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只要看到大人们和和睦睦围坐在一起便会觉得高兴觉得安全,可是她不知道,一场硝烟正在这个畸形的大家庭中无声无息地酝酿。
顾云鹤看了薛时一眼,问道:“晚晚情况怎么样了?”
“从床上摔下来,动了胎气,现在已经稳住了,”薛时道,“李小姐说,孩子应该就在这几天落地了。”
“那你就应该在医院陪着,这点事还用我教你?”顾云鹤面上微有愠色。
“作为孩子的父亲,当然应该在医院里陪着,”薛时话中意有所指,说罢站起身,将小叶子交还给奶妈,正色道,“但我现在回来,是有些事想和岳父说。”
“正好,我今天回来,也有些事想找你,”顾云鹤冷冷看了他一眼,也站起身,转向萧玉楼,抱歉地说道:“今天恐怕要让萧先生看笑话了。”
这时,门口响起脚步声,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察端着枪一路小跑着鱼贯而入,为首的,是陈亚州和郭警长。
陈亚州站定,怒气冲冲朝大厅中一指:“给我拿下!”
几名警察一拥而上,左右包抄,瞬间就将薛时拖了出来,用枪杆在他€€窝处狠狠一撞,薛时便单膝跪了下去,几名警察反绞着他的双手将他擒拿。
“你们什么意思?”薛时冷着脸一一扫视了沙发上的众人。
大腹便便的郭警长背着双手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薛时,笃定说道:“薛先生,我们有确凿证据证明你就是当年绑架顾小姐的主谋,我们需要你协助调查,跟我们走一趟吧。”
此言一出,除萧玉楼和莱恩一脸愕然以外,客厅中的其余众人淡定得出奇。
薛时看到这种情景,心中便已有些了然,冷声道:“看来这几年岳父一直都不相信我,一直都在暗中查我。”
“不,顾先生一直都很信任你,最开始怀疑你的人,是我。”陈亚州走到他面前,咬牙切齿说道,“顾先生把一切都交给你,你不该辜负顾先生的期望和信任。”
“晚晚被人绑架的时候,我刚刚从崇明岛的伐木场回来,躺在医院半死不活,你认为我有时间和精力去做那种事?简直荒唐!”薛时对他怒目而视。
“有些事,自然不必你亲自动手,你经营多年,谁知道你私底下养了多少肯为你卖命的兄弟?策划一宗绑架案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绑架晚晚的,是法租界的赤门会,这可是你当年亲自查出来的。”
陈亚州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你的吗?就是从两年多前你和我在法租界围剿赤门会的那一天开始。你在我赶到之前就急急忙忙将赤门会余孽杀得一个不剩,到底是为什么?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后来我突然想明白了,你是为了灭口!”
“外界一直传闻,赤门会幕后的掌控者是两位身份神秘的少爷,但是从赤门会出现到覆灭,这两位少爷始终都没有出现,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我查来查去查了整整两年,连这两位少爷的影子都没有摸到,为什么?因为这两位少爷的其中之一一直潜伏在顾先生身边毁灭证据混淆视听,而那个人,就是你,薛时!”
“为什么当年晚晚被绑架,警察都束手无策,你却能轻而易举将她救出来?因为你就是幕后主谋!这一切都是你为了博取顾先生的信任演出来的一场大戏!”
“一派胡言,无稽之谈!”薛时冷笑着转向一直稳稳当当坐在沙发上品茶的顾云鹤,“岳父,你真的信?”
“时哥!”朱紫琅突然从一旁站了出来,在薛时面前跪了下来,哀求道,“前因后果,顾先生已经都知道了。事到如今,你就认了吧,顾先生说不定还能念在过去的情分上放你一条生路。”
薛时目光死死钉在朱紫琅脸上,像是不认识他了似的。片刻之后,他咬牙切齿冷声道:“我没有做过,你让我认什么?”
