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101章

“钥匙给我。”

薛时垂下头,把手伸进兜里,却没有立刻把阁楼钥匙拿出来。他想了想,用商量的语气对莱恩说道:“那些衣服都旧了,还是先穿我的……我明天叫个裁缝回来给你量身,再做几套新的……”

莱恩依旧朝他伸着手,笑而不语。

“……”薛时没办法了,只得掏出阁楼的钥匙,放在他手心。

莱恩拿了钥匙就朝楼上走去,薛时一惊,忙跟在后面,跟着他上楼。

阁楼的一切都没有动过,还是他当年住着的样子,两年多没有住人,四处都很洁净,可见经常有人过来打扫。

茶几上搁着一沓书籍,莱恩走过去,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都是些英文书籍,除了几本英文课本,还有诗歌和小说,书本里许多地方用铅笔做了注释,一些较难发音的单词也标注出来了。

莱恩放下书本,看了一眼薛时,后者正坐在对面,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看他。

墙角多了张矮几,矮几上摆着一只留声机,似乎常常有人擦拭,喇叭朝天绽放着,锃亮的,一尘不染。他打开一旁的唱片盒,在里面翻了翻,拿起一张唱片,回头问道:“哪来的?”

“詹姆士先生走的时候送给我的。”薛时老老实实回答。

莱恩了然一笑,从中挑选了一张,放上留声机的唱盘,上满发条,轻轻提起唱臂搭了上去。

音乐缓缓流淌出来,是他和戴维合奏的一首圆舞曲。

他还记得创作这首曲子的初衷,那大概是薛时离开的那年夏末,他万念俱灰,为了避开人群,他搬去了萨里郡,住在宁静的弗吉尼亚湖畔,和他的朋友戴维住在一起。有一天,戴维央求他写一首曲子,因为戴维打算和交响乐团的几个朋友在海德公园的夏夜游园会上演奏。莱恩那段时间非常消沉,除了弹琴什么都不干,他一夜之间便完成了这首曲子,因为曲子基调忧伤,为此戴维还朝他抱怨了许久,说这首曲子不适合在欢乐的夏夜游园会上演奏。没想到海德公园的露天演奏之后,人们对这支曲子反响热烈,它最后被制作成唱片广为流传,是他的成名作之一。

莱恩走到薛时面前,朝他伸出手。

薛时怔怔地望着他,犹豫了一会儿,搭着他的手站起身。

莱恩牵着他的手后退了几步,两人便很有默契地摆出了跳舞的姿势。

两人静静抱在一起,在狭窄的阁楼房间里随着音乐起舞,就像那年他们在监狱的小教堂一样。

薛时目不转睛,注视着让他魂牵梦萦许多年的那张脸,注视着他瞳孔中的沟壑,表情有些迷茫:“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选择我呢?你那么好那么好……”

“可是我,明明那么平凡……”薛时说。

莱恩笑了笑,平静地望着他,搂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并不说话。气氛很好,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莱恩始终相信自己看到的他,相信兰姐口中所说的那个煤炭公司小伙计,也相信岳锦之描述的那个肩负着一切的兄长。对他的了解越是加深,便越是想要抓紧这个人。

他彷徨了两年多,在独自度过了几百个无眠的漫漫长夜之后才明白,对他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尽管,这个过程有些痛苦。

但是在他回头的时候,发现那个人还待在原地,还保留着他们在一起时的记忆,还愿意拥抱他接纳他,他很高兴。

屋子里没有亮灯,两人躺在床上,头靠在一起,十指紧扣,听着音乐静静躺了许久。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薛时依依不舍地起身,将外套穿上,复又坐到床沿,拿过莱恩垂在身侧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

“我选好了一处墓地,风景不错,明天就可以把小毫子下葬,他游荡了那么久,应该入土为安了。我打算给他办一场葬礼,简单点的,就我们几个参加。”

莱恩看着他,慵懒地眨了一下眼睛。

“明天可能会降温,出门多穿点……”薛时犹豫了一下,捏了一下他的手心,“最好还是别出门了,你这两天总是不见人影,我心里惴惴的,睡也睡不好,白天干什么都不踏实,老想着去找你。”

一如既往的话多,聒噪。

“你能不能……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薛时说,语气近乎哀求。

“好。”莱恩只得无可奈何地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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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紫琅赶到顾宅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个刚进来不久的小丫头小心翼翼朝后花园看了一眼,冲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叶弥生心情不好。

他匆匆走进花园,看到叶弥生一动不动坐在花园石凳上,手里捧着一盏茶,望着假山和花坛发呆。

朱紫琅找来一条薄毯,走过去给叶弥生披上,不声不响在旁边坐下。

叶弥生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看到他来了,捧着茶杯想要低头喝口茶,却被朱紫琅制止了。

“凉了,别喝,喝了闹肚子,我让小悦给你换壶热的。”朱紫琅说着端起茶壶就要走。

“二哥,”叶弥生叫住了他,回头看着他,颤声问道:“你说……时哥和李先生之间,真的没什么吗?”

