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时不想和他多说,埋头默默吃早饭。
另一碗小馄饨也端上来了,叶弥生拿起汤匙浅浅喝了口汤,笑道:“我就快有第三个孩子了。”
“恭喜。”薛时淡淡道。
“你呢时哥?”叶弥生看着他认真道,“你不打算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吗?男人应该要有自己的后代,不能断了香火,否则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玉姨”
薛时依旧沉默,他已经后悔跟着叶弥生出来了,他只想快点把这顿早餐吃完,签了合同就走。
叶弥生只意思意思吃了两个小馄饨就放下了筷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了擦嘴。不得不说,这些年,叶弥生一直维持着良好的教养,无论是从装束打扮还是行为谈吐,都能轻易看出来,即便是在他最困苦的那几年也不例外,这得益于他从小开始就对自己严格要求。
只是,为什么这样一个从小就努力活着、努力想要改变环境改变命运的人,却没能守住人格的底线?
是我的错吗?薛时想。
“时哥,最近,我一直在盘算一件事,”叶弥生见他吃完了,又掏出另一块手帕放在桌上,推了过去。他斟酌着措辞,说:“我想把小叶子过继给你们,她从小就和你感情深厚,而且到现在也只认你一个父亲,也非常喜欢李先生,日后你们若是能够相守到老,总有需要人端茶倒水的时候……”
“不必。我们还很年轻,不用想那么远,况且……”薛时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想了一下,吞下了后半句。
他就快和莱恩一起去美国了。
沉默了一会儿,薛时说:“孩子还是跟着她母亲生活对她的成长比较好,李小姐会帮着你们照顾好孩子们,我那里来来去去都是男人,不合适。为了有个孩子养老就把她困在身边,这太自私了,李先生不会答应的,孩子她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
“也对,是我欠缺考虑,是我冒失了,对不起。”叶弥生释然一笑,从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合同,递到薛时面前,“时候不早了,就不耽误你工作了,这是合同,我已签好,你看完了签个字,什么时候结款都行。”
薛时接过合同,前后随意翻了翻,觉得没什么问题,拿出笔,郑重其事在上面签了字,又盖上了自己的私章。
甩脱了叶弥生,从苏州河公园走出来,薛时心情还算不错,站在路边等黄包车的时间里,他发现路边有一间看起来很随意的杂货店,橱窗里摆着的货物十分眼熟,他不由多看了两眼。
那是一种英国产的洗发香波,当初薛时厚着脸皮挤进华懋饭店跟莱恩同住时在浴室里见过。是莱恩从英国带回来的,香味特别好闻,那是一种形容不来的清爽香气,薛时特别喜欢嗅他发丝间的味道,可惜后来那瓶香波用完了,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再买到,为此两个人都惋惜了很久。
莱恩今天醒得比平时早了许多,因为明天开始就要去学校开露天音乐会了,威廉姆斯先生是个傲慢的白人,虽然因为利益驱使答应他要帮忙,但他对中国人存在很大的偏见,对这件事也不是很上心,许多地方莱恩得自己提前准备。
一开门就看到阿南搬着一箱重物走进草木葱茏的玻璃长廊,他将那箱东西放在茶桌上,朝莱恩比划着简单的哑语:是薛时差人送回来的。
莱恩困惑地打开木箱一瞧,都气笑了:那人买这么多洗发香波送回来是想干嘛?