“当年是你策划绑架顾小姐,再设计自己出面营救,然后让我把一些兄弟弄死灭口,尸体抛进了黄浦江。”朱紫琅指着那些警察,“来这里之前,他们已经让我去指认了现场,已经……已经把一部分白骨打捞上来了!”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顾云鹤呷了口茶,放下茶杯。
薛时一眨不眨地仰着脸看他,一言不发。
“真的是你,时哥?”叶弥生从沙发上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语气沉痛,“义父一手培养了你,顾家于你有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亚州红着眼睛指着他怒斥:“当然是为了攀上顾先生!你亲手绑架了晚晚并毁了她的清白,再假仁假义装作救世主去营救她,赢得她的芳心,然后顺理成章娶了她,最后你成功了,现在,你掌握了顾家的一切,你甚至让晚晚为你生下孩子,她到现在都还被你蒙在鼓里,你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薛时冷笑了一声,撇过脸,不去看他。
叶弥生伸手抚摸着他的脸,眼中蓄了泪,颤声道:“时哥,这些年,你为我做了许多事,你治好了我的眼睛,我感激你一辈子,但我不希望你一错再错,认罪吧时哥,我会替你好好照顾晚晚和孩子们,好好照看这个家。”
薛时仰起脸,凝视了他很久,客厅中非常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
薛时缓缓扫视着厅中的众人,这些人都是他的兄弟、家人、长辈、生意伙伴、朋友,他们之中有一些,曾是他最亲近最重视的人。而现在,这些人之中,有多少人在暗地里诅咒他希望他就此消失,他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
蓦地,他的目光落在人群最后面那人脸上,那人是一如既往的表情沉静,只是默默凝望着他。
两人目光相触,他突然就释然了。
有什么要紧呢?什么兄弟、家人、长辈、生意伙伴、朋友,这些人就算瞬间灰飞烟灭了都不要紧!从始至终,他只想要一人而已。
薛时垂下头低笑了两声,最后说道:“好,如你所愿,我认罪。当年是我策划绑架了顾小姐,我娶她也是为了她的家产,一切都是我做的。”
顾云鹤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无力地坐进沙发里不再去看他。
“听到没有?他认罪了,把他给我带走!”郭警长一声令下,非常兴奋,认为自己立了大功。
小叶子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她亲眼目睹了客厅中的骚动,她幼小的头脑一片混沌,不知道大人们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可是她懵懵懂懂地知道,那些人在欺负爸爸。
她呜呜地嚎哭着挣脱了奶妈从角落里跑了出来,一头撞进爸爸怀里。
电光火石之间,薛时猛地掀翻押着他的两名警察,手脚利落地抱着孩子一跃而起,夺门而出。
警察们这才后知后觉端起枪摆出射击的架势,枪口齐刷刷对着大门。
顾云鹤骤然起身快步上前,一脚踹翻离他最近的一名警察,又用手杖狠狠打掉了另一名警察手里的枪,怒道:“不要伤了孩子!”
薛时抱着小叶子直接冲出了大门,警察纷纷追了出去,顾云鹤拄着手杖勉强追到大门口,最终体力不支,被赶上来的陈亚州扶住了。
他抚着胸口,愤怒地指着薛时离去的方向:“快、快给我把孩子抢回来!”
就在这时,一辆汽车“嘎吱”一声停在了门口,何越从车里跳了下来,看到整个静海公馆乱成一团,急忙跑了过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时哥呢?”
一群人面面相觑,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朱紫琅问道:“你找时哥什么事?”
