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118章

这是一个乌云蔽日的闷热夜晚,四周一片漆黑,附近水田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叫得人平白无故心生烦躁。

年轻的情报局调查员郑卫东藏身在菇房外面的围墙根下,他身后跟着的全是这次特别行动队的队员。他们收到线报,说是斧头帮余党在这一带出没,几经排查,最终确定了斧头帮就藏身在这处菇房里,他们刻意放出菇房闹鬼的传闻,目的就是阻止村民靠近。

所有人都凝神听着菇房里的响动,直到队长郑卫东一挥手,一行人端着枪一拥而上,堵在菇房门口,不由分说就对着菇房里开了火。

密集的枪声惊起一群雀鸟,村里的农夫也被惊醒,哈欠连天地走到窗口,就看见村东边的天空冒着浓烟,窜出火光,他慌忙跑去摇醒自家婆娘,披着衣服出门一看,原来是荒废的菇房着火了。

夫妻俩把左邻右舍喊醒的时候,菇房的火势已经越来越大无法控制,大火将整片天空都映得通红。

整个村庄都惊醒了,村民们全都站在田埂上呆望着大火的方向,然而前几天闹鬼的事弄得人心惶惶,再加上女人们七嘴八舌危言耸听,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敢前去救火。

情报局调查科科长陈华在当晚就接到急报:他手底下一个特别行动队在围剿斧头帮余党的时候不慎中计,有人员伤亡。他闻讯赶来,到达高行镇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镇上的道路太过狭窄,他雇来的汽车行驶在泥土路上,匆匆赶往事发地点,但在行至一大片庄稼地的时候,由于道路太过狭窄泥泞,汽车再也开不过去了。

远处的天空冒出滚滚浓烟,隐约可以看到火光,想必那里就是事发地点。陈华脸色一沉,远远看着那个方向,朝身边的下属吩咐:“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下属领命去了。车里有些闷热,只剩下他和另一名开车的下属。

他是深更半夜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一路舟车马不停蹄赶过来的。此时他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感慨这斧头帮实在难缠,即便是帮主王玉清已被击毙,但其余党至今也没能清剿干净。

不多时,外面有人敲了敲他的车窗,陈华以为是下属回来了,抬起头。还没等他有所反应,那人径直拉开车门跨了进来,挨着他坐下。

那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陈华一惊,慌忙把手伸进怀里去掏手枪,但对方显然比他动作快,冰冷的枪口已经抵上他的脑门:“别动。”

“什么人?!”坐在驾驶位的另一名下属大喝一声,掏出手枪转过身,拿枪指着那人。

“啧啧啧……”那人伸出一根手指朝那下属摆了摆,笑道,“别慌,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们陈科长给请过来,把枪放下。”

“把枪放下……”陈华艰难地侧过头,命令道。

那人直接伸手摸进他怀里,搜走了他的手枪,又道:“让他出去。”

“出去。”陈华简短地吩咐。

那名下属只得放下枪,拉开车门退了出去。就在这时,陈华听到一声枪响,那名下属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当即就软趴趴地倒在车窗边,滑落下去,在车窗上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外面有枪手,很显然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他们已经进入了包围圈。陈华想不出,在这个国家,除了斧头帮,还有什么组织会如此大胆,竟敢公然对情报局下手。

车里光线很暗,陈华勉强可以看清坐在他身边的是个年轻人,他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白衬衫上血迹斑斑。陈华问道:“你是斧头帮王玉清的人?”

薛时没有回答。因为听到这个名字,他突然忆起了当年那个戴着圆眼镜整天在他耳边唠唠叨叨的狱友,也许那时候,应该认真听一听他的话,因为那个人,他并不讨厌,甚至还有些仰慕。

只是那时候,他年轻气盛,听不进任何教诲,如今,永远不会有机会了。

他看了陈华一眼。几年前,在监狱里他就见过这个人,见过他耀武扬威审讯莱恩的样子。他原本还想像猫玩耗子似的跟他玩一会,慢慢玩死他,此时骤然没了心情,只觉得这人面目可憎,想快点解决这件事。

车里传来枪声。情报局调查科科长陈华至死都没能弄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多年前他助纣为虐,将一名无辜的年轻人投进监狱而引发的恶果。

刘天民留在菇房殿后,此时做完了一切跑回来,就看到薛时靠在汽车上,拿一个扁酒壶闷闷不乐地喝酒。

何越将倒在地上的那具尸体拖走,扔进了旁边水草丛生的河道里,又折返回来,弯腰去车里拖出另外一具尸体。

看着他们将案发现场清理完毕,薛时举起酒壶酹了一圈,对逝去的王九聊表祭奠。做完这些,他回过头道:“走吧。”