朱紫琅一怔,放下茶壶,又在一旁坐了下来,握着他微凉的手说:“你怎么还在想这种事?真没什么,李先生搬去小公馆住了,时哥这几天天天往医院跑,忙得脚不沾地。你又不是不知道,锦之那个病……”

说到这里他叹息了一声:“记不记得上回我对你说过的事?那次我和他一起去苏州见一位方老板,那老头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说是时哥好男色,席间和他大谈自己年轻时和一些小倌娈童的风流事,还叫了个正当红的戏子给时哥陪酒,那人不识好歹,没说两句话就坐到时哥腿上去了,时哥当场就掀了桌子,生意都没谈得拢。所以啊,你别瞎想,李先生生得再好看都没用,时哥不喜欢男人,他对李先生言听计从,只是因为敬重李先生。”

前天晚上,薛时到武馆来找他,说的话到现在还言犹在耳,让他不寒而栗。

叶弥生性格极端,让他知道真相,他必定不会放过李先生。他从小就认识薛时,知道他的性子,也知道他说的没错:他能给叶弥生一切,也能轻易拿走一切。而且,他没有任何把握能从薛时手里保护叶弥生。他所能做的,就是两边隐瞒,力求保持现在的平衡。所以,尽管派人监视着薛时,知道他每天与李先生幽会,可是他一个字都不敢对叶弥生透露。

“那你说,他怎么就不来看看我呢?他都经常去医院看锦之,为什么就是不肯来看看我?我真的有那么差劲?”

朱紫琅站起身,将他按进怀里,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好了好了,不要多想,时哥他只是……太忙了……”

这句话说完,朱紫琅眼角余光瞥见客厅的玻璃门,那里无声无息站着一个黑影,他顿时浑身像过了电一般怔在当场。

薛时正静静站在门后,面无表情看着花园中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与朱紫琅目光相触,他突然朝他扬起唇角。

那是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朱紫琅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浑身僵硬,慢慢放开了叶弥生。

薛时推开玻璃门,走进花园,看到叶弥生,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叶弥生慌忙坐好,定定看着他,“时哥你、好久没来了……”

“这阵子忙,到处都是事儿,锦之生了病,李先生又回来了,我可一天都没闲着,”薛时自己从茶壶里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灌了下去,“我今天来,是有件事和你说。你还记得小毫子吗?李先生把他的骨灰从伦敦带回来了,我选好了墓地,明天我们几个一起去把他给葬了,挺好的一个孩子,不能让他当个孤魂野鬼……”

“好。”叶弥生唏嘘道,“是个苦命的孩子,我明天一早去请个法师给他好好超度,让他早日往生极乐。”

朱紫琅默默退了出去。兄弟俩说着他不认识的人,说着他不知道的事,完全没有他立足的余地。

他知道,这两年,他们兄弟几个的立场,早已不一样了。

顾先生一直防着薛时,将叶弥生收为义子尽心培养,让他去监视薛时,以此来制约他。而薛时也好像认命了似的,整日埋首于生意,成为一个利益至上满身铜臭的商人,一个为顾家敛财的机器,维持着家庭幸福兄弟和睦的假象,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倒让顾先生慢慢对他放了心。

朱紫琅早在很久以前,就选择了和叶弥生站在一起,站在了薛时的对立面。他以为他们可以相安无事就这么过下去,可是李先生的出现,瞬间打乱了一切。

他相信薛时不会再这么被动下去,这不是他所认识的时哥,他所认识的时哥绝不会甘心继续这样被他们摆布,他必须尽早做好布防。

第78章 78、丑闻

葬礼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坟地举行,潮湿的风吹过,纸钱燃烧过的灰烬纷飞,他们几个人,默然伫立着。

不多时,天空稀稀落落地开始下雨。

烧完了最后一沓纸钱,坟前烟火散尽。趁着雨势还小,薛时搀扶着岳锦之站起身,一行人离开坟地,举着伞往回走。

路上岳锦之轻咳了一阵,笑道:“时哥,这地方风景不错,以后能不能把我也葬在这里?”

薛时呸了几声,皱起眉头:“你这说的什么晦气话!”

岳锦之笑了笑,不再多言。他最近对什么都看淡了,也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休养好了,心中也没挂碍,病情竟然开始有所好转,人也精神了许多,这给了薛时很大的信心,始终坚信他这个病是能治好的。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这个病是什么情况,母亲和妹妹的例子摆在那,这是十分凶险的疾病。

眼角余光瞥见李先生表情淡然地走在后头,他不由自主悄悄挽住了时哥的手臂。

这两个人一直掩饰得很好,外人绝对看不出这是一对恋人,但他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自从李先生回来之后,时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像是一棵枯萎的树,重新焕发了生机。

时节临近霜降,天色黑得越来越早。

薛时守在岳锦之的病房里,两人一起喝了李小姐精心煲的鸡汤,薛时起身,给桌上的花瓶里插着的鲜花换了水,才重新在病床边坐下。

花瓶里已经换了一大捧石竹,深红色,大朵小朵地开着,花瓣外沿是一圈细碎的白边儿,特别活泼明快。

“李先生真是细致体贴,他送来的花,我都喜欢。”岳锦之看着那束鲜花,艳羡地说道,“时哥,你能遇上这么好的人,我替你高兴。”

