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莱恩,一动不动站在庭院里,深深凝望着檐廊下的那个人。
“你这身体,到底怎么弄的?”何律心疼地打量着他,“怎么瘦成这样了?眼睛也坏了……”
“遇上了爆炸,伤得挺重的,又被人用了一种不明成分的药剂,落下了后遗症,”薛时握了握他的手,“没事,别担心,尼姑说这眼睛能治好。”
刘天民愤愤道:“你那两个兄弟,真不是个东西!阿遥师兄说他被刺了一刀?死了没有?”
“不知道,”薛时摇了摇头,淡淡道,“不谈这个,对了,刘天民,我有话要问你。李先生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有没有……”薛时犹豫了一下,问道,“有没有怪我?”
三个人齐刷刷地转过头,看着站在庭院中的莱恩。
莱恩始终一脸平静,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刘天民咬咬牙,开口帮着莱恩说谎:“当时李先生不肯走,一直等到最后,是我跟阿南师兄硬把他推上船的,船开走的时候还站在甲板上朝码头上看。”
薛时心里一沉,眉头紧蹙,垂下头。
“时哥,你别灰心,等过阵子李先生觉得放不下你,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刘天民说着,又望向莱恩,朝他眨了眨眼。
薛时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轻道:“我并不希望他回来,他留在中国太危险了,我现在这个样子,站都站不起来,也护不住他了,他能平安离开我也安心,这次,多亏了你们帮我照顾他,谢了。”
“那……你准备跟李先生,就这么断了?”刘天民试探着问道。
“再等等吧,等过一阵子伤好些了,我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他。”
三个人一起看着莱恩,面露喜色。
几个人聊了一阵,薛时开始变得心不在焉,频频伸手往自己身上抓,呼吸拖得很长,断断续续小心翼翼的。
阿南率先发现他不对劲,在薛时第三次伸手想要去抠自己眼睛上的纱布时,阿南闪电般地扣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
“时哥,你怎么了?”何律这时候也发现他有点不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薛时咬紧牙关,摇了摇头,突然整个人向后一仰,躺倒在地,伸手扒开前襟。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胸前肋骨一条条清晰可见,他在自己胸口使劲抓着,表情非常痛苦。
“师兄们都让开!”小章捧着绳索飞快跑了过来,扶起倒地不起的薛时,手脚麻利地将他四肢紧紧捆了起来。
另外三个人面面相觑,脸上既是吃惊又是痛惜。
“他撑不住了,发作一次会折腾一整宿,你们回去吧。”阿遥一边安抚薛时一边朝刘天民他们解释。
“操!姓叶的那狗日的,把时哥弄成这样?!”何律怒道,“我和他们没完!”
刘天民一把按住他:“何律你冷静点,走,我们先回去,别在这吵,会让他担心。”
小章见缝插针地朝薛时眼睛上补了一些药汁,又用细绳封住他的嘴,免得他痛痒难当的时候咬破舌头,然后帮着阿遥一起把薛时拖进屋。
莱恩站在庭院中怔怔看着,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薛时进屋之后,一头撞在了墙上,然后慢慢瘫软在地,从墙上拖下来一条长长的血迹,而他额角都是血,躺在那里,发出一阵嘶哑的、类似于兽类的低吼声。
在回去的渡船上,四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薛时的惨状带给他们的震撼实在太过巨大,每个人都在暗自咬牙切齿,诅咒叶弥生。
莱恩一直默然不动坐在船头望着漆黑的水面,阿南在他斜后方打坐,何律白天干了一天活,此时体力不支,累得躺在船舱里睡着了,刘天民不放心,时不时提着灯去船头看一眼。
四个人平安回到岛上的时候已是深夜,一下船,莱恩头也不回就朝岸上走,刘天民叫了他几次,他都像没听到一样。
阿南立刻跳上岸,提了一盏气灯默默跟了上去,两个人就那样一前一后走进黑€€€€的森林中。
莱恩在前方走得飞快,阿南没有急着追上去,而是亦步亦趋远远跟着,生怕灯光会打扰到他。
地面积了厚厚一层潮湿的落叶,落叶之下藏着树木盘虬的根系,不多时,他就被树根绊倒了,但他没有吭声,爬起来继续向前走。
直到他第四次被树根绊倒之后,终于放弃了。
他急促地喘息着,俯身跪在地上发了疯似地捶打落叶,最后终于崩溃,发出一长串痛苦的呜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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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使人变强
第95章 95、天各一方
“这里、空一行,下面接着写,”薛时眼睛上缠着绷带,捧着拐杖盘腿坐着,用食指在茶杯里蘸了一下,“写……嗯,我想想啊……”
小章放下笔,问道:“时哥,这句埃……米斯由……是什么意思?”