何越急道:“顾小姐已经被推进了产房,眼下就要生了!李小姐让我回来接他。”
顾云鹤闻言冷着脸转过身对郭警长说道:“郭警长,犯人薛时,五年前绑架我女儿,觊觎我的家产,现在更是挟持我的孙女,应当如何处置你看着办,当场击毙我也没意见,但有一点,我孙女必须全须全羽给我抱回来,不能有任何差池。”
郭警长连忙点头:“我一定尽力。”
叶弥生安慰他道:“义父不必过于忧心,虎毒尚不食子,时哥平时那么疼小叶子,断不会害了她。您快去医院吧,这里交给我,我一定想办法把小叶子抱回来。”
顾云鹤点了点头,随即严肃地朝萧玉楼道:“萧先生,今日我顾某人清理门户,让您受惊了,今天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他日一定亲自登门道歉。”说罢便匆匆跟着何越上车,往医院去了。
萧玉楼全程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事态发展,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不方便插手。此时他叹了口气,对身边的人感慨道:“这一回,薛时这小子恐怕就要声名狼藉了。”
谁知身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侧头一看,就见莱恩眉头紧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然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
小叶子趴在薛时肩上,一直断断续续地哭,泪珠子吧嗒吧嗒地落,薛时轻拍着她的后背,可无论怎么拍都无法止住她的哭泣。奔逃了许久,他已经耗尽了力气,只得抱着孩子躲进了一处暗巷之中。
警察穷追不舍,此时在暗巷外面半蹲着围了一圈,齐刷刷地举着枪,紧张地盯着黑漆漆的巷子。
叶弥生从汽车里走下来,朱紫琅立刻拿了条围巾追出来,给他围上。
萧家的汽车也跟了过来,萧玉楼和莱恩一左一右下了车,叶弥生朝萧玉楼抱歉地笑道:“萧先生,这是顾家的家事,连累您跟着奔波。但眼下能劝服时哥的恐怕只有李先生了,所以我只能麻烦李先生和我一起来,同时也请您做个见证。”
萧玉楼摆了摆手,表示无碍。
莱恩一言不发,单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警察们的枪口所指着的方向,但那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不多时,巷子里传来孩子的哭声。警察们一惊,纷纷打起精神,拿出十二分警惕。
“时哥,”叶弥生站在巷子外面,朝里面大声喊道:“你无路可逃了。”
暗巷里静静的,只有小叶子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叶弥生继续劝道:“出来吧,时哥,天气这么冷,别冻着孩子,眼下这里只有我们这些兄弟,还有萧先生和李先生,你出来,我们可以当面谈谈。我和二哥断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治你的罪,也就是委屈你去监狱住一阵子,等风声过去了,我们就想办法把你捞出来。”
此言一出,一旁的郭警长瞪圆了眼睛,他不知道叶弥生哪来的底气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番话。直到朱紫琅在一旁小声朝他解释这是为了劝诱犯人,他才摸了摸嘴边的一撇胡须,哼了一声,撇过脸去不再多言。
叶弥生走入了警察的包围圈,他刚往前走了两步,巷子里就传来一声枪响。
薛时朝他开了一枪,子弹打在他脚边,砖石地面上火星飞溅,朱紫琅拉了他一把,将他护在身后,叶弥生摆了摆手表示他没事,他知道时哥只是不想让他靠近,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
“他有枪!”郭警长如临大敌,立刻摆出防御的架势,大声喊道,“谁都不准靠近!”
叶弥生一直看着地上被子弹打出的弹坑愣神,眼角余光却瞥见旁边走上来一个人,他侧过脸,看到李先生缓缓走到他身边,目不斜视,径直朝暗巷里走去。
“我会帮你把孩子抱出来。”莱恩丢下一句,身影没入了暗巷之中。
巷子很黑很深,莱恩摸着墙往前约莫走了二十步,手腕突然被人抓住,猛力向侧面带了进去!原来这道暗巷竟然有弯道,并不是笔直一条。
薛时放下孩子,用力抱紧了他,在他耳边低笑了两声。
“你还笑得出来!”黑暗中,莱恩压低了声音,推了他一把,带着怒气,“怎么会弄成这样?现在怎么收场?!”
