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时胸前配着黑花,以岳锦之兄长的身份主持葬礼,和每一个前来吊唁的宾客握手,他们之中有些以前是岳锦之的戏迷,有不少长辈听闻他的死讯,纷纷扼腕叹息。
下午,宾客散尽,棺椁出殡下葬,薛时默默伫立在新立好的墓碑前,莱恩走上前去,在墓碑前放了一束白花。
“时哥,天都快黑了,我早点送你回去吧,”陶方圆走上前来劝道,“顾先生已经到了火车站,二哥去接了,你这个没精打采的样子,去见顾先生,总归不好。”
薛时在墓碑前蹲下,用一根烧火棍在满是灰烬的火盆里拨了拨,只拨出一缕青烟。他又拿了一沓纸钱丢进火盆里,摇头道:“我还想陪锦之再多待一会儿。”
“圆子,小叶今晚就该放出来了,你替我去接他,接到了,送去顾宅,让他自己在家反省,不准出门。”
“我不去!我不想看到他!”陶方圆负气道,“我让何律去接。”
陶方圆说罢,就带着其他人离开了墓地。
莱恩没有走,他从一旁的筐子里取出一沓纸钱,在薛时旁边蹲下,将纸钱均匀散开,丢进火盆里。
“我出了一些钱,收买了现场的几个目击者,让他们都去警察局改口,就说当时在街边发生了争执,叶弥生的枪不慎走火了,”薛时用烧火棍在火盆里拨弄着,“所以,他将被无罪释放。”
莱恩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垂下头,专心往火盆里添纸钱,温暖的火苗映着他清冷严肃的脸,那一瞬间,薛时呆了一下,突然很想拥抱他,特别特别想。
但他没有那么做,他只是伸出手,想要轻轻握住他的手,但是莱恩躲开了。
“生气了?”薛时的手停在半空。
“真是个尽责的好兄长,”莱恩冷笑了一下,看着他:“他心肠歹毒任性妄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丝毫没有同情心,现在更是当街行凶,可是他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你就是这样为人兄长的?”
莱恩说完站起身,薛时一惊,也跟着他站了起来,却始终低垂着眼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你问过我,你说你不知道你错在哪,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从一开始就错了,你当年就不该去给他顶罪,是你过分溺爱他,过分纵容他,才会让他一错再错,导致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可我不后悔,”薛时突然打断他,旋即捉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那时候,要是没有给他顶罪,没有进监狱,我就遇不上你了。所以,我一点都不后悔。”
“……”莱恩被他气得一时哑口无言。
薛时将他的手捧在胸口,低声说:“我知道这么做你会生气,你在为锦之鸣不平。我以前以为他因为从小眼盲又受尽欺凌才会长成这么自私狭隘的一个人,所以我想尽办法给他治眼睛,可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我能治好他眼睛里的黑暗却治不好他心里的黑暗,锦之的死让我明白,他已经坏到骨子里,已经没救了。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他,过了今天,我和他兄弟两清,从此一拍两散各走各的路,今后,他叶弥生做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了。”
“东郭先生。”莱恩一脸恨铁不成钢,“他不会感激你的,你早晚会自尝恶果。”
“我必须这么做!”薛时突然语气变得强硬,他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他的第二个孩子就要出生了,顾小姐求我救他,她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顾小姐于我有恩,这些年,是因为她在背后扶持我,我才能有今天。”
此言一出,莱恩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屏住呼吸,他觉得自己可能快要触到真相了。
“他们从小就认识,失散了许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才能走到一起,这件事,顾先生一直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只是他们家豢养的一条狗,被人监视着,没有自由,只能听命令办事,只能一次次,没有底限地帮着他们。”
“我一直都过得不好,很不好,我快窒息了,每一天都喘不过气。我以为我的后半生就要这么过下去的时候,你回来了,我突然觉得我也许还能再挣扎一下,我的人生可能还有救,我要尽快摆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和你在一起。我想,锦之也希望我能这么做。”
“你……”莱恩一脸痛惜,伸手抚摸着他的脸,指尖有些微微发颤,“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晚,你跟我回静海公馆,我会当着顾先生的面,把一切都解释清楚。明天一早、不,也许就在今晚,我就能从顾家搬出去,我就自由了。”薛时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露出笑容,“从今往后,我只属于你。”
第80章 80、家变
两人在墓地说着话,远远就看到何越沿着墓地的小道一路匆匆奔了过来。
何越跑到薛时面前,有些气喘:“时哥,黎叔差人捎来口信,说顾小姐从床上摔下来,被送去医院了!”
薛时皱着眉问道:“怎么会摔下来?不是让她这两天歇着不要动吗?人没事吧?”