阿南安置好装洗发香波的大木箱,又将一封信交给莱恩,莱恩接过一看,是父亲从美国寄来的,拆阅之后,他的心脏开始咚咚狂跳,抑制不住喜悦,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薛时。
那是父亲为他出具的担保书,有了这份担保书,他才能顺利将薛时一起带到美国去,否则薛时只能当一名偷渡客,藏身在肮脏恶臭的船舱里,在海上颠簸一个多月,登陆后还不一定能通过海关的盘查。
没错,他之前曾在信中告诉父亲,他为了他的中国恋人放弃了在英国的一切,他请求父亲原谅他的任性,并请求父亲无论如何也要为他的中国恋人出具一份在美国的经济担保书,他知道这很难,因为移民局的官员对中国人异常苛刻,唐人街的先驱们也是与移民局斗智斗勇了很多年才能在那片国土上立稳脚跟的。
没想到,父亲并没有责备他的任性,父亲的回信字里行间轻松愉快,甚至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欢迎他带他的中国恋人回家。
他将担保书仔细锁好,把那一箱洗发香波分出一半让小章送去陶方圆那里。酒馆的浴室太小了,他们一个月有大半个月都是去白家澡堂子里洗澡的。
收拾好一切,他心情非常愉快,带着阿南就出门去准备演出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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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紫琅从外面回来,发现寓所楼下停着一辆汽车,他立刻快步上楼,门一开,就看到叶弥生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举着高脚杯在自斟自饮。
朱紫琅有些意外,他们幽会一般是在外面,偶尔会在薛时过去的小公馆一起住一晚,叶弥生很少到他这里来,他捉摸不透叶弥生的来意。
“晚晚害喜吐得厉害,人也没什么精神,最近我一直在家陪着她和孩子们,还要挤出时间来应付萧先生,”叶弥生倒了杯红酒推到他面前,“外面的事,辛苦你了。”
朱紫琅接过酒杯与叶弥生碰了一下,啜了一口酒,皱起眉:“其他倒没什么,就是陈亚州这个人,不好控制。”
叶弥生了然点头:“他跟了我岳父许多年,对于顾家在江浙等地的工厂,除了时哥,就是他最熟,我们暂时不能和他撕破脸,你忍一忍,横竖当个顺手的人先用着。”
“嗯。”朱紫琅闻言闷了一大口酒。
“二哥。”
朱紫琅看着他,知道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我这两天去见了时哥,我觉得,时哥和李先生,他们很有可能打算离开上海。”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那天在萧先生那里看到薛时第一眼,他就明显察觉到时哥有些不一样了。时哥眼里多了一些陌生的希冀,说话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对上海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朱紫琅放下酒杯,高脚杯在桌面上一顿,发出不悦的声响。
“他要和李先生一起走跟你有什么关系?事到如今你还惦记着他?你醒醒吧!他眼里除了李先生,其他什么都看不到!他甚至早就想好要抛弃我们这些一早就跟着他的兄弟,你、我、我们这些人,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人,拿什么跟李先生比?”朱紫琅满腔怒火,语毕脸色铁青地看着他。
“二哥,你不明白,”叶弥生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人活着,应当有梦可做。时哥是我这辈子的执念,就算得不到,我也要确保他永远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待着,所以,我是不会放他离开上海的。”
“你想怎么做?”朱紫琅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我们眼下根本无法掌握他的行踪,他要走,你拦得住?”
“我们可以从李先生入手,李先生是他的致命弱点,只要李先生一出事,他必定方寸大乱。”
“李先生?你自己也看到了,李先生身边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来路,相当厉害。这还不止,我查过,他们家附近有暗线,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时哥都能及时知道。经常和他们往来的那些人,应该是江湖人士,受过训练,组织严密,其中不少都是高手,侦查能力很强。”朱紫琅摊开手,“毕竟兄弟一场,他很了解我们,这是有心要防着我们。”
“时哥他在李先生身边筑了一道墙,”叶弥生不以为然地笑道,“但是二哥,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这堵墙可以从里面突破呢?”