“有人早就设计好了要对付我,这一天迟早要来的。”薛时拉过他的手紧紧握着,语气轻松,“我没有做过那些事,他们怎么说我都行,只要你相信我就好。”
“我当然信你,但是现在怎么办?”莱恩担忧道,“不然就像他说的那样,去监狱里待一阵子,我会尽快想办法替你查明真相,还你清白……”
话音未落,他就被薛时带进了怀里。
“我不会再进监狱的,”薛时附在他耳边说道,“因为你不在那里了。”
“那你甘愿就这样被人不明不白泼一身污水,甘愿以后背一身骂名?”莱恩愠怒道,“至少要查明真相,清白做人,我会帮你的。”
黑暗中,薛时低声笑了起来,笑毕,语气变得有些悲凉:“没用的,我清白不了了。他们一早就想要对付我了,这两年他们一直在暗中监视我,我知道只要我有一点不听话就是这个下场。现在,我豁出去了,身败名裂又怎样?我不在乎!我只是不想再跟这些人扯上任何关系。”
“天真!”莱恩都被他气笑了,“你要想清楚,从今天开始,你将成为一个逃犯。”
“逃犯又怎样?至少我自由了,从今往后,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你不要轻举妄动,会引火烧身的,你要记着,无论发生什么,我只要你安全,千万要记着。”
小叶子的哭声打断了两人的低声交谈,薛时俯身将孩子抱了起来,吻了吻她的头发,将她交给莱恩:“这是他的孩子,替我还给他。”
“你要去哪?”莱恩一把抓住他,有些惊慌,“你又要离开我了吗?”
薛时回握了他,轻声安慰道:“我走出这一步,就是为了跟你在一起。但眼下我必须出去躲一阵,否则被顾先生抓到,他很有可能一枪打死我。不过别担心,我经营多年,不可能不为自己留条后路,我早就安排好了,这段时间你身边会时刻有人保护你,如果遇到危险,还有萧先生会出面保你。我不会走太远,肯定不会离开上海,等这阵风声过去了,我就回来找你,好吗?”
莱恩抱着啜泣不止的小叶子,怔了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放开了他。
暗巷中突然传来小叶子爆发一般的哭声,叶弥生一惊,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发现没有任何危险之后连忙快步冲了进去。
一束手电筒的灯光照了进来,莱恩抱着哭闹不止的小叶子缓步走出来,然后把孩子交到叶弥生手里。
“他人呢?”叶弥生接过孩子,抱着哄着,急道,“他去了哪里?”
“走了。”莱恩淡淡答道。
朱紫琅晃了晃手电筒,在暗巷里仔细搜寻了一番,发现了墙上的脚印,转身走回叶弥生身边,低声说道:“翻墙跑了。”
第81章 81、逍遥
十一月中旬的一个清晨,大雾还未消散,七八艘乌篷船陆陆续续靠岸,二十多个人提着行李登陆。这些年轻人甫一下船,被崇明岛上潮湿冷冽的风一吹,纷纷缩着脖子,瞌睡都被吹醒了。
何律茫然四顾,面前是荒草连天的岛屿,身后是雾气苍茫的江面,心中不免有些恐慌,他轻轻拉了拉一旁的何越,小声道:“哥,你说……这种鬼地方,靠谱吗?”
“我不知道,”何越摇了摇头,“但我信时哥。既然是时哥让人送我们到这里,那他一定是早有安排。”
何律道:“我当然也信时哥,我们这些人,可都是因为相信他才决定跟他走的,但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说罢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黑压压的二十几个人,这二十几个人之中有两名美国技师和一名比利时工程师,都是当年兵工厂建立之初时哥经过多方打听花重金聘请来的,他们对中国人之间的势力斗争毫无兴趣,只对制造武器怀有极大的热忱,所以在听说薛时从顾家出走之后,这帮核心人物毫不犹豫跟着他一起离开了。
何越笃定地看着他:“时哥是被人陷害的,他被人害得身败名裂,租界都待不下去了,这个时候还愿意跟着他的,可都是真兄弟,时哥心里有数,他肯定不会诓我们这些兄弟,别想太多,时哥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嘘,别说话,有人来了……”
设施简陋的码头上,有人缓缓朝他们走来,晨雾很浓,看不清楚来人的模样,等走到近前一瞧,才发现那是一个高个子年轻人,头发很短,五官冷峻,穿着一件半旧的呢子大衣,左臂的袖子空荡荡的,在冷风中晃动€€€€那个年轻人只有一条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