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125章

第94章 94、诛心

暴雨停了一会儿,晚餐之后,又开始下了起来。这种电闪雷鸣的夜晚,大家通常都没什么事做。

莱恩坐在桌前随意地翻着一本书,阿南在他的铺上闭目打坐,刘天民本来还在屋里跟他俩聊天的,结果发现自己几乎是对着两个哑巴在说话,便自讨没趣,下楼去跟尼姑还有那几个洋人技师一起喝酒去了。

但只是过了片刻工夫,刘天民又匆匆跑了上来,一脚踢开门!莱恩和阿南一起看着他,一脸莫名其妙。

刘天民抚着胸口缓了口气,一脸激动地朝莱恩扬了扬手里的电报:“找到了!阿遥师兄找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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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阿遥的电报,尼姑当晚就赶回了上海。

此时已是后半夜,雨已经停了,暑热消退,夜风凉爽。薛时躺在榻榻米上,听到檐廊里传来穿着木屐的脚步声,那声音听起来……竟然有那么一丝急切。

薛时在黑暗中笑了一下。他如今孑然一身,唯一的至亲病逝,旧日的兄弟反目,挚爱的恋人远走,混到现在这副落魄的境地,还在关心他、还在不遗余力寻找他的,竟然是他年幼时结识的一个街边乞讨的老尼姑。

尼姑走到门前停了一会儿,猛地拉开门,拧亮电灯,薛时连忙用手臂盖住眼睛。

“阎王爷怎么没收了你?”尼姑看着薛时,没好声气地骂了一句,“命可真硬!”

薛时伤势未愈,完全靠药物支撑着逃出来,此时已经耗尽了力气,有气无力地道:“你是特意跑回来骂我的?”

竟然还有力气顶嘴,还能这么活蹦乱跳的,那就说明身体没什么大碍。尼姑放了心,走过去在他身旁跪坐下来,试图拉开他的手臂,“给我看看伤哪儿了。”

“关灯!”

“关了灯我怎么看?你是伤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断子绝孙了?”

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薛时都气笑了,无可奈何道:“不是,断了一条腿和几根肋骨,伤了脏器,躺了快两个月才能下床。”

薛时拿开手臂,只觉得灯光异常刺眼,他眯着眼睛,又开始流泪。

黄尼姑观察着他,觉得他的眼睛有点不对劲:“眼睛怎么了?”

“他们给我注射了一种药,主要作用是镇定和止痛,但这种药成瘾,而且伤眼睛,用多了之后副作用很大,眼睛见不得光,见不得风,就像现在这样。”薛时说着又用手臂挡住了眼睛。

“嗯。”尼姑没什么表情,心里大致了解了他的身体状况。

薛时见她面上淡淡的,不由有些担心,问道:“我这个眼睛,有没有办法治?不会以后都见不得光了吧?要不要叫黎大夫来给我瞧瞧?”

尼姑点头道:“天一亮我就让人去请黎大夫,顺便让他帮你把脑子给治一治,索性治成傻子,以后就不会出去胡闹了。”

“你不欺负我能死?落井下石!”薛时面上和她拌嘴,其实暗自松了口气。两人认识十多年了,互相都很了解,他知道但凡尼姑还有心思跟他开玩笑,就说明问题不严重。

尼姑在他眼睛上盖了一块毛巾,给他全身检查了一遍,大致跟他自己说的八九不离十,而且因为受伤时得到了及时的治疗,再加上年轻力壮,静养了两个月,骨头都已经基本长好了,接下来只要花费一段时间对肌肉进行针对性的锻炼就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最麻烦的是眼睛的后遗症,以及他身上的药瘾。

“眼睛可以治,但是这个瘾,你得自己戒,需要吃点苦头。”尼姑叹了口气,“我让阿遥留在上海看护你。”

薛时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他低声问道:“李先生他……”

尼姑打断了他:“都这样了还有心思惦记别人?”

薛时拿开毛巾坐起身,殷切问道:“他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字条?或者有没有说什么话?”

“没有。”

薛时眼神暗了下去,又问:“那他有没有不高兴?”

