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127章

当然,这还不是最难的,他见过阿南给他演示从五十只球中一口气射落五只红色球,五连发全中,一颗子弹都没有白费。

莱恩紧紧盯视着空中缓缓降落的一大片竹蜻蜓,他在两只并排的竹蜻蜓下方找到了那只红色的球,它藏在一颗普通的白色球后面,只露出一小瓣。他毫不迟疑,立即举枪、瞄准、扣动扳机,一记点射,球碎了,红色的碎片应声裂开,四散着飞了出去。

身后传来掌声,莱恩回头一看,尼姑站在那里拍了拍手,微微一笑:“突飞猛进、很好。”

莱恩收起枪,恭敬站好,扯了一下嘴角权当笑了一下。

这几个月,他一直背负着沉重的精神枷锁,时间久了,好像什么都看淡了,没有什么喜怒哀乐了,最多就是在上海小住的时候,听到一些薛时正在慢慢康复的消息,心里会有一点小小的愉悦,然而,也愉悦得有限。

尼姑走过来,将一封信递给他:“你的信,他准备寄往美国去,被小章拦截下来,送到这里。”

莱恩接过,没有立即拆开,只是仔细地收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贴身藏好。

“他的眼睛已经好了,还是不愿意去见他?”

莱恩沉默了一下,将视线移到别处,轻道:“再等等吧,等我学有所成。”€€€€起码,要能够自保,能够不依靠薛时独自在危机四伏的中国立足,而不是一次次拖累他,成为他的负担。

“照你这个速度,用不了多久就能接受最终测试了。”尼姑笃定道。

“最终测试?”

“通过测试就算正式出师,出师之后你可以留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也可以自行离开,决定权在你。”

莱恩疑惑道:“这样就出师?不用学习别的?”他这几个月一直在练习射击,其他什么都没学过。

“你的师兄们,每个人都有缺陷,比如你阿南师兄,不能说话,比如阿遥,他失去了一条手臂,但是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强项,比如刘天民性格好自来熟,容易让人打消戒心,能轻易取得他人的信任,比如你,枪法精准弹无虚发,你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这里不是特工学校,并不培养全能人才,你们只有互相配合,才能成为一个强大的团体。”

阿南顺着树干滑了下来,提着空竹筐走到尼姑身后,朝莱恩点了一下头。

莱恩咬着唇犹豫了许久,才鼓足勇气开口说出那个名字:“师父,你说……每个人都有缺陷,那薛时的缺陷是什么?”如果可以知道他的弱点,说不定日后可以在背后保护他。

话一出口,尼姑和阿南突然对视了一眼,同时看着他。

阿南侧过脸,掩饰一般一手虚虚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莱恩还是看到他唇角翘了起来。

“怎么了?我有说错什么话?”莱恩瞪着他。

尼姑笑了笑:“他不是我的徒弟。”

“他弱点太多,不够资格当我的徒弟,早就被淘汰了。”尼姑撂下这句话,转身缓缓离开,留下莱恩一脸愕然地站在那里。

.

薛时等莱恩的回信一直等到了隆冬,上海下了第一场雪。

他终日无所事事,每天去门口翻一次信箱,除此之外就是裹着毯子躺在被炉旁边,不分白天黑夜地睡觉,留声机一直开着。

信寄出去那么久,照理说,到美国一来一回都够了,然而始终没有回音。

雪从上午开始下,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庭院里已是银装素裹,雪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寄出去的信石沉大海,离开的人杳无音讯,他整个人就好象被埋进厚厚的积雪里面,寒冷、寂静、窒息。

天快黑的时候,尼姑举着伞,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回来了。

薛时背对着门躺着,听到尼姑开门的声音,懒洋洋地撩了一下眼皮,没有回头,裹紧毯子继续睡。

阿遥提着一只装热水的铁锅送进屋,放在矮桌上,锅里浸泡着几瓶清酒,两个酒杯。

尼姑脱了大衣,在被炉前盘腿坐定,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烫过的清酒,一口喝干,连喝了三杯才感觉驱散了周身寒气。

“你那个丧气的样子是要做给谁看?”尼姑看着一动不动躺着的薛时,“我最看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为情所困半死不活的样子,谁离了谁不能活?愚蠢!”