“你要干什么?”朱紫琅听闻此言突然有点恐惧,“你不能轻举妄动,时哥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很清楚。一个岳锦之已经让我们兄弟反目,要是动了李先生,依着时哥的性子,我们恐怕会被他追杀一辈子。我倒是无所谓,可是你现在不一样了,你有妻子儿女,还有这份家业,这些都是你好不容易得来的,难道你都不要了吗?听二哥的话,为了一个李先生赔上全部,不值当。两个男人是不会有结果的,兴许真像你对李先生说的那样,过了几年,他们厌弃彼此,自然就散了。”
叶弥生冷笑着摇了摇头:“二哥,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加害李先生,我可以放他离开上海,因为他本就不属于这里,但是时哥不行,我是不会放任他把时哥也一起带走的,这是我的底线。替我继续盯着李先生,我要掌握他的一举一动,等待时机,击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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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姆斯先生果真商人本色,他一旦意识到莱恩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不赚钱的买卖,立刻就推说自己忙,并且把协助他的任务交给了任先生。
任先生一直在百代公司任职,也是位小有名气的作曲家,莱恩见过他多次,但两人并没有深交。一直到这次,任先生听说了莱恩要开露天音乐会的计划,给了他很大的支持。从策划宣传到组织排练,以及后续的许多工作,都是任先生一手包办,可以说,没有任先生为他到处奔走活动,他这次的音乐会不可能这么成功。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莱恩已经在上海各处的学校举办了十二场音乐会,每一场都造成了不小的轰动。许多学生特意走很远的路赶来听他的音乐会,他们喜欢他的音乐,但是根本买不起唱片和留声机。
时节进入六月,日头开始毒辣,空气好像停止了对流,每下一场雨,水汽便厚重一层,是江淮流域的黄梅天到了。
晴朗的日子太少了,动不动就下雨,此时已经不再适合举办露天音乐会。莱恩估摸着薛时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便决定把在徐汇公学举办的音乐会作为最后一场,之后便进入夏休。
最后一场一如既往地成功,音乐会在少年们的热烈掌声中落幕。校长向他们发出邀请,执意留他们参加晚间在学校举办的宴会。
晚宴还有几个小时才开始,任先生被校长请去共进下午茶,莱恩推说疲劳没有去,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马不停蹄地连续举办了十三场音乐会,确实已经疲惫到极点。
他在休息室的长椅上躺下打了个盹,醒来时发现窗外已经暗了下来,天空中堆满乌云,似乎又要下雨。
休息室是坐落在校园中的一间欧式小亭子,亭子外面便是他举办露天音乐会的草坪,此时,草坪上有几名工人在搬运他们的钢琴和设备,拆卸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他们必须赶在下雨之前把这些东西都搬上货车运回百代公司。
莱恩走出亭子,看了一眼手表,约定好的晚宴时间快到了,他沿着修建在草坪中央的青砖小道朝学校的宴会厅走去,路上偶遇了几名学生,少年们都很礼貌地朝他打招呼。
行至一处僻静的校舍旁边,一名校工拉着装满垃圾的板车迎面走来,那人穿着简单的粗布褂,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走起路来脚有点跛,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知怎的,莱恩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熟悉感,他叫住了那人:“等等!”
那人身形一顿,背对着他站在那里,压低帽檐,没有回头。
“您是……赵先生吗?”莱恩对着那人的背影试探着问道。
那人缓缓转过身,伸手抬了一下帽子,露出一直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一双眼睛。他一只眼睛上覆盖着肉色的纱布,另一只完好的眼睛眼神里带着戒备。正是当年莱恩被囚于监狱时认识的那位赵煜城赵看守长。
“赵先生,真的是你!”莱恩连忙走上前去,伸手想要与他握手,赵煜城却是后退了一步。
莱恩怔了怔,仔细打量着他。发现他整个人都瘦脱了形,形容憔悴得可怕,后背微微佝偻着,粗布衣衫包裹不住他身上嶙峋的骨头。
“你……怎么了?”莱恩怎么也想不到,只是几年的工夫,一个人的变化能有如此巨大,他不知道这几年在这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
