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迄今为止做得最认真的一件事,”薛时垂下头,执起他的手背放在唇边吻了一下,眼神温柔,“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所以,把那些危险的事交给我,让我保护你,这样我才能知道,你需要我。”
.
黄尼姑穿了一身素色和服,独自跪坐在缘侧喝茶,薛时赤着脚走进来,反手掩上门。
黄尼姑斟了杯茶推过去,瞧着他的脖子,语气凉凉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寻欢作乐,真是好兴致!”
薛时垂下头一看,忙把衬衫扣子扣好,遮住了脖子上的齿印和红痕。
“都照你说的部署好了,”黄尼姑顿了顿,“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去做那样的事。”
薛时提出要诱杀负责这起案件的情报局官员的时候,她有些吃惊。情报局不是几个小打小闹的日本特务,情报局是深入这个国家的每一个毛孔,为这个巨大的国家机器服务的特务机构。与情报局斗,无疑是飞蛾扑火。
薛时笑了笑,没说话。
黄尼姑认命似的叹了口气:“那孩子这次惹了大麻烦。”
“尼姑,”薛时幽幽道,“我们认识十五年了,对我来说,你亦师亦友,是我的长辈,我能不能最后请你帮个忙?”
“是他吗?”
薛时点了点头:“要是我没回来,你要替我保护他的安全,哄也好,骗也好,绑也好,不惜一切代价送他走。”
.
叶弥生坐在酒吧里,端着杯酒一边小口啜饮一边透过玻璃窗注视着街道对面。
薛时家的小酒馆已经被查封,大门上贴了封条,理由是涉嫌窝藏包庇斧头帮的通缉犯。出事之后,他在这里已经等了三天,然而时哥和李先生两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
薛时消息灵通,很有可能带着李先生藏了起来,或者……他们已经远走高飞,一起去了遥远的异国他乡?叶弥生突然恐慌起来。
不,现在情报局已经封锁了整个上海,李先生涉嫌窝藏斧头帮余党,也成为了通缉犯,他们不可能逃得出去。他这样安慰自己。
这时,一名戴着鸭舌帽背着邮差包的少年骑着自行车拐进这条街,立刻引起了叶弥生的注意,他在薛时家的酒馆门口停下自行车,望着漆黑一片的橱窗,愣在那里。
叶弥生招手叫来一名酒女,吩咐了几句,酒女立刻走出去,将那少年领了进来。
少年将他的背包放在桌上,叶弥生瞧见他的包上绣着“美好照相馆”的字样,问道:“你是谁?到这里来有什么事?”
少年朝街对面的小酒馆一指:“薛先生家是不是在那?”
叶弥生点了点头。
“我是美好照相馆的,我来送相片,”少年从背包里拿出一只厚信封,“薛先生上个月拍了照片,我们老板交待我送来。”
叶弥生接过那只信封打开,拿出一沓照片一张张地翻看过去,末了将照片倒扣在桌上,对那少年道:“辛苦了,薛时是我的兄长,最近我们家里出了点事,他忙不开,照片放在我这里吧,我会代为转交。”说罢便摸出一些钱塞给他。
既然知道薛先生的名字,那定然是熟识的人没错了,没有人会稀罕陌生人的照片。那少年放了心,接过钱,道了谢,欢天喜地回去了。
叶弥生猛灌了一口酒,朝窗外看了许久,才有勇气再度拿过那些照片翻看。
照片是在白家澡堂子里拍的,背景简单温馨,除了几张是和陶方圆一家子一起拍的全家福,其他的全部都是时哥和李先生的合照。
站着的、坐着的、搂着肩的、互相凝视的、替他拢着头发的,甚至还有吻在一起的……即便是仅有的一张时哥的单人照,他风度翩翩地站在那里,眼神温柔地凝望着一个方向,叶弥生也知道,那里一定站着李先生。
朱紫琅一接到电话就离开了办公桌,在益生制药厂外面招了一辆黄包车,马不停蹄赶往苏州路百老汇大厦,进了大楼立刻就搭电梯上楼,在五楼一间公寓门口掏钥匙开门。
这里是两个人惯常幽会的地方,只要叶弥生递个暗号,他就会立刻赶来。
屋里亮着灯,叶弥生坐在客厅沙发上喝酒,朱紫琅走过去,却诧异地发现满地都是碎纸片,似乎是一些被撕碎的照片。
叶弥生喝得有点醉了,看到他来,歪着头朝他痴痴一笑,从茶几上拿起一张照片,三两下就撕成碎片,狠狠扬在地毯上。
朱紫琅见他喝了口酒,又拿起一张照片要撕,忙奔过去,把照片从他手里抢出来一看,立刻明白了:那些都是时哥和李先生的合照,两人毫不掩饰禁忌的恋情,举止亲昵笑容灿烂。
“我找不到他,”叶弥生瘫软在沙发上喃喃道,“为什么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他们到底躲在哪里?”