薛时一怔,歪着头想了一下:“天气凉了的意思。”
“那前面那句呢?就是那句长长的,什么意思?”小章又问。
“呃……就是,就是让李先生好好吃饭,保持身体健康的意思,你怎么这么多屁话?我画什么你照着抄就是了。”薛时脸上开始发烧,他后悔让小章来帮他代笔写英文信了。
但是他又不能让小章帮他写中文信,因为小章读书不多,汉字认不全,更何况,信里的内容薛时羞于启齿,他实在没有颜面对着小章用中文说出“我恋你如斯”这样露骨的话。思来想去只得让小章代笔写英文,他用手指蘸茶水在桌上画一个英文字母,小章照着抄。
“噢,那往下怎么写?你说。”小章拿起笔,认真地看着他。
薛时脸上火烧火燎的,他想了一会儿,摆摆手:“算了算了,不写了,你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好,”小章点点头,放下笔,往厨房去了。
薛时叹了口气,自己回想刚才写的东西,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漫漫长夜,思念永无止境……
恋你如斯,即便你已远去……
这种肉麻烂俗的情诗,大概只有密斯玛丽会喜欢,密斯玛丽最喜欢抓着他让他朗读这种东西。
薛时摸索着拿起桌上的信纸,团成一团,走到檐廊下,把纸团用力朝院子里掷了出去。
他扔完信,丧气地在檐廊下盘腿坐下了,紧接着身体向后一仰,躺倒下去,一只手覆上眼睛。
夏天已经结束了,早晚的天气开始转凉,他的眼睛还没有恢复好,甚至都无法亲自写一封信。
阿遥去附近的食肆买午餐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薛时往院子里扔东西。小章正在厨房往玻璃瓶里灌刚煎好的滚烫药汁,整座和宅里都弥漫着一股酸苦的药味。
“师兄,埃米斯由!”小章冷不丁对他来了一句。
阿遥皱着眉,狐疑地看着他。
小章得意道:“我刚刚跟时哥学的洋文,就是天气凉了的意思。”
阿遥走到檐廊里,不声不响放下食盒,又从屋里拖了一张矮桌出来,摆在薛时面前,把饭菜从食盒里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在矮桌上。
薛时嗅到饭菜的香味,坐起身。
“吃饭了。”阿遥招呼道。
薛时收起自暴自弃的神态,问道:“小章呢?等他一起吃。”
“小章等会儿就来,”阿遥站起身,“你先吃吧,我还有点事。”
薛时点点头,自己从矮桌上摸起一双筷子。
在这里休养了快两个月,身体已无大碍,瘾也戒得差不多了,发作间隔越来越长,症状已经微乎其微,不像以前那样需要用绳子绑着关在屋里了。现在主要就是这双眼睛须得用药养着,还有那条僵直的右腿,得慢慢锻炼,急不来。
在薛时默默吃饭的时间里,阿遥走进庭院,轻手轻脚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在一丛紫阳花里找到了薛时刚刚扔掉的纸团,悄悄捡起,走出院门。
这一带是和式住宅的集中地,住着许多日本侨民,家家户户都有院墙围着,邻里之间互不往来,所以这里的居民一般连自家隔壁住了谁都不知道。
阿遥走进了邻居家的院子里,将装着午餐的食盒和一个纸团放在桌上,进行了一番例行汇报:“他今天醒得很早,早餐只吃了一点,一早就拉着小章帮他写信,但是没写完就扔掉了。”
莱恩跪坐在矮桌前,慢慢打开了那个纸团。
阿南在一旁歪着头看他,看到他露出少有的愉快的神情,便大约能猜到信上写了啥。
皱巴巴的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他却反反复复读了很久,最后将那封信仔细抹平、折好,夹进一本书里。
莱恩花掉了一部分薛时留给他的钱,在尼姑的帮助下买下了这处和宅,房子的布局几乎跟尼姑那个一模一样。他每个星期都会搭渡轮回上海,在这里住上两三天。这段时间里他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呆呆地坐在檐廊下,有时候喝喝酒,有时候看看书。
阿南有时候会爬墙,坐在墙头看着仅仅一墙之隔的尼姑家的庭院,总是能看到薛时眼睛上裹着绷带,拄着拐杖在檐廊里来来回回地练习走路、锻炼右腿,有时候又看到他药瘾发作浑身抽搐,被阿遥强行搀进屋。他回头看看莱恩,莱恩却只是兀自坐着,两眼放空,好像对那个庭院里此刻正在发生什么无动于衷。
他封闭了他自己,不让情绪表露出来哪怕分毫,除了那天阿南在漆黑的树林里见到他崩溃痛哭的那一次。
“你去哪里了?”阿遥回来的时候,薛时把给他留的菜朝他面前推了推,“快吃,菜都要凉了。”
“隔壁邻居家。”阿遥也不隐瞒他。
薛时有些好奇:“隔壁邻居?谁住在隔壁?”