村民们已经开始救火,很快,他们就会发现在菇房里的多具尸体,情报局高官被谋杀之事也马上会败露,他在这个国家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样也好。母亲逝去了,兄弟反目,各奔东西,他终于可以抛下一切,和恋人远走高飞,对这里再无任何留恋。

渡轮缓缓离岸起航,返回上海县城。

在船上,薛时将染血的衣物扔进煤炉烧毁,打了一桶水兜头浇下,然后用毛巾将浑身上下擦洗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换了一套干净体面的西装,打好领带,手指沾了水,很仔细地将头发拢向脑后。他站在镜子前看了好一会儿,对自己的造型大体满意,努力朝镜子里的自己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天还没亮,一行人就到了杨木港码头,一帮兄弟互道珍重之后陆续离开。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必须在这起惊天大案曝光之前各自去外省躲避,等风声过去了再回上海。

何越磨磨蹭蹭不肯走,又跑回到薛时身边,低声道:“时哥,让我送你去码头吧?”

“现在?”薛时看着漆黑寂静的城市,船票是上午十点钟的,他本想等天亮了之后赶往码头和莱恩汇合。

“最后一次了,时哥,”何越非常难受,带着哭腔,“让我送送你,往后咱兄弟几个天各一方,没有机会了。”

“没出息!”薛时笑道,“也好,我早点去码头等李先生。”

何越还是无法释怀,他们兄弟两个,都是薛时一手提拔上来的,对时哥感情很深。薛时走上前抱了抱他,拍着他的肩:“厂子给你们留下了,往后跟着萧先生和尼姑好好干,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何越忍着眼泪拼命点头。

趁着夜色,何越拉着一辆黄包车驶上了兰州路,直奔码头。

这几天,薛时一刻都不敢放松,直到这会儿才终于觉出疲惫,懒洋洋地靠进黄包车后座,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薛时突然醒来,坐起身,双手搓了搓脸。

黄包车不知道行进了多久,远处闪烁的吴淞灯塔已经隐约可见,薛时慵懒地坐着,只觉得过往种种,有如黄粱一梦。

今天过后,他将去往另一个国度,和他的李先生一起,开始全新的生活,他伸手进兜里捏着船票,轻轻笑了一下。

城市还在沉睡,寂静之中突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火光闪过之后,城实的上空腾起一片黑烟。

他们的黄包车行至街边一栋陈旧的楼房时,那栋楼房突然发生了爆炸。

爆炸发生在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火光亮起的瞬间,薛时本能地蜷缩进车里护住头脸,然而,他被气浪震飞出去,摔出很远,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砖石碎块掉落下来,砸在头上、背上。

他趴在地上,只过了一小会儿便恢复意识,恍恍惚惚地抬起头,血水顺着脸颊不住往下淌。

他环顾四周,发现旁边整栋楼都被炸塌了,他们的黄包车倾倒在一边,何越大半个身体都被埋在废墟之下,整个人已经毫无生机。

整条街上除了他们,没有其他行人,这显然是有预谋的一场伏击。

薛时俯趴在地,喘着粗气,拼命晃动着脑袋,试图赶走爆炸残留在耳边的轰鸣声。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薛时仔细回忆着。这次行动,明明、每一个细节他都考虑到了,每一步都设计得完美无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突然看到掉落在地的船票,立时睁大眼睛,强忍着周身疼痛爬过去,将船票捡起来,紧紧攥在手里。他必须赶往码头,在天亮之前,那是他和李先生的约定。

他试图站起身,然而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喘得厉害,拼命呼吸,但还是觉得窒息缺氧,眼前阵阵发黑,胸口随着呼吸起伏一抽一抽地疼痛,他估摸着是爆炸的冲击波致使他肋骨摔断了,而且断裂的肋骨可能伤到了肺,影响了他的呼吸功能。

为什么没有人来?这么巨大的声响,怎么没有人来?

他捶了一下地面,自己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在耳朵里变成了如同爆炸一般的轰鸣声。

突然,他在轰鸣声中听到汽车马达的声音。他立刻侧过脸,看到夜色中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朝这边驶来。

有人来了,太好了!

