打电话过来,说他被一些事情耽搁了,所以我想你还有时间去湖里游个泳,说不定会感觉好点。”詹姆士对他提出建议,“不过,天冷水深,注意安全。”
莱恩听闻此言,立刻脱下外套,一颗颗地解开衬衫扣子。他把一条毛巾挂在肩上,丝毫不惧料峭春寒,只着一条短裤,赤着脚穿过客厅,引来众人一阵惊呼。
希尔曼勋爵是个十分谨慎的人,生意方面的事只有留在中国的两个儿子清楚,希尔曼小姐从小在伦敦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眼里只有舞会和社交,对父亲和兄长在远东的生意一无所知,到目前为止,她没能为他提供任何有用的情报,而莱恩却为了陪伴她耗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这时常让他怀疑是否该将这种虚假的恋情继续下去。
几个月后,案件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就在上周,庄兆荣和杰森他们警局的同僚逮捕了一名小偷,据小偷回忆,在大约两年前,有一天深夜,他从伦敦一个富户家的围栏翻进去,企图行窃,却意外地看到那户人家后院站了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