薛时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顶着一头乱发,耷拉着眼皮看着她。

尼姑一怔: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小子居然没和她顶嘴,看来是真如阿遥所说,整个人消沉得厉害。

“你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尼姑叹了口气,“我年纪大了,只想过些逍遥日子,你既然没走,身体也差不多恢复了,工厂还给你,明天就给我滚到岛上干活去!我这里不养一个吃白食的大男人。”

尼姑说着,斟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

薛时低着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酒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不必了,我已经无心再从商,厂子给兄弟们留着吧。”

“工厂是你辛辛苦苦一手创办起来的,这就不要了?钱也不挣了?”

“我孤家寡人一个,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薛时举着酒杯苦笑。

“瞧你这点出息!”尼姑拿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杯,“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薛时喝干了杯中酒,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一曲终了,唱片停止了转动,留声机终于安静下来,外面雪还在下,周遭万籁俱寂。

薛时捏着酒杯,沉默了很久,突然低声道:“尼姑,我想离开上海。”

尼姑睨着他:“去美国找你的李先生?”

薛时摇了摇头:“李先生没有给我回信,我什么文件都没有,去不了美国。”

“那你准备去哪?”

“上海的冬天太冷了,我想到南方去,求学。”

尼姑挑眉看着他:“哟、转性了?一心向学了?”

薛时自嘲地笑了笑:“我这种人,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战场上。”

“你想上战场就去参军,现在到处都在征兵,想进军队还不容易?”

“我以前不学无术,没有文化,也没有教养,整天和李先生作对,不听他的话,不肯好好读书,现在,我后悔了,我想实实在在的,进学校,学点文化。”

“还是为了李先生!”尼姑一脸鄙夷。

薛时低声笑了起来,笑毕看着她:“尼姑,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

“你当初为什么不肯收我为徒?”

“还记得当初你想向我拜师,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么?”尼姑又喝了一杯酒,侧过脸看着他,“关于那个问题,你给我的答案我不满意,所以,我不能收你,你不适合干这个。”

薛时皱起眉,苦思冥想了一阵:“什么问题?我忘了。”

“当时我问你,你最害怕什么,你说了很长一串。”

薛时突然想起来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他在一个深夜去找尼姑,要求拜她为师,尼姑问了他一个问题,问他这辈子最害怕什么。他记得自己好像答的是:害怕病弱的母亲无人侍奉,害怕眼盲的小弟受人欺辱,害怕从小跟着自己的兄弟们生活贫苦,害怕无法给监狱里的先生洗脱罪名……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他害怕的事。

薛时困惑道:“这跟我拜师有什么关系?”

尼姑微微一笑:“现在,我再问你这个问题,你怎么说?”

薛时的表情变得迷惘,他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害怕李先生,怕他留下,会遇到危险,也怕他离开,我再也见不到他;怕他过得不好,会想念我,又怕他过得好,会忘了我。”

“倒是个情种,”尼姑笑着摇了摇头,“但你还是不合格,这不是我想要的回答。”

“为什么?!”薛时不服气,“我说的是实话!”

尼姑毫不掩饰地批评他:“因为你情绪化、迷惘、消极、犹豫不决,你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别人而活,你的内心太脆弱了,我这里不需要你这样的懦夫。你甚至都不如李先生,起码他知道他自己想要什么。”

尼姑见他沉默不语,叹了口气,站起身:“离开上海也好,去广州吧,我给你制造一个新的身份,送你进军校读书,等你想好答案,再回来找我。”

尼姑披上大衣,丢下还在苦苦沉思的薛时,举着伞走进雪地里。

她绕过围墙,来到仅一墙之隔的另一处宅子。

屋子里生了炉子,暖融融的,莱恩和阿南隔桌对坐,一个在喝酒,一个在打坐。

尼姑早已习惯了这两人静默的相处模式,她收伞进屋,在桌前落座,莱恩默契地在她面前添了个酒杯,斟上酒。

尼姑将一个信封放在桌上,移到他面前,莱恩犹豫了一下,接过,拆开。

那是一份名单,上面是五个人的名字,五个陌生人,两个日本人,三个中国人,人名后面加了一些简单的注解。

“这是你的最终测试:选择一个合适的身份潜入满洲,靠这上面的线索找出并杀掉这五个人,从最后这个人身上拿到一封信,回来交给我,就算完成。我给你一年的时间,暴露身份、被抓住,或者这五人之中有一个没死,都不算合格。当然,我说过了,我希望你们师兄弟互相配合,取长补短,所以,你可以挑两位师兄和你一起去完成。”

