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在徐汇公学,他将赵煜城藏在装音乐器材和地毯的大木箱里,让工人们把这些东西和钢琴一起搬回了百代公司,藏在公司的仓库里。
“我在这里,”赵煜城伸手碰了他一下,声音虚弱无力,“今天多谢你了,李先生。”
莱恩在他身边蹲下,黑暗中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担忧道:“一直在烧着,你需要接受治疗,我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你请到一个医生。”
“你……这么帮我,就不问问我是犯了什么事吗?”赵煜城有些感慨。
“我大概能猜到一点,薛时和我说过你。”莱恩道,“你,还有王先生。”
赵煜城想到薛时,在黑暗中轻笑了一声:“那小子是个重情重义的家伙,都过了这么几年了,你还和他有联系呢?”
莱恩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他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他和薛时这种惊世骇俗的关系,这在旁人看来并不光彩,所以无须见人就说。
这时,门的方向发出一声轻响,赵煜城一惊,立刻去摸后腰的枪,莱恩按住他的肩:“是阿南,我的朋友,他很可靠。”
阿南反手关上门,拧亮手电筒,一束灯光照亮了这间仓库。
借着手电筒的灯光,赵煜城这才看清了来人,那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手里提着一个急救箱。
阿南走到他们跟前蹲下,将手电筒交给莱恩让他举着,替赵煜城做了一个简单的全身检查,发现他最严重的一处伤势在左腿上。
那处伤他自己处理过了,膝盖以下缠着绷带,但手法拙劣,也并没有起到止血效果,绷带都被血水浸透了,血一干,绷带变得硬邦邦的,粘在腿上。阿南捏着他的脚踝把他的裤腿向上一捋,然后将那些绷带小心地一圈一圈拆了开来。
莱恩举着手电筒倒吸一口凉气,赵煜城左腿膝盖下方中了一枪,伤口已经感染化脓,血肉模糊,被阿南用手指一压,立刻汩汩冒出紫黑色的血。
“你能治吗?”莱恩问阿南。
阿南从急救箱中找出一副橡胶手套戴上,表情严肃地点了一下头。
赵煜城发现自己似乎是低估了这个沉默的年轻人,他治伤的手法娴熟老道,即便是用刀子活生生切开皮肉的时候,也丝毫没有手抖。
没有麻醉,整个过程简直无异于受刑,赵煜城满头冷汗,咬着绷带卷强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到最后终于体力不支,昏迷过去。
莱恩用钢琴罩布给他盖上,放下手电筒,揉了揉僵硬的胳膊,对阿南道:“我要把他带回去,不能让他留在这里,否则天一亮就麻烦了。”
阿南正在收拾满地染血的纱布,摘下血迹斑斑的手套,闻言一惊,骤然瞪着他,比划着手语,表情有些焦急:他会让你陷入危险。
“我知道危险,”莱恩坚定地说,“但这个人过去于我有恩。”
阿南想了一下,依然坚持了自己的意见:你不能那么做。薛时交给他的任务是负责李先生的安全,他不可能放任李先生身边有一个威胁到他人身安全的不确定因素。
莱恩看着他:“那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安置他么?”
阿南眉头紧锁,过了一会儿,他打着手语:我要问问薛时。
莱恩微微一笑,笃定道:“不必问,我了解他,换成是他,也一样会这么做。”
阿南一脸愕然地看着他,最后,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比划着:我去问问师父。
幸好尼姑此刻在上海,她对于处理这种事一向是经验老道的。尼姑当机立断就派来一个黄包车夫,凌晨之时就把昏迷的赵煜城接走了。也只有黄尼姑才有这种手段,在租界戒严的时间段,躲过层层防卫,把一个大活人悄悄送出租界。
两人快天亮的时候才回到家,酒馆已经打烊了,屋里还亮着灯,小章和另外一个年龄较小的师弟强子一起,在抹桌子、收拾酒杯。
为了不让闲杂人等混进来,他们没有从外面聘请人手,招呼客人、倒酒、收账、打扫、订货搬货,都是阿南和小章两个人做的,有时阿南跟着李先生出门,小章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去喊一两个师兄弟来帮忙。
看到莱恩他们回来,小章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迎了上来,把一份电报交到莱恩手上。
电报是薛时发来的,只有寥寥数字:归程过半,很快相见,勿念。
€€€€你怎么知道我在念你?
莱恩笑了一下,如释重负,总算赶在薛时回来之前把所有的事做完,接下来就可以好好安排离开中国的行程了,如果计划顺利,他们将在秋天到来之前到达大洋彼岸。
忙了大半夜,他已经超过十六个小时没有休息了,这会儿非常疲劳,简单洗漱了一下,便昏天黑地睡了过去。
小章忙着干活,一回头看到阿南捋起袖子正要动手跟他们一起收拾,立刻拦住了他:“师兄,你去休息,这里有我和强子就行。”他现在对阿南师兄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把师兄跟菩萨似的供起来,自然是舍不得让师兄干这些杂活。
阿南点了点头,但并没有立刻去休息,他走出门,在整条酒吧街巡视了一番,随手轰走了几个睡在街边的醉鬼,确定附近没有可疑人物,才放下心,回屋睡下了。
黎明时分,小章干完了所有的活,让强子回了家,自己拉了几把椅子拼了张床,刚要躺下休息,大门口的铃铛被摇响了,一个三十岁上下身材高大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
小章打了个哈欠,对来人说道:“客官,对不住,本店打烊了!”