阿遥看了他一眼,说:“一个浪人。”
薛时点点头,似乎对一个落魄武士并没有什么兴趣,他拄着拐杖站起来转身往屋里走:“有点乏了,我去睡个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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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两个月又过去了,时节已经到了秋季的尾声,庭院里的红叶终于落光了。
小章勤快,一大早就拿了把笤帚,把庭院里的落叶扫成一堆。
薛时终于扔掉了拐杖,可以自如行走,身上的药瘾也不再造访,只是偶尔会有点精神萎靡和身体不适,十天半个月来上那么一次,很轻微,可以忍受。
他时常裹着一条厚毛毯盘腿坐在檐廊里晒太阳,屋子里有一台留声机,唱片缓缓转动,熟悉的乐曲流淌出来,这留声机还是尼姑从他在工厂的宿舍里给他搬回来的。
听着旧日的钢琴曲,他常常会想,此刻远在大洋彼岸的莱恩,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总是彻夜不眠,每天孤独地弹琴。
阿遥买早餐回来,把食物在薛时身边的矮桌上放好便进了屋,从墙上撕下一张日历,看到日历上醒目的红色标记,朝薛时道:“眼睛上的绷带可以拿掉了。”
薛时咬着一根油条,倏然停下了动作。
为了防止眼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薛时进了屋,阿遥将门窗都关好,一圈一圈替他解下了眼睛上的绷带。
他并不是真的失去了视力,只是眼睛畏光,在强光下睁不开眼。拆掉绷带之后,被遮掩了三个多月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突然流泪不止。
他在屋里闭着眼静坐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了些,能睁眼了,这拉开了拉门,迎着阳光走出屋子。
小章拿着笤帚站在院子里冲他笑:“时哥你觉得怎么样?”
他笑了一下,应了一句:“很好。”
布局精巧的庭院,暖融融的太阳,简洁的和室,和一台半旧的留声机,熟悉的景致,熟悉的音乐,只是他想见的那个人,不在了。
薛时把自己关在屋里关了一个下午,一直到傍晚才拉开门,将一封信交给小章:“帮我寄出去。”
小章不用看也知道信是寄给谁的,拿了就揣兜里,飞快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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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坐在一处高高的树杈上,怀里捧着一个竹筐,看着不远处的莱恩。
莱恩举着一把工厂仿制的毛瑟手枪,身体微微下蹲,抬头朝阿南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对于移动目标的射击训练,他练了三个多月,如今总算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
阿南举起竹筐,将竹筐里满满一筐竹蜻蜓朝高出用力一扬。
几十只竹蜻蜓旋转着向下飘落,每一只下面都吊着一个乒乓球。乒乓球是一种在欧洲挺流行的球类游戏,此球壳子薄,中空,质量很轻,再加上有竹蜻蜓借力,下落速度并不快,所有这些球中只有一颗球涂了红色的漆,而莱恩就需要在这些竹蜻蜓落地之前把这一颗红色的球找出来,用子弹击破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