“她摔下来之后一直腹痛难忍,李小姐说她有要早产的迹象。”
“走吧,去医院。”薛时看了莱恩一眼,示意他一起。
坐进车里,薛时问道:“岳父他们到哪了?小叶接回家没有?”
“顾先生刚到火车站,二哥已经接到人了,正在往回赶。小叶已经到家,正在沐浴洗漱,很快也能赶过去……”何越说到这里突然止住了话头,心跳陡然加速,因为刚才他的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看到后方,后座的两人手紧紧握在一起,十指相扣,放在座位中间。他知道时哥与李先生素来亲密,但这显然不是个正常的亲密法。
李秋雨手中提着两袋东西走进医院,依着过去在医院工作的经验,她估摸着顾小姐将在这两天临盆,比预期早了整整一个月,偏偏最近家里出了事,男人们都不在家,她匆匆忙忙把产妇送过来,什么都没准备,只得去附近的商铺里买些产妇和婴儿的必需品,准备迎接婴儿的降生。
刚走出去没几步,一辆汽车缓缓驶了进来,她回头一看,正好看到薛时和李先生从车里出来。
“我来拿吧,”薛时看到她,立刻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布袋,“晚晚她怎么样?”
“没事了,这会儿人已经睡下,估计就在这两天,需要住院观察,随时准备生产。”李秋雨道。
薛时松了一口气,三个人一同上楼。
医院走廊里,两个人迎面走过来,薛时不由停下脚步,因为他发现来人竟然是萧先生。
萧先生此时正由管家扶着,一步步走得一瘸一拐小心翼翼。薛时和莱恩对视一眼,惊讶道:“萧先生?你们怎么也在这?”
扶着萧先生的是徐管家,莱恩以前在萧家的滨江公馆住过一阵子,那徐管家认识莱恩,便恭恭敬敬朝他问好:“李先生好。”
“李先生?”萧玉楼看到他们也有些惊讶,“我听薛时说你去了英国?什么时候回来的?”
莱恩笑了一下:“刚回来半个月,”随即他注意到萧先生走路十分艰难,忙走上前去搀扶他,“萧先生似乎身体抱恙?”
萧玉楼笑着摆摆手:“年轻的时候腿上受过伤,现在年纪大了,每逢气温骤降就得疼上一回,疼得整夜睡不着,家庭医生最近家里有事不能来,只好自己往医院跑一趟。”他一个外地人,身体不适独自到医院来看病,其实心中是有些抑郁的,但遇上这两个熟悉的年轻人,心情立刻就好了起来。
“让萧先生遭罪,是晚辈的不是,最近家里事多,李先生也被我拖累了,没能找到机会登门拜访。”薛时忙道,“往后萧先生要是哪里不舒服,往静海公馆去个电话,我让家庭医生去府上看诊就行。”
“我看了报纸,大概都知道了,”萧玉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小子,生意上倒是一把好手,治家却是一塌糊涂。”
几个人正说着话,走廊尽头有人快步走了过来,是刚刚出狱的叶弥生匆匆赶到了医院。
他在监狱里待了几天,因着朱紫琅上下打点,倒是没吃什么苦头,只是人明显瘦了一圈,尽管出狱之后精心梳洗打理过了,但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明显有些颓丧。
“萧先生好。”叶弥生道。
萧玉楼表情严肃地朝他点了点头,随后转向薛时:“你去忙吧,我和李先生久未谋面,我和他一起去花园走走,叙叙旧。”说罢便拉着莱恩一起离开。
随后,李秋雨也被医生叫走,病房门口就剩下两个人。
薛时的表情慢慢冷了下来,他双手抱臂倚墙站着,瞧着叶弥生。
叶弥生看了他一眼,心中一惊。
过去他做错事情,时哥总是会教训他,虽然严厉但又不乏温和,让他总是能感受到关爱和保护,而这一次,情况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时哥此刻看着他的眼神,像颗冰冷的尖钉,钉得他心口发颤。他甚至宁愿时哥像几年前在监狱里一样狠狠给他一个耳光,而不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时哥……”他嗫嚅着,“谢谢你。”
薛时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摇了摇头:“你不必谢我,是晚晚求我,我才捞你出来,还有小叶子,她那么乖,不能没有父亲。”
薛时说完,替他打开病房门,朝里偏了偏头:“进去吧,她在等你。”
等到叶弥生从病房里出来,薛时似乎对他们谈了什么毫不关心,头也不回转身就走,边走边说:“走吧,岳父该回来了。”
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走在走廊里,薛时走在前面,叶弥生突然从背后叫住了他,薛时回过头,一脸漠然:“你还有什么事?”