警察也好,陌生人也好,总之只要能送他去码头,随便是谁都好。这样想着,薛时朝汽车来的方向爬过去,努力朝那个方向挥了挥手,想让车里的人看到他。

然而那辆汽车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径直朝他冲过来,薛时甚至来不及收回四肢,那辆车就从他的右腿上轧了过去!

疼倒是不疼,但是他听到自己腿骨碎裂的声响。

紧接着,那辆汽车在他旁边停住了,车门打开,有人走了出来,一双锃亮的皮鞋停在他眼前。

第90章 90、孔雀

一碗豆腐脑端上桌,细白幼滑,热腾腾地冒着香气,阿南埋下头,呼哧一口就喝下去半碗,一抬头,就见对面那人一眨不眨看着他。

莱恩皱着眉,伸手过去,按住他的手腕,轻轻推了推。

阿南知道他的意思,但没什么反应,埋头继续喝豆腐脑。

这里是码头上的一间早餐铺子,在吃早餐的时间里,莱恩一直望着窗外,码头上很热闹,不时有大船靠岸,人群摩肩接踵。

他们坐在这里从清早等到现在,已经快要到登船的时间了,但薛时还没有来。

“带我去找他,”莱恩低声道,“求你了。”

阿南捧着碗,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表情坚决。

“那你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我自己去找。”

阿南想了一下,比划着手势:我不知道。

莱恩还想说点什么,却看到阿南突然站了起来,双手合十恭恭敬敬朝他身后一拜。他心中一喜,转身一看,是黄尼姑和刘天民来了,站在他身后。

“他不会来了。”尼姑表情复杂,“你不必等了,我们现在就送你走。”

莱恩心一沉,突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出了什么事?”

尼姑面色不善,她回避了这个问题,回过头对刘天民道:“送李先生上船吧。”

“他不来我不会走的!”莱恩站了起来,目光坚定。

尼姑突然一掌拍在桌上,怒喝一声:“他死了!”

莱恩震惊地看着她,向后踉跄了一步,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跌坐在椅子上。片刻之后,他脸色变得煞白。

刘天民看不下去了,忙走到莱恩身边,轻声安慰他:“李先生,你别急,师父正在气头上,她说的那是气话,时哥应该没事,只不过我们暂时找不到他。”

“找不到他……是什么意思?”莱恩似乎没听懂。

“不必跟他说那么多,送他走!”尼姑说完这句便转身走出了早餐铺子,到外面去透气。

自从出了事之后,尼姑对莱恩的态度一直都很糟糕,再不复以前的和颜悦色。

阿南默默提起地上的行李,走到莱恩身边,用胳膊碰了碰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莱恩一把抓住刘天民,“你说清楚。”

刘天民叹了口气,将这七天来他们在浦东干的事告诉了他,最后叹道:“我们的计划很成功,放出假消息吸引情报局的人,再将他们一整个调查小队全歼,这中间没出任何纰漏。最后我们兵分几路离开上海,打算出去避避风头再回来,可是我还没上火车就被师父给叫回来了,我才知道,是时哥出了事。”

“他和何越一起,在去码头的路上被人伏击,现场炸了一座楼,何越死了。”刘天民表情沉痛,“时哥目前下落不明,据我分析,他应该是受了伤,躲到哪里养伤去了。”

莱恩怔怔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呆坐在那里,表情一片茫然。

不是说只有一点点棘手么?为什么会严重到要去拼命的地步?那个人整天嬉皮笑脸的,嘴里却没有一句实话!

刘天民苦口婆心劝道:“李先生,中国已经不安全了,我们得尽快送你走,这是时哥临走前吩咐的,希望你能理解并配合。”

阿南朝刘天民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到他面前,一左一右薅着他的胳膊强行将他架了起来,径直出门往码头方向走去。

莱恩被码头上的人潮裹挟着,浑浑噩噩地跟着阿南和刘天民往前走。

他们那艘船已经开始登船了,两人将莱恩送上栈桥,把行李塞给他,推着他往舷梯上走。直到看着莱恩被登船的旅客们挤上了船,一脸木然地站在一群不停朝岸上挥手的旅客们中间,两人才松了口气。

七月初的日头非常毒辣,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发晕。

莱恩站在甲板上,茫茫然地看着脚下的人潮。

人群黑压压的,如同海浪一般汹涌澎湃,从岸上一直铺展到舷梯上、到甲板上、到船舱中。满眼都是人,可是没有他要等的那个。

他神情恍惚,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年轻人,在舷梯上逆着人潮行进的方向朝岸上走,他有一头卷曲的深色头发,穿着不合季节的长大衣,低垂着头,背挺得很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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