“他很失望。”

“哦……”薛时讪讪地点了点头,“是我失约在先,他失望是应该的……”说罢又躺了下去,拿毛巾盖住眼睛,很长时间都没有动。

黎大夫是尼姑的故交,医术高明,住在上海邻近的小镇上,接到尼姑的消息,一大早就背着个古旧的行医箱匆匆赶来。

他对着薛时望闻问切了一番,然后坐到桌前,抖着胡须开始写方子。

“治倒是能治好,就是需要时间,”黎大夫边写边道,“照着这个方子抓药煎汁,装瓶存放,每天用厚棉布蘸药汁敷在眼睛上,干了立刻就补,不能断,一副药敷七天,连敷三个月,方可根治。”

“谢谢黎大夫!”薛时嘴上这么说着,心里犯嘀咕:那岂不是要当三个月的瞎子?罢了罢了,反正还需要戒断药瘾,这三个月怕是不能见人了。

阿遥把方子交给小章,小章干活麻利,很快就去铺子里照着方子抓了药,回来煎好,把药汁灌进瓶子里,然后用绷带一圈圈给他缠在眼睛上,在眼睛的部位垫了两块浸泡过药汁的纱布。

“行了,我现在真瞎了。”薛时打了个哈欠,摸了摸浸透药水的纱布,笑了笑,对小章道,“去,给我拿些绳子过来。”

小章不解,但他也没有多问,去拿来了一捆绳子。

薛时双手握拳凑在一起,举到他面前:“绑上。”

小章一脸吃惊:“时哥你这是要干啥?”

阿遥正好走了过来,没有多说,接过绳子,熟练地将薛时双手双脚全都捆住了。

“谢了,阿遥,”薛时朝着阿遥的方向哑声道,“等会儿,无论听到什么声音,你们都不要进来……”

不等他把话说完,阿遥不声不响捡起另外一段绳子,绕到他身后,把绳子勒进他嘴里,向后饶了几圈,绑紧,然后将他推进了屋里,关好门,并且在门上加了一把大锁。

下手真狠,不愧是尼姑的徒弟……薛时心里想。

从上午开始,他就隐隐觉得身体里有些东西开始蠢蠢欲动,一直熬到现在,终于抑制不住了,他知道,最难过的一关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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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腐木上生了一丛蘑菇,一缕柔和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冠斜斜照射下来,莱恩穿了一件白衬衫,提着枪和弹药走进他平常练枪的林地。

刘天民追在他后面喋喋不休:“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他都回来好几天了,你竟然一点都不想去看看他?”

莱恩没有回答,自顾自地俯身压腿、拉筋,做一些基本的舒展运动。

阿南跟了上来,刘天民又跑去跟阿南抱怨:“师兄,他不听我的,你怎么不劝劝他?”

阿南摊开手看着他,一脸无辜。

“好吧……”刘天民扶额长叹,末了又不依不饶对莱恩道,“时哥重伤未愈,眼睛也落下了毛病,现在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莱恩默默听着,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尼姑前两天找他谈过,薛时现在的身体状况他都知道,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刘天民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小征是没这个命,他要是能活到现在,我一定寸步不离守着他,这个世界对相爱的人是很残酷的,一不小心就生离死别了,你们好不容易才能走到一起,怎么……”

“刘天民,”莱恩打断了他,“别说了。”

一向性格温和的李先生露出这样严肃的表情,就代表他生气了,刘天民只得悻悻闭嘴。

“我去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每一次受伤,都是因为我,从监狱里的时候开始、到现在,每一次都是,”莱恩轻声叹息着,自暴自弃道,“我一点用都没有,在他身边只会增加他的负担。”

“话不能这么说,”刘天民想上来和他辩论,却被莱恩抬手制止了。

“师父好不容易才答应收了我,给我一个安身之处,让我能留在中国,我不想半途而废。在我能够自保之前,我是不会去见他的,你们也不要向他透露我的事。”

“嗨!”刘天民气得直跺脚,“你们俩,真是急死我了!我不管了,我干活去!”

莱恩练习的时候十分专注,对于静止的靶标,他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弹无虚发,再过一阵子就要训练移动靶标了。

吃午饭的时候,热闹的工厂食堂里,莱恩和阿南、刘天民、何律四个人坐在一桌。尼姑背着双手慢慢走过来,在他们这一桌旁边停下,刘天民朝何律那边挪了挪,让出一个位置,对尼姑道:“师父,坐。”

尼姑摇了摇头,神色隐隐有些焦虑:“我刚刚收到阿遥的电报,他情况不太好。他们在他身上用了药,那种药成瘾性很强,现在出现了强烈的戒断反应,他几乎吃不进任何东西。”

