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79、自由
花园里亮着灯,树影婆娑,这个时节,桂花几乎已经谢尽,几株桂树上只剩下最后几簇金黄色的小花还在倔强地开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桂花香,甜腻腻的,沁人肺腑。
顾晚晚一个人坐在花园里,不时抚摸一下高高隆起的肚子,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薛时穿过客厅,走进后花园,找到了她。他脱下外套给顾晚晚披上,在一旁坐下。
“时哥哥,”顾晚晚朝他笑了笑,“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有事想和你商量,”薛时伸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肚子,良久,开口道,“我想退出了。”
顾晚晚收起笑容,诧异地看着他。
“我有喜欢的人,我想离婚,离开顾家,和他一起生活。”
“现在?”听到这句话,顾晚晚显然有些惊慌,忙坐直了身体,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父亲他、他要是知道真相,会一枪打死我们的!”
“顾先生那么疼爱你,怎么会?”
“你不了解他,时哥哥,你不了解,”顾晚晚摇着头,开始流泪,“在我小时候,他打死了汽车夫家的儿子,就只是因为我常常和他一起玩。那天,我累了,在他屋里午睡,被父亲撞见,他很生气,用枪打死了他,把他装在袋子里丢进湖里……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
顾晚晚说不下去了,表情痛苦,脸色煞白。
薛时连忙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替她拭泪。
“等我再长大一点,他就一直派人盯着我,我去了哪里,和什么人说过话,他都知道。我就再也不敢出门,也不敢交朋友。父亲他比你想象的要可怕得多,只是因为他器重你,他需要你帮他赚钱,所以才对你格外宽容,时哥哥,你不要丢下我们,只有你能帮我们……”
薛时叹了口气,搂着她,让她靠在肩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冷静下来,伏在他肩头抽噎。
这时,黎叔匆匆跑进后花园,急道:“叶少爷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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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生铁青着脸被警察戴上手铐,推搡着往前走,迎面看到匆匆赶来的薛时,他立刻眼睛亮了,想要快步冲上去,却被警察拦住去路。
“时哥,救我!”叶弥生隔着一帮警察和围观群众举起双手,将手铐亮给薛时看,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冤枉的!是岳锦之故意挑衅我……”
薛时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然后,他在一旁的担架前蹲下,轻轻掀开白布。
岳锦之闭着眼躺在担架上,脸上还带着笑意。薛时蹙眉看着他,良久,他掏出一方手帕,动作轻柔地替他擦拭溅在脸上的血迹,对叶弥生的呼救置若罔闻,任由他哭喊着被警察带走。
夜已经很深了,莱恩从永安饭店大堂走出来,就看到街道对面围着许多警察和民众。他拨开人群挤了进去,看到两名警察拿着本子在向旁边的围观群众询问着什么,地上放着担架,岳锦之躺在担架上,薛时蹲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一手盖着额头。
“李先生,”陶方圆一脸沉痛地指着薛时,“你劝劝时哥。”
莱恩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薛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沙哑:“我没事。”沉默了一下,他又对陶方圆道:“圆子,天气冷,你先送李先生回去。”
两名警察抬着尸体离开,薛时跟着他们一起,上了警察总队的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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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天快亮的时候,莱恩听到楼下有响动,他从床上坐起,掀起窗帘,看到一辆汽车驶入院中。
他披着大衣匆匆下楼,就看到薛时低垂着头缓步走了进来,看到他,薛时明显一愣,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怎么还没睡?”