赵煜城警觉地左右望了望,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李先生,你若是想帮我,今天就当没看到我。”
赵煜城说完,又压低帽檐垂下头,推着板车就走,但他没走出多远,突然左腿一软,就地跪了下去,用力撑住板车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莱恩连忙跟上去扶起了他,一触到他的皮肤就发现他已经浑身滚烫。意识到他左腿抖得厉害,似乎使不上劲,根本站不起来,莱恩弯腰掀起他的一条裤腿一瞧,血水已经浸透了他腿上的纱布。
“你受伤了?”莱恩抬起他的一条胳膊扛在自己肩上,“我送你去医院。”
“李先生!”赵煜城很急,他眉头紧蹙,看着他,哑声道,“这是枪伤,不能去医院,会引来情报局的人,你和他们打过交道,你知道的……”
莱恩停住脚步,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学校宴会厅布置得像模像样,屋子正中置了一条长桌,桌上放了鲜花和食物。
晚宴宴请了学校所有的教职人员以及几个担任一些日常职务的学生,还有十来个颇有头脸的学生家长。校长是位意大利神父,头发早已银白稀疏,教务主任是个中年法国人,此时他们正被几名富家太太们簇拥着。
莱恩和任先生与这个氛围格格不入,他们选了一处角落的小餐桌落座。经过这一整个月的合作与相处,他与这位任先生非常投缘,都是搞音乐的,两人的交谈毫不费力,讨论之下还能互相激发灵感,总体来说是相当愉快的社交体验。
他们的交谈被打断了几次,有几名少年的父亲听说了莱恩的身份,到他们桌上来敬酒。他们嘴上说着恭维的话,无非是一些听闻他从伦敦来,久仰大名、买过他的唱片,但是没想到本人这么年轻之类云云。莱恩怀疑这场宴会本来就是为了宴请这些学生家长,校长邀请他们,纯粹是顺便。
不多时,宴会厅大门外传来喧哗声,一名少年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推搡着撞开了大门,发出“€€”的一声巨响,整个宴会厅里的交谈戛然而止,众人纷纷侧目,一脸惊恐地看着那群不速之客。
为首的黑衣男子默然走上前,双手背在身后,缓缓扫视了宴会厅中的人。莱恩眼皮一跳,不动声色拿起酒喝了一口,心脏提了起来,悬在空中。
来人是他的旧相识,而且是给了他很多不愉快记忆的人。
校长表情严肃地走上前,挡在那人跟前:“我是校长,请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您好,帕特里克先生,我叫陈华,”男人向校长冷声道,“我们是情报局临时成立的特别调查行动组,正在搜查斧头帮余党,我们怀疑有一名可疑分子混进了贵校,希望您可以配合我们的调查。”
帕特里克校长朝门口伸出一只手:“你们可以在校内随意搜查,但请不要惊扰了我的贵客们用餐。”
“很好,谢谢您的合作,”陈华背着双手在宴会厅中巡视了一圈,在经过莱恩他们这一桌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脚步,居高临下看着莱恩,表情有些诧异,“是你?你在这里?”
第87章 87、博弈
这一场晚宴并没有因为情报局的调查而终止,因为那帮人将整座学校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任何与斧头帮相关的可疑人物,只得悻悻而去。
晚宴结束之后,莱恩带着阿南搭了百代公司的车,三个人一起回家。
任先生在靠近徐家汇路段的一个路口下了车,莱恩再次向他表达了感谢,这段时间,要是没有任先生在背后努力付出,他的音乐会不可能会办得这么成功。
“和你一起工作很愉快,希望我们能够再次合作,李先生!”任先生在车窗外朝他挥了挥手,“我让车夫送你回公共租界。”
“不,”莱恩摇了摇头,“我要去一趟公司。”
任先生不解:“这么晚了,公司已经没人在了。”
“今天下午我落了一些东西在舞台上,我想可能是被工人们搬钢琴的时候一起搬回去了,我得去找找。”
“需要我陪你一道去吗?”任先生问道。
莱恩掏出一串钥匙晃了晃:“不必,我有钥匙。”
任先生点点头,吩咐汽车夫载他回公司。
汽车开动之后,莱恩才松了口气,一转脸,发现阿南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不由脸上有些发烧€€€€任先生是位君子,而他刚才对任先生说了谎。
到了百代公司,莱恩打发走了汽车夫,从一串钥匙中分出一把塞给阿南:“你去楼上拿急救箱,然后到仓库里来找我。”
阿南点了点头,飞快地去了。
莱恩走进公司的唱片制造工厂,拐进厂房后面一扇隐蔽的侧门里,掏钥匙打开那扇门。
仓库里一片漆黑,为了不让外人起疑,莱恩没有开灯,摸着墙壁缓慢移动,朝堆满杂物的角落里试探着叫了一声:“赵先生?”
听到是他的声音,赵煜城一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松懈下来,他收了枪,把满是冷汗的手心在裤子上擦了擦,哑声道:“我在……”
莱恩的眼睛已经慢慢适应了黑暗,循着声音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