“别着急,兴许时哥是去外省办事还没回来呢?”朱紫琅打横抱起他,边走边道,“你醉了,该去睡了,我给你洗洗。”
一进卧室,叶弥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从他臂弯里滑了下来,一把按住他的肩将他推到了墙上,红着眼睛:“我花了那么多年,都没能走进他心里,为什么李先生可以?为什么李先生一来就可以?二哥,你告诉我,为什么?”
“感情的事,哪有什么先来后到?”朱紫琅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头发,“乖,别胡思乱想。”
叶弥生表情凄凉,缓缓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往床边走去,边走边解下领带,然后用领带蒙住眼睛,在脑后打了个结。
他摸索着自己脱了衣物,一丝不挂地倒在大床上,转过身朝朱紫琅勾了勾手指,唇边浮起一个魅惑的微笑。
朱紫琅从他脱衣服开始就有点把持不住了,此时得到邀请,立刻除尽衣物飞奔过去,两人在大床上滚作一团。
最后冲刺的时候,叶弥生蒙着眼睛,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时哥,浑身颤抖地搂紧身上那人。
疲倦过后是无尽的空虚。
两人搂在一起睡到后半夜,叶弥生迷迷糊糊推了推朱紫琅,轻声唤道:“二哥,我身上粘,你带我去洗洗……”
朱紫琅依言起身,抱着他穿过客厅,往浴室方向走去。
客厅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朱紫琅突然停下脚步,因为他察觉到屋里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他下意识朝沙发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刻汗毛倒竖,浑身像过了电一般怔住。
有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
“谁在那?!”朱紫琅朝那个人影怒喝一声,放下叶弥生,快步跑去拧亮电灯。
薛时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臂打量着面前那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冷笑了一声:“听说两位在找我?”
第89章 89、黄雀在后
朱紫琅很快就恢复镇定,他跑进房间拿了两件睡袍出来,一件给叶弥生披上,一件自己套上,对着薛时怒目而视:“你来这里干什么?!”
“那要问问你们都干了些什么!”薛时突然掏出一把枪,狠狠拍在茶几上,响声震得那两个人浑身一颤。
叶弥生并不说话,慢慢把衣服穿好,系上腰带,缓步走到茶几面前,在薛时对面坐下,从沙发上拿起之前没有喝完的酒,靠进沙发靠背,慢慢啜了口酒。
薛时没有看他,只是垂头看着茶几上的枪,缓缓开口:“五年前,我刚刚开始帮顾先生造军火的时候,造出了第一批枪,我从里面选出这一把,想要送给你。”
薛时眉毛拧在一起,看着叶弥生,眼神里全是隐痛:“我想我弟也该有一把枪,随身带着,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可以保护自己,免得受人欺负。”
“可是后来你发现你的弟弟已经不需要它了,”叶弥生冷笑了一声,“也不需要你了。”
“他从小就喜欢你,即使他眼睛看不见,并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长相,就只是……单纯地仰慕你,热爱你,崇拜你,”叶弥生落下一行泪,看向薛时,“可是你又做了什么呢?你不停地辜负他,欺骗他,轻视他,他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你一手造成的!都是你的错!”