薛时在一个雪晴的日子启程。

因为那桩案子并没有了结,不排除情报局破案然后通缉他的可能性,为了掩人耳目,尼姑给他制造了一个的新的身份。于是,他化名王雪松,成为一个即将去陆军军官学校报到的新生,乘上了一艘南下开往广州的英国轮船。

莱恩出发稍迟,薛时离开两天后,他和刘天民、阿南三个人一起,搭上了北上的列车。

莱恩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白茫茫的积雪。他们两个人,正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上各自的道路,从此天南海北,不知何时才能再重聚。

第96章 96、各自的历练

“少爷、少爷,快!”贺六儿急急忙忙冲进学生宿舍,朝林玉良道,“王雪松回来了!”

林玉良一听,手忙脚乱地把正在翻看的日记本塞回枕头里,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坐好。

薛时端着脸盆,肩膀上挂着毛巾走进学生宿舍。他过去是个摩登的都市青年,热爱清洁,吃完饭是必定要去刷牙的。

十几个学生住一间的军校宿舍,床铺都挤挤挨挨连在一起,中午这个时间,同窗们都在食堂吃饭,整个宿舍里只有他相邻铺位的林玉良和贺六儿坐在各自的床铺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薛时的铺位在最角落,他走过去蹲下,将脸盆牙杯和毛巾放在床底的架子上,视线与枕头齐平时,他就发现他的枕头有人动过了。

他从枕头下面翻出他的日记本,也没有去看那两个人,夹着日记本就走出了宿舍。

他一走,林玉良和贺六儿对视了一眼,都松了口气。

“真是个怪人!”贺六儿不由自主道,“少爷,那本本上都写了些啥?全是洋文,我看不懂。”

林玉良皱着眉,不耐烦道:“没写啥。还有,我告诉过你,在学校里不要叫我少爷。”说着就撇下贺六儿径直走了出去。

王雪松和他是同一期进入陆军军官学校的。去年冬天,他托一位幼时启蒙老师举荐,带着从小跟在他身边的贺六儿一起,作为插班生进入军校,没想到和他一起插班进来的还有一个人,便是那个王雪松。

在林玉良看来,王雪松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他不合群,且沉默寡言,除了上课时间和大家同在一间教室,其余时间都独来独往,不知所踪。

由于两人同为插班生,上课时是同座,在宿舍里也是邻铺,照理说,他和王雪松理应更亲近,他也曾明里暗里向王雪松示好,但是那人从不领情,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弄得林玉良无从下手,很尴尬。

到现在,他们进入军校都快过去半年了,两人朝夕相处,竟然愣是没有说超过十句话。

为此,林玉良特别留意过他的行踪,发现在不上课的时候,王雪松总是喜欢一个人跑到宿舍楼后面的一片小树林里去。

提到那片小树林,整座宿舍楼的学生大约多多少少都会有点脸红。学校里各科系各团部几千号人,都是十几二十岁的男青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宿舍人多嘈杂,有时憋不住需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解决一下,他们大多都会选择去那片小树林。

起初,林玉良注意到王雪松总是进那林子,以为他是进去解决生理需要,后来他发现王雪松不分白天黑夜地出入小树林,自修时间、饭后时间、或者是所有人还没起床的凌晨……只要是自由活动时间,王雪松都在树林里。林玉良怀疑他要么天赋异禀,生理需求异于常人,要么他就真是一棵松树成精化成人形了。

于是,他有一次悄悄尾随了他,发现王雪松坐在林子深处一棵树下,腿上摊开一个日记本,在记日记。

终于发现了王雪松的秘密,这让他对那本日记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所以就趁着王雪松饭后去刷牙的空档偷偷翻看了他的日记。

“12月26日,我下船了,天气挺冷的,没想到广州也这么冷,路过一家饭店的玻璃橱窗,看到里面有人在弹钢琴,我听了一会儿,觉得他弹得不好。”

“12月29日,入学了,学校伙食很差,菜里有虫,米饭里有沙粒,十几个人睡一间宿舍,很挤,放鞋的地方都没有,有点像监狱。”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