“这样啊!”男子点点头,颇为惋惜,“真不凑巧。”
小章目送着那人离去,谁知那人刚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问道:“对了小哥,顺便问一下,李先生在家吗?”
原来是找李先生的,小章心里想着,嘴上回答道:“李先生在休息,不方便见客。”€€€€这是他们这间酒馆的规矩,不管是谁,都不能打扰主人休息。
“好吧,那我改天再来。”男子笑了笑,转身离开。
等到那人走了,小章想了想,还是跑过去把大门锁上了,落了帘子。
男子一直走出酒吧街,拐上大路,坐进了停在路边的一辆汽车里。
“科长,查清楚了,李莱恩确实住在这里,不过,我不明白,他和斧头帮有什么联系?”男子对自己的上峰低声报告。
“五年前,他曾经入狱,那桩案子是我经手的,”陈华缓缓开口,“当时,王玉清和赵煜城就躲藏在那个监狱里,他们都认识李莱恩。昨晚,我可以确定赵煜城跑进了徐汇公学,结果你猜发生了什么?我带人进去搜,却发现李莱恩也在那里,而赵煜城不知去向。”
男子恍然大悟,用力点头。
陈华远远朝那条寂静的酒吧街望了一眼,冷然道:“卫东,给我盯着他,切忌打草惊蛇。”
.
天亮之后,黄包车夫老吴拉着车的步伐才慢慢减速,这里不是租界,没有那么多租界警察巡逻,治安散漫,没发生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警察们一般什么都不会管,行色匆匆反而会引人怀疑。
老吴拉着车,行至一处里弄,刚拐过一个转角,一记棍棒带着风声朝他迎面招呼过来!
老吴眼神一凛,立刻弯腰压低身形,堪堪躲过这一记偷袭,放下黄包车,快步隐到墙角,然而还没等他看清偷袭之人的真面目,后脑却冷不丁抵上一处硬物,随后枪声在他脑后炸开,他惊愕的表情还定格在脸上,整个人就缓缓软倒下去。
叶弥生将尸体踢到一边,面无表情地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擦了擦他的枪,把枪收好。
黄包车里坐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整张脸隐藏在车篷里。叶弥生朝一旁的朱紫琅使了个眼色,朱紫琅点了一下头,手持短棍缓步走上前,然后猛地掀开车篷。
赵煜城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屋顶的吊灯,昏迷前的记忆还停留在一个黑暗的仓库里,想到这里,他猛地惊醒,刚想坐起身,却被人一把按了回去。
按住他的是个年轻人,他一手拿着药粉,蹙眉朝他道:“我在帮你处理伤口,不要乱动!”
赵煜城稍微松了口气,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窗明几净的房间里,从屋内陈设和家具样式来看,这还不是个一般人家。
赵煜城仔细辨认着那个帮他处理伤口的年轻人,越看越觉得这人面熟,他张了张口,哑声道:“请问……这位兄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赵看守长还记得我们?”房门开了,另一名年轻男子缓缓走进来,笑道,“几年前,时哥入狱的时候,我们见过面。”
赵煜城扭头看到叶弥生,这才完全想起来了:大约五六年前,他还藏身在提篮桥监狱当看守,这两个年轻人曾经前来探监,是薛时的兄弟。他心里藏了些疑问:他作为斧头帮余党,被情报局追杀到走投无路的时候,竟然有几个年轻人先后出现,向他伸出援手,而他们无一例外都和薛时有关系。先是李先生,后来是薛时的这两个兄弟,只有薛时,从未露面。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朱紫琅替他拆开绷带,发现他的伤口已经被人简单处理过了,他从药箱里拿了一瓶药粉,一点一点撒在伤口上,引得赵煜城浑身抽搐。
叶弥生一直等在一旁,待朱紫琅替他处理完伤口,他才从桌上的暖水瓶中倒了一杯热水,放在赵煜城手边。
赵煜城大口大口喝完那杯水便躺了回去,他高烧不退,意识混沌,更没空细想一些可疑的细节。
见他躺下半天没有动静,叶弥生问道:“冒昧问一句,赵看守长,我记得你当前是在监狱里当差,现在是因为什么被人追捕?”
赵煜城睁开眼瞧着他,复又闭上眼,缄口不言。
“不方便说的话就当我没问,”叶弥生大度地摆摆手,“你既然和时哥和李先生都有交情,我便不多问。李先生托我们照顾你,这里很安全,你可以安心养伤。”
.