“是,都是我的错,可是锦之又做错了什么呢?李先生又做错了什么呢?”薛时的表情变得悲哀,“因为你爱我,所以我重视的人,我珍惜的人,我爱的人,都必须去死吗?”
叶弥生沉默不语,表情凄凉,仰着脖子灌了一大口酒,泪水不住地涌出来。
薛时用手掌盖住眼睛,低头沉思片刻片刻,再抬头时,表情变得漠然。
“枪里有两颗子弹,一颗是锦之的,一颗是李先生的,你们两个,一人一颗,”薛时回头看了朱紫琅一眼,“自己动手吧。”
叶弥生缓缓转过脸,一脸震惊,仿佛是没有听清楚他的话,良久,他用变了调的声音问道:“你要我死?”
“我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就算对你失望到极点,我都一忍再忍,没舍得动你一根头发!我给你守着家业,给你养着妻女,替你守着秘密,可是你呢?到头来,你都做了些什么?!”薛时愤怒地指着他,“你枪杀了锦之,竟然还不肯收手,跑去祸害李先生!”
“呵呵,李先生,又是李先生……”叶弥生又叹又笑,“为了李先生,你要我死……”
这时,一直站在沙发后面的朱紫琅突然三两步跑上前,一把抄起茶几上的手枪,枪口指向薛时,怒道:“为了一个男人,不顾多年的兄弟,薛时,该死的人是你!”
薛时坐直了,双臂搭在沙发靠背上,冷眼看着他:“我既然能找到你们这里,自然早有准备。你可以对我开枪,但那之后,你们两个都不可能活着走出这个房间,而且,在你们死后,你苦心经营多年得到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妻子、孩子,还有我这些年为你创造的一切,你都别想留下,我保证。”
“你敢动我的家人?”叶弥生闻言一脸的难以置信,“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卑鄙?”
“我当然敢,我有什么不敢?你以为你时哥当年那些诨号都是怎么来的?”薛时冷笑着说,“家人?就你有家人?就你家人尊贵?锦之是我的家人,李先生也是我的家人,你做那些事的时候难道就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叶弥生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朱紫琅举着枪,将信将疑朝门口看了一眼,发现走廊里亮着灯,门缝下面有几片移动的阴影,这下他是彻底相信,这个房间外面都是他的人,而且,说不定此时此刻,还有一部分人守在顾小姐和孩子们身边。和薛时硬碰硬,他们毫无胜算。
他放下枪,在地毯上跪下,表情僵硬:“时哥,这一切都是我出的主意,是我怂恿小叶去做的。这两颗子弹,我都替他受着,求你看在过去的份上,放过他们一家,好吗?”
薛时冷冷地侧过脸,不为所动。
朱紫琅仰面看着他,表情肃然地举起枪,将枪口塞进自己嘴里。
“二哥你干什么!”叶弥生一脸惊恐,猛地扑上来,要去抢他手里的枪。
朱紫琅推开他,毅然扣动了扳机。
枪管发出一声轻微的空响,朱紫琅一脸困惑地低头看着那枪。那个瞬间,叶弥生飞扑上来,劈手夺过那把枪,烫手似的扔出去很远。
他们被戏弄了,那是把空枪。朱紫琅软倒在地,叶弥生松了口气,后退了几步,靠墙根坐下,浑身抖得厉害。
“真是出好戏,朱紫琅,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人这么有情有义?”薛时缓缓起身,以一种悲悯的表情看着缩在地上的两人,“命呢,就给你们留下了,但是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突然掏出另一把枪,猝不及防就朝朱紫琅腹部开了一枪,然后转向叶弥生,枪口迅速下移,抵着他的肩。
朱紫琅捂着自己汩汩冒血的肚子,吃力地朝前爬了两步,大吼一声:“薛时,你敢动他我不会放过你!”