他神情疲惫,眼中布满血丝,嘴唇都被深秋的冷风吹得皴裂了,裂出纵向的两道血痕。
莱恩沉吟许久,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得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问道:“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不是你的错,”薛时勉强笑了一下,走上前,伸出双臂抱紧了他,下巴搁在他肩上,在他耳边轻声重复了一句:“不是你的错……”
片刻之后,他突然浑身颤抖,发出压抑的哭声。
“老师,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对?这么些年了,我这个兄长,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最后竟然落得一个兄弟相残的下场……”
莱恩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两人挤在阁楼狭窄的床上,裹着同一条被子,什么都没说,侧身抱在一起,薛时肩膀抖动得厉害,黑暗中,只听到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莱恩醒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身边的人不见踪影,另半边的床单上还残留着压痕,枕头上有一圈水渍。他穿衣下楼,梳洗过后,秦妈从厨房端出饭菜,他草草吃了饭,便穿上大衣出了门。
昨晚李小姐的叙述让他感到吃惊,加上岳锦之的死亡,一直到现在,他胸口仍像堵着一团东西,闷得发慌。
这个时候,薛时一定诸事缠身,虽然心里有很多疑问,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去给薛时添乱。
在一间安静的咖啡馆喝了咖啡,他茫然地坐在一辆黄包车上,让车夫拉着他四处转悠,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想看看街景,吹吹风。
圣德小学大门口隶书的标牌映入眼帘,莱恩突然心念一动,对车夫说:“停车。”
他再一次走进了圣德小学的大门,这一次,他直接去找了梅森太太。
梅森太太对他的突然来访倒是并没有多惊讶,这个谦逊而礼貌的年轻人给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这次,她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了他,并给他泡了一杯热茶。
“他……我是说叶昀,他在读书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暴力倾向,有没有曾经试图伤害过其他人?”莱恩问道。
梅森太太摇了摇头:“他十分温和,也很少主动与人交流,也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
莱恩默然点头,叶弥生学生时代的性格其实跟他差不多,他在市里的寄宿学校念书的时候也没什么朋友,整日只知道闷在琴房练琴,偶尔还会被那些白人小孩嘲笑,那些白人小孩和小酒馆里那些粗鲁的水手们如出一辙。
至于为什么他没有变成叶弥生那般内心阴暗的人,大概是因为他有一个始终爱他的父亲,在他被人欺负、嘲笑的时候会保护他。他还有一个见多识广的维克多叔叔,在他受挫、迷茫的时候总是能够为他指点迷津,成为他人生的灯塔。而他成年之后来到中国,更是有了一个优秀、善良的情人,让他即便身处监狱也能保持完整的人格,没有堕落到黑暗中去。
他一直被人深爱着、保护着,和叶弥生相比,他真的足够幸运。
“我能再看看那些照片吗?”
“当然可以。”梅森太太点点头,带着他去了档案室。
档案室里有许多本相册,都标着班级与年份,梅森太太从书橱里准确地找出了那一本,递给他。
他久久凝视着那张叶弥生的近照,梅森太太在一旁解释道:“当时,学校聘请了在白利南路开照相馆的摄影师本杰明先生来给孩子们拍照片,本杰明先生路过我的教室门口,看到了他,觉得这个孩子长得实在漂亮,就给他单独拍了这张。”
莱恩向后翻了一页,又看到了那一届学生的卒业照片,动作突然停住了。
叶弥生并不在这张照片上,但是除了他以外,照片上还少了一个孩子。
他又向前翻了翻,找到了这帮孩子的入学照,与凌霄给他的那份档案中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他来回翻动对比着。
“这个孩子是谁?”莱恩指着入学照片,那是一个女孩,个子矮小,站在第一排。他发现,和叶弥生一样,这个孩子也没有出现在卒业照片中。
梅森太太蹙眉看着照片,回忆了许久,说道:“她很少来上课,大概是家里请了家庭教师,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离开圣德小学的时候,莱恩坐上黄包车,后背靠进座椅中,一手撑着头,闭上眼。那个和叶弥生一样中途退学的女孩,五官眉眼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哪见过。
蓦地,脑海中像是有道白光闪过,他突然一脸震惊地坐起身,他想到了!
€€€€那个孩子,是顾小姐。
顾小姐和失明之前的叶弥生,曾经是同窗!
这个惊人的发现,让他心跳加速,犹如擂鼓,许多他想不通的事,突然就有了答案。
不知道他们在学生时代有过怎样的交集,在成年后又是如何在茫茫人海中认出彼此。顾宅里没有外人,想必,李小姐口中所说的,顾小姐在雷雨之夜密会的情人,便是叶弥生!