薛时笑了笑,抽走了他背后的枕头,按着他的肩让他躺下,拿起一本故事书准备读给他听,岳锦之却伸手过来,捏着书脊,将它抽走了。

“怎么还在我跟前耗着,今晚不是有约在身?”岳锦之笑着问道。

薛时夺回了故事书,弯起眼睛笑了起来:“约了七点半,现在还早,我再陪你多待会儿。”

岳锦之心脏突然就迅猛地跳了几下,紧接着就是一阵一阵的抽痛,他是有多久没看到时哥露出这般毫无阴霾的笑容了?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时哥,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现状?”

薛时从书本上移开目光,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你就没想过,摆脱他们?”岳锦之怜惜地看着他,“很多事,我看得清清楚楚。人不能泯灭了良心,你当他们是兄弟,他们未必同样待你。圆子就是因为气他们这样欺负你,这两年才跟我们来往得少了。”

薛时笑微微地望着他,一只手伸进被褥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这两年,时哥只不过是对什么都看淡了,懒得计较,但时哥并不糊涂。你心里对时哥好,时哥都明白的,所以有些事,时哥都只和你说。”

“我新开的厂子就要完工了,等时机一到,我就脱离顾家自己单干,到时候,谁都别想在背后搞小动作。你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时哥还带着你和圆子一起干,厂子的利润咱们自己分。”

岳锦之释然而笑,长出了一口气:“时哥自己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

他闭着眼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薛时的脸:“快去赴约吧,我这儿不需要你守着,别让他等。”

薛时看出他情绪不太好,便不再坚持,点了点头,放下书本,拉过被子给他一直盖到下巴,语气温柔:“要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立刻叫医生,要是想见我,就唤李小姐,她知道在哪能找到我。”

岳锦之看着他,突然露出一脸坏笑:“不会打搅你们办事儿?”

薛时语塞,随后轻轻在他脸上捏了一下:“臭小子,怎么还是满脑子那桩事,一点儿没变!”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病房里光线暗淡,但岳锦之还是可以看到他的耳垂烧红了。

薛时离开之后,岳锦之躺了片刻,然后起了身,慢慢穿好衣服,仔细地抚平衣襟的褶皱,对着镜子用发油梳头。

洗漱打扮好之后,他走到桌前,俯身嗅了嗅那一捧石竹花,然后转过身,在椅子上坐下,翻出一支安瓿瓶,掰开,用针筒吸干,熟练地扎进自己的脉搏里,将活塞推到底。这是他背着时哥偷偷私藏的最后一支吗啡,能支撑着他病弱的身体去完成最后一件事。

病房的门开了,李秋雨无声无息走了进来,他微笑着看向她,吗啡让他看起来精神奕奕。他笑道:“李小姐,这段时日多谢你照料我。”

“我知道我活不长了,但是,我还有放不下的东西,我舍不得就这么撇下时哥。这么些年,他一直为兄弟们打拼,从来没有一天是为了他自己,他一个人背了太多的东西,他太辛苦了,还要被人在背后算计,我想帮帮他,让他早点摆脱这种生活,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事。你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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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了灯,整间电影院一片漆黑,不多时,荧幕亮起一片白光,白光里全都是跳动的小黑点。今天的国泰电影院上映的是一部外国片,薛时一早就去买票,挑选了一个好位置。

电影放映的时间里,两人端坐着,荧幕上的光时亮时暗,薛时不经意间转过头,正好与旁边的人目光相触。他用手拢着嘴,凑近莱恩,无可奈何地说道:“你再这样看我,我怕是坚持不到电影看完……”

莱恩脸上带了笑意,转过头继续看着荧幕,黑暗中薛时将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握住了他的。两人私底下牵着手,默不作声看电影。

薛时看着荧幕上男女主角当街接吻的场景,不由啧啧,捏了捏莱恩的手心,又把头靠了过来,低声问道:“你在那边那么久,那边的男人和女人,也都这样?在大街上就这样亲嘴?”

莱恩点了点头。爱情从来就是一种粗犷的东西,不需要任何遮掩,也不讲任何道理,当然也不需要任何羞耻心€€€€比如跟一个有家庭的男人约会。

“那……你有没有……”薛时犹豫了一下,一咬牙,问道,“你在那边有没有遇到过心仪的人?我是说……你总是一个人,就没想过找个伴?”

“我有很多朋友。”我跟你不一样,我不需要伴侣和家庭。莱恩想了想,咽下了后半句,在约会的时候说这些,只能无端坏了气氛。

薛时默然点头,转过脸去,看着光影交错的荧幕,不再多说,只是握着他的一只手紧紧按在自己胸口。

莱恩不看电影,只是凝眸注视着他。两人今天出门不约而同都别上了一对蓝宝石袖扣,此时细看,其实这两对袖扣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视线再往上,是薛时紧扣着他的手,手上戴了一枚闪亮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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