话音刚落,“€€”的一声枪响,朱紫琅视线被挡住,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叶弥生浑身一震,墙上溅起一片扇形的血花。
叶弥生靠墙坐着,肩膀被子弹打穿,脸色发白,满头冷汗,但表情还算镇定,努力保持深呼吸以缓解痛苦。
薛时收了枪,转身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又折返回来,弯腰从茶几上拿走了那几张尚且完好的照片。
“时哥……”
薛时走到门口,突然被叶弥生叫住,他脚步一顿,最终还是回过头,蹙眉看着他。
“你这一枪……可是把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分都打散了……” 叶弥生捂着肩膀,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今后……你若是再遇到我,别怪我无情。”
薛时没有说话,冷着脸转过身,扬长而去。
刘天民带着两个师兄弟守在房间外面,枪声引来了不小的骚乱,他们不再耽搁,飞快地奔下楼,跑进大厦后方一处背风的小巷。
巷子里停着一辆汽车,薛时坐进车里,刘天民载着他朝码头驶去,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高楼。
“今晚能去浦东吗?”薛时问道。
刘天民一边驾驶一边点头:“这个时间,去浦东的船已经没有了,好在何越一早就安排了一艘货轮,今晚要运煤去浦东的发电厂,能把我们一起捎过去,天亮之前就能到。”
薛时松了口气,接下来他要对付的,就只剩情报局了。他已经事先向情报局放出消息,说是斧头帮余党在浦东出没,斧头帮现在是情报局的眼中钉肉中刺,岂能放过这个剿灭斧头帮的机会?根据线人传回来的消息,情报局反应迅速,已经派人去了浦东。
手突然碰到兜里的硬物,薛时掏出来一看,是那些从叶弥生那里找回来的照片,他借着车窗外的街灯,把那些照片一张张翻看过去,笑了笑,郑重地塞回胸口的内袋里。
.
浦东的高行镇是个不大的镇子,镇上没有其他产业,家家户户都种稻米棉花、打渔养猪,乏善可陈的一个普通小镇,但是镇子里最近却有了闹鬼的传闻。
起因是距离镇子较远的村庄里有两排早已废弃的房屋,那房子处在横贯村庄的四通河上游,有点偏,据说前几年这两排房子属于村里一个庄稼汉,是用于养蘑菇的菇房。这杨老汉养了一辈子蘑菇,算是村子里的殷实人家,可惜前些年世道乱,那些当兵的打来打去总也不见停歇,杨老汉的三个儿子都被抓了壮丁,死在了内陆省份的战场上,杨家从此就绝了后,一直到老两口接连去世,杨家就只剩下几座坟丘、三间荒废的瓦房,以及那两排狭长的菇房。
最开始是有割猪草的孩子贪玩,天黑才回家,经过菇房的时候看到了脏东西,吓得屁滚尿流,立刻回去报告了家里人。第二天村里组织了几个年轻人结伴进去一探究竟,这回倒是没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但那几个人回家就上吐下泻,和村里的神婆讨了几大碗香炉灰泡的水喝下去也不见好。后来陆陆续续又有村民说夜里看到菇房附近有鬼火,有樵夫说途经菇房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哭声,菇房闹鬼的传闻就这么传开了。
神婆说是因为那菇房常年人迹罕至,房子这种东西,不住人,便住鬼,建议请个道士来做场法事。但是此事很快就没了下文,毕竟这几年收成不好,村民们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没人愿意掏钱请道士去给一个无主的房子驱邪,而且没闹出人命,瞧着不是什么厉鬼,村长决定就此作罢,只是没人愿意再接近那处菇房。
浦东的乡村比不得繁华的上海县城,村民大多节省,为了省电省灯油,早早就熄灯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