而薛时一直知道这件事,但家丑不可外扬,一边是弟弟,一边是妻子,所以他才会让李小姐不要过问,自己则是选择隐忍不发,混沌度日。
这个猜想让他手都有些颤抖,他坐在黄包车后座,愤怒地咬着拳头,想到当初离开英国时立下的誓言,心中更是下定决心。
€€€€如果让我知道你过得不幸福,我一定毫不犹豫,把你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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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哥,二哥在楼下跪了一天了,我哥怎么劝他都不肯起来,你……要不要去瞧瞧,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何律小心翼翼地看着薛时。
“他爱跪着,那就让他跪着。”薛时把账簿翻了一页。
叶弥生当街持枪杀人,行径恶劣至极,且目击者众,谁都无法为他脱罪,已经被关进监狱待审。朱紫琅被关了一夜就放回来了,此时正跪在楼下,薛时知道他要说什么,索性不去搭理他。
然而他抱着账簿翻了半天,一个数字都没能看进去,最后他只得把账簿一扔,走出书房,下了楼,边走边对何律说道:“我去看看灵堂布置好了没有。”
岳锦之自己有一处小楼,靠进火车站,地方比较偏,因此他平常都住在戏院里,不怎么回去,薛时或者其他兄弟偶尔去外省办事,回来晚了,下火车就去他那小楼里落脚,吃饱喝足睡一宿,第二天一早各自回家,倒是十分方便。岳锦之生前孤苦,也没有成个家,那小楼勉强算是他的家,薛时便把他送了回去,吩咐陶方圆和几个亲近的弟兄好好装殓,给他布置灵堂。
下楼走到门口,迎面就看到朱紫琅跪在一地萧瑟的枯叶之中,他眼下两片乌青,嘴边一圈胡茬,神情非常疲惫。
看到薛时出来,他眼睛一亮,连忙膝行上前:“时哥……你去看看小叶吧,救救他,我求你了!”
薛时绕开他,往大门口走去。
“时哥!”
薛时停住脚步,朝何律使了个眼色,何律会意,立刻去开车。
在等车的时间里,薛时没有回头,背对着朱紫琅站着。
朱紫琅见没有旁人了,在他身后压低声音说道:“时哥,看在我一直替你和李先生保守秘密的份上,你……救救小叶吧!你救救他,我保证这辈子都不会把你们的事抖落出去!”
薛时骤然回头,捏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脸:“你威胁我?”
朱紫琅忙不迭地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求你救救他,眼下,只有你能救他了!”
“救他?那么多人看到了,你让我怎么救他?锦之也是我们一起从小到大的兄弟,他就这么白死了?”薛时咬牙切齿,“这几年你一直陪着他,你到底是怎么教他的?竟然纵容他去做这种事!现在他已经长大成人,不会再有人去为他顶罪,他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时哥,兄弟一场,你真的忍心吗?”朱紫琅声音里都有些抖。
薛时冷然道:“他会有今天,也怪我,是我过去三番五次纵容他,才让他如今酿成大祸。过几天,你去牢里给他送点冬衣,告诉他,我不会再管他了,这一次,谁都救不了他,让他在监狱里好好反省!”
听到身后有响动,薛时突然噤声,一回头,就看到顾晚晚一手撑着后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嘴唇不住地哆嗦着,落下一串眼泪,声音发着颤,绝望地问道:“时哥,昨天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薛时沉默着点了点头,突然就瞧见她身体摇了摇,双腿一软就要倒下去,不由一惊,慌忙奔过去将她扶住,一手从她膝弯抄过,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回头看了朱紫琅一眼,便抱着人往屋里走。
“救他,我求你救他……”顾晚晚仰躺在床上,眼角不住流下眼泪,她朝他伸出一只手,断断续续哭道:“时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父亲,你帮我救他,我放你自由。”
薛时望着她停在空中的那只手,愣怔了许久,突然迫不及待地扑过去,双手握住她的手,低声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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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铁栅栏,叶弥生听完,浑身脱力瘫软在椅子上:“他真的这样说?他就这么扔下我不管了?”
朱紫琅垂下头,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默默点了点头。
叶弥生一脸难以置信,目光发直,口中喃喃着重复道:“他不管我了……他真的不管我了……他从小到大都那么护着我的,这一次,他不管我了……”
朱紫琅一脸痛惜地看着他,立刻出言安慰:“小叶,你别急,一定还有办法的,我昨天一回家就往山东发了电报,现在顾先生应该正在回来的路上,我估摸着,他再有个两三天工夫就能到家,到时候顾先生一定会替你主持大局,不会让他只手遮天。”
叶弥生恍惚地摇了摇头,目光直愣愣地望向窗外:“不,没用了,兄弟之间一旦离了心,做什么都于事无补,我和时哥,这一回,算是走到头了。我曾经以为我可以辅助他,掌控他,和他共享荣辱共同进退,只要他能留在我身边,我可以把我的一切都给他,可是现在不可能了,岳锦之说得没错,现在时哥一定恨我,他是一心要我死。”
朱紫琅压低了声音:“所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叶弥生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我们得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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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等到去参加岳锦之的葬礼,莱恩才又见到了薛时。不过两三天没见面,莱恩眼看着他憔悴了不少,两颊都凹陷进去,眉间的阴云始终都没有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