酒馆外面响起猛烈的敲门声,小章睡得正沉,冷不丁被吵醒,没意识到自己是睡在椅子上,想翻身坐起,却不慎直接滚到了地上。
“谁啊?!”小章趴在地板上睡眼惺忪地朝门外怒吼,“本店打烊了!”
“师兄是我!”强子在门外焦急道,“快开门,出事了!”
小章脸色一变,立刻从地上爬起,快步跑过去,一开门,强子就跳了进来,一头一脸的汗:“师兄呢?”
“后边睡着呢,怎么了?”小章这时候也彻底清醒了,领着强子往后院走。强子虽然比他还小一岁,但为人相当稳重,很少会这样冒冒失失的。
阿南睡得很浅,他早就听到外面的吵闹声,小章和强子两人还没走到门口,他已经穿好衣服开了门,蹙眉看着自己的两个小师弟。
“师兄!出事了师兄!”强子快步奔上前一把拉住阿南,急道,“师父让我来传话,老吴失去联络,连带着你们昨晚救的人也失踪了,恐怕要出事,你快带上李先生去她那儿避一避,快!”
.
在莱恩读电报的时候,薛时已经乘坐一辆军用卡车到了浙江境内。
由他亲自押货,先走水路把货从崇明岛运抵上海,再走铁路一路南下,铁路走到尽头最后又换陆路,用军用卡车将几车军火顺利运抵广西,受到萧先生故交的热情款待。这时候正巧广西有位廖师长要北上到南京开会,让他搭了个顺风车,这大大缩短了他回程的时间。
军用卡车在尘土飞扬的泥路上颠簸了一天一夜,颠得薛时骨头都快散架了,他们才终于到了杭州。薛时跟着那位廖师长,乘上了一辆专门接送南方军队首脑的专列,到这时,他才明白了萧先生让他亲自跑这一趟的用意。
萧先生如此煞费苦心,这是有意要培养他,让他认识认识军中各派系首脑,方便以后活动。
这趟专列堪称豪华,甚至设了酒吧和茶室,酒吧里挤满了人,全是兵痞,说着各种听不懂的方言,薛时并不想认识这帮人,也不想参与到他们中间去。
他已经没有了野心。这一趟货物顺利脱手,大赚一笔,钱也攒够了,这次回去就能立刻买船票,跟随莱恩远渡重洋。
这个计划他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若是让萧先生知道他的期望就这么被辜负,定要气得吐出血来。
车窗外天色已经黑透了,六月凉爽的夜风拂在脸上,令人昏昏欲睡。天一亮就能到家,他精神振奋,并不想回房睡觉,百无聊赖之下便去了空无一人的茶室。
茶室里备了茶水和糕点,薛时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拿着餐盘挑选糕点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角落里摆着一架留声机。
薛时来了兴致,立刻回房取来了他一直随身带着的唱片盒子,从中随意挑了一张唱片就安了上去,搭上唱针。他现在出门去哪儿都带着他的唱片盒子,一逮到机会便要听上一会儿,只有这样才能消除工作疲劳,平静心绪。
熟悉的钢琴曲缓缓流淌出来,薛时跟着哼了两句,心满意足地塞了块蛋糕在嘴里,然后端着茶盏转身往座位上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钢琴声戛然而止,他诧异地回过头,那架留声机静默了两秒钟后,突然从喇叭里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鸣叫。
薛时骤然一惊,一手捂着耳朵,蹙眉“嘶€€€€”了一声。
那噪音持续了十几秒,直到唱片彻底卡死不转了,留声机才沉默下来。
薛时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捂着一只耳朵一脸愕然地呆立在那里。那架留声机是坏的,他把唱片放上去之前没有仔细检查,唱针刮花了他珍藏的唱片。
仿佛是一种不祥之兆,薛时怔怔地举着那张被刮花的唱片,端着茶杯的手突然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
傍晚,酒吧街按时苏醒了,街上挤挤挨挨的酒馆旅店食肆茶阁陆陆续续开张。情报局调查员郑卫东困惑地走向街道尽头那间小酒馆。那酒馆的老板李先生与斧头帮余党有联系,科长让他一直盯着。
小酒馆没有按时开张,玻璃门里落了帘子,他凑近一瞧,屋里黑洞洞的,门上并没有挂上今日暂停营业的标牌,这太不寻常了!
郑卫东绕到围墙外面,左右观望了一下,后退几步,然后猛冲向前,一脚踩在墙上,徒手攀上了围墙,眨眼间便跳进院中。
后院一片寂静,郑卫东掏出枪,小心翼翼地开门踏进玻璃走廊,缓步朝酒馆主人的卧室移动。
卧室的门虚掩着,郑卫东朝门缝里望了一眼,随即眼神一凛,猛地一脚踹开了门!
衣橱大敞四开,桌上什么陈设都没有,整间屋子里空荡荡的,这里早就人去楼空,什么都没剩下。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有这样的本事,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在几个小时之内就将这个地方连人带物全部搬空!郑卫东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飞快奔了出去,他必须把这一情况尽快报告给上级,请示对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