“时哥,”叶弥生看着他西装外面露出来的衬衫领子,轻道:“你衣领脏了。”
薛时垂下头,果然看到白色的衣领上有一小片纸钱烧过之后的灰烬,大约是在墓地沾上的。
这时,叶弥生已经伸手过来,想要帮他把那点灰烬掸掉,薛时却骤然变了脸色,后退了一大步,一脸戒备,与他拉开了距离。
他的手就那样僵在了空中。
薛时自己拍了拍衣领,不以为然:“不要紧。”说罢转身就走。
叶弥生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长久没有动。他心里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他曾经赖以生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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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花园里有一方小小的池塘,这个季节,池塘里满是残荷,莱恩和萧先生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聊天,天色快黑的时候,莱恩远远看到薛时快步朝他们走来。
“萧先生,”薛时走到两人跟前,犹豫了一下,说道,“晚辈有一个不情之请。”
萧玉楼正色道:“你说。”
“我今晚要回家料理一些家务事,想请萧先生屈尊,与李先生一起,到静海公馆去坐坐,替我当个见证人。”
“好。”萧玉楼点了点头,“我可以陪李先生走一趟。”
薛时又转向莱恩:“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听,不要信,只相信我,好吗?”
莱恩点点头,没有说话,心中隐约有些担忧。
三个人一同从医院的后花园走出去,就看到顾家的汽车停在外面,朱紫琅正站在汽车旁边和叶弥生说着话,看到他们过来,两人立刻停止了交谈。
“岳父接回来了?”薛时问道。
朱紫琅点了点头。
“早前我就听说顾先生身体不好,一直也没去拜访他,贤侄,我今天得空,就跟你一同回去看看他,”萧玉楼对薛时说道,“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不中用喽。”
萧先生果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显然是看出了这兄弟三个之间的嫌隙,故意说出这番话。既然是萧先生主动开口,当晚辈的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朱紫琅和叶弥生面面相觑,只得点点头,缄口不言。
莱恩坐在萧家的汽车里,透过前面的玻璃一直盯着前方行驶的汽车,不知为何,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觉得胸口像是压着什么东西,非常闷。
一旁的萧先生似乎心有所感,侧头看了他一眼,温和地说道:“我这几年一直和他有接触,那小子是个思虑周全的人,他知道今晚会有变数,所以请我同去。你不必担心,我既然答应与你同行,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护你周全。”
莱恩默默点头,薛时此番用意,他怎么会不懂?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驶进静海公馆。
静海公馆灯火通明,仆人忙进忙出地在准备宴席,除了为顾先生接风洗尘,更是因为有贵客萧先生到访,自然得好好招待。
萧玉楼与顾云鹤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周围围坐着一圈小辈,管家指挥着丫鬟上来奉茶。
“萧先生造访,怎么也没派个人来通知我一下?”顾云鹤坐在对面,看着薛时,语气中有些责备的意思。
萧玉楼摆摆手:“我在医院碰上他们,听闻顾兄身体抱恙,刚刚从山东疗养回来,特地来瞧瞧,临时决定的,你别怪他们这些晚辈。”
“噢、叫黎管家不用忙活了,我坐一会儿就走,”说着他笑着指了指坐在旁边的莱恩,“约了李先生一道去我家赏菊。李先生深谙花道,家里刚好搬来十几盆名贵品种,我这回可是两年多没见到李先生了,今儿正好碰上,邀他一起品品。”
三言两语,将莱恩默认成自己的人,薛时非常敬佩萧先生,有他这么个靠山,即便今晚事情有变,也不必担忧莱恩的安全。
顾云鹤疑惑地问道:“萧先生怎么去了医院?”
萧玉楼捧着茶盏笑道:“唉,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折腾出一身的伤,如今天气渐凉,老毛病又犯了,不打紧,不过我瞧着顾先生去山东疗养了一阵,果然气色大好,可是有什么养生秘诀么?”
“多泡温泉有益健康,眼下正是泡汤的好时节,萧先生若是想去,我唤个人陪着一道去,保准伺候周到。”
“你是甩手掌柜,你看你这身边,人才济济的,一个个都是一把好手,生意这么大,完全不用你操心,我哪有你这样的福分,说走就能走?”
“萧先生是老当益壮,事事亲力亲为,我就不行了,年纪大了,不思进取,有人接手我正好隐退回家抱外孙。”
话音刚落,小叶子就跌跌撞撞跑了出来,脸蛋红扑扑的,手里还拽着个拨浪鼓,嘴里奶声奶气叫着“爷爷”。
顾云鹤大悦,忙把孩子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腿上,拿着拨浪鼓逗她玩儿。
小叶子一回头,看到爸爸也在,叔叔也在,她平常亲近的人都在,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和爷爷亲昵了没一会儿便见异思迁,双手朝爸爸一伸,眼神清亮:“爸爸!”
薛时只得无奈地笑着,把她抱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