四个人一下子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们一齐看向莱恩。

莱恩眉毛都拧在了一起,拿着筷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指关节握得发白。

“李先生,去看看他吧,”何律道,“时哥最牵挂的就是你。”

“是啊,”刘天民趁机附和,“李先生,我知道你还在自责,但是好歹去看他一眼,哪怕悄悄儿去,不说话。”

阿南叹了口气,将莱恩停在半空的手强行按了下去,做手势比划着:我们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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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薛时又发作了一次,等到房间里的一切响动都停止了,小章才小心翼翼将门拉开一道缝,朝里面看进去。

屋子里很暗,薛时被捆了双手双脚躺在榻榻米上,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粗重,衣服都被汗水浸透,粘在身上。

小章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道:“时哥,我能进来吗?”

薛时轻轻点了一下头。

六天了,他就这样被捆绑了双手双脚关在这里,被药瘾活活折磨了这么多天。失去了药物的作用,他整天精神萎靡,完全没了食欲,吃饭都是趁他清醒的时候,阿遥和小章轮流给他硬灌下去的,灌也灌不进去多少,几天下来,他整个人瘦得脱了形,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章进了屋,拿着装满药汁的玻璃瓶,打开瓶盖,小心翼翼扶起他的头,将瓶口倒扣在他眼睛上静止了一会儿,让药液可以慢慢渗进纱布。

薛时没有什么力气,药瘾发作的时候因为剧烈挣扎,手腕已经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他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慢慢坐起身,喘了口气,低声道:“帮我解开,我想活动一下手脚。”

阿遥正好端着刚熬好的稀粥走进来,小章看着他,征求他的意见。

阿遥细细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他的瘾头是过去了,暂时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便朝小章点了点头。

小章替他松了绑,薛时活动着发麻的四肢,试图站起来,但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几天都没怎么进食,眼睛也看不见,一条腿还不好使,他现在就是废人一个,衰弱到了极点,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阿遥抓着他一只手拉向前方的矮桌,让他触到粥碗,说道:“你自己喝了它。”

薛时在地上匍匐了一小段距离,努力够着房间中央的矮桌,摸索着捧起粥碗,直接就大口大口喝了下去,喝完一抹嘴,趴在地上自嘲地笑了一下。

€€€€竟然沦落到像个牲口一般要爬着去吃饭的地步,幸好没有给莱恩看到他现在这个狼狈的样子。

小章立刻跑去拿来药水和绷带,替他手腕上磨烂的皮肉消毒包扎。

“有进步,能自己吃了,”阿遥收拾好粥碗,满意地站起身,“我去给你找根拐杖。”

阿遥刚一转身,就看到庭院里走进来几个人,他一怔,朝他们轻轻点了一下头,招呼小章一起离开了。

薛时歇了一会儿,又扬起头,抠着身下的榻榻米在地上匍匐着前进,及至爬到门口,他扶着门框喘了一会儿,一点一点站了起来,勉力稳住身形,一瘸一拐走到檐廊里。

庭院里无声无息地站着四个人,都一脸震惊地看着薛时从屋里爬出来,扶着墙在檐廊里挣扎前行,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就是过去意气风发的时哥。

枯山水庭院的地面铺了许多石子,不知道谁踩到石子发出声响,薛时立刻停住脚步,扶墙站着,把脸转向庭院的方向,警觉道:“谁?”

“时哥!”何律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哭腔吼了一声,快步奔上檐廊一把就抱住了他。

薛时整个人摇摇欲坠,这一下差点被何律撞倒,他喘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何律?”

何律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拼命点头。

“你哥的事……对不起……”薛时表情沉痛,“我以为我们的计划很成功,没想到最后一步遭人暗算……”

何律紧紧抱着他,又用力摇了摇头,怎么都不肯撒手。

“时哥,”刘天民走上前,将一网兜水果放在檐廊上,“你平安回来就好。”

“你们怎么都来了?”薛时有些不好意思,他估计自己刚才那副狼狈的样子搞不好都被人看去了。

“师父说你情况不太好,让我们来看看你,就我、何律还有阿南师兄……”刘天民视线从莱恩脸上轻轻扫过,想了想,叹了口气,没有把他算上。

薛时自己觉得有些体力不支,摸索着慢慢在檐廊坐了下来,笑道:“我没事儿,阿南也来了?”

阿南回头看了莱恩一眼,走过去,和何律刘天民一起,陪着薛时一起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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