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冬夏,莱恩总是喜欢戴着一双白手套,夏天是白棉布手套,冬天是麂皮手套,尽管阿南私下告诫过他:杀手不能有太明显的特征,他也从不肯摘下他的手套。
就好像,他不戴手套的时候是个钢琴师,他戴手套的时候才是一个致命的杀手。
“这里是我跟他开始的地方。”莱恩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阿南大致也猜到了,因为当年他也参与了薛时在北方的营救行动,或多或少也知道一点。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想了很多。我很感谢他,一直保护我,是他改变了我,给了我这么精彩的人生,”莱恩淡笑道,“但是我已经没有那么执着非要和他在一起了,因为即便我们不在一起,我还是会爱着他,到老,到死。”
阿南看着他,如释重负。
他终于放下了最后的阻碍,通过了尼姑的测试。
爱德华神父的确是有特殊手段的。铁路交通恢复正常之后,神父立刻将他们秘密塞进了南下的列车,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他们出了满洲。
火车呼啸着,带着他们远离了寒冷黑暗的北国。他们一路南下,经过多次换乘,终于回到了长江流域。
到了这里,三个人终于放松了之前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莱恩出手阔绰,三个人坐的是火车上最高级的车厢,有宽敞的卧铺和盥洗室,可以自由出入布置豪华的餐车,伙食丰盛,就连下午茶的糕点和茶具都堪称精致华丽。
刘天民端着镶金边的细瓷茶杯,摸着座椅上铺的柔软厚实的天鹅绒,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莱恩往茶杯里加了两勺糖,一手撑头慢慢搅着,漫不经心道:“你不用心疼钱,我还有很多。”
刘天民一口热茶差点喷出来:“又不是你挣的,你当然不心疼!”
莱恩低头喝茶,没说话。如果时间能够倒回去,他一定不会怂恿薛时和他一起去美国,那样的话,薛时也不至于那么没日没夜地赚钱,他们也可以多一点时间待在一起。
可是时间不会,时间很残忍,它只会默默地看着你犯下一个又一个错误,然后看着你悔不当初痛心疾首,看着你花更大的代价去弥补。
时间从来就是这么冷漠。
“唉,其实这一年来我一直提心吊胆的,你现在正式走上这条路,我都不知道以后要怎么面对时哥,”刘天民转向阿南,担忧道,“我们就这样把李先生拐走了,我担心时哥他知道以后会揍我们。阿南师兄,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阿南抬头看了他一眼,比划道:他打不过我。
莱恩在一旁轻轻笑了,笑毕默然看着车窗外。
江淮流域已经有了回暖的迹象,想必广州的天气更为和煦宜人。
他已不再是那个单纯热切、爱情至上的少年,现在的他,想到那个人的时候心里非常平静,没有什么喜怒哀乐。
因为他知道,那个人始终在那里,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回到他身边,去制造一场偶然的重逢。
第97章 97、做梦
一月底,上海的天气十分恶劣,外面下着冬雨,棉衣像纸做的一般,根本抵不住舔着骨头缝的湿寒之气,北方的冬天都不像这样冷得让人难受。
莱恩他们回到上海的时候已是深夜,都淋了雨,又湿又冷地抖作一团,三个人一起去了他那和宅过夜,刘天民燃起了被炉,又烫了几壶清酒,师兄弟三个脱下潮湿的大衣,一起拱进被炉里面,一口气灌了好几杯温酒,才慢慢缓过劲来。
莱恩没休息多久就撑着一把伞去了一墙之隔的尼姑家。
屋子里燃了炉子,尼姑穿着一身厚重的素色和服,独自坐在案几前喝酒,莱恩知道她在等他。他走过去,跪坐下来,将一只信封放在桌上,推到黄尼姑面前,这是他按照尼姑的吩咐,从最后一个目标身上截获的。
“不打开看看么?”黄尼姑给两人杯子里倒上酒,将那封信推回他面前,“打开看看吧,你应该对任何情报都保持好奇心。”
莱恩犹豫了一下,摘下手套,冷得朝手里哈了一口气,打开信封。
信封里掉出一张宣纸,纸上用墨笔涂了一只孔雀,拖曳着长而华丽的尾羽,偏头站着,虽然画得潦草,但神形俱在。
莱恩两面翻看了一下,除此之外,纸上什么都没有。
“这是……”莱恩狐疑地看着黄尼姑。
黄尼姑呷了口酒,微微一笑:“我画的。”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密信,都是我编的,是我在你们行动之前差人把这封信放在目标身上的,你们杀的那几个都是军部的官员和线人。”
莱恩放下信封,心里有些失落。这还真像尼姑的作风,亏他一路还小心翼翼揣着这封信,唯恐一个不慎,导致这一年来的努力全部白费。
黄尼姑突然站了起来,进了卧室。
不一会儿,她拉开拉门,朝莱恩招了招手:“进来。”
莱恩忙把那幅画着孔雀的宣纸塞回信封里,跟着黄尼姑进了卧室。
卧室里燃了火盆,十分温暖,榻榻米上已经铺好了寝具,黄尼姑跪坐在一旁,手边放着一只篮子,篮子里装的都是各种颜色的瓶瓶罐罐。
莱恩反手掩上门,就听尼姑对他说:“把衣服脱掉。”
莱恩一怔,脱下了外套。
尼姑将瓶瓶罐罐从篮子里拿出来,又拿出一只小瓷碟,从一个瓶子里往碟子里倒出一些液体,一抬头,见他脱了外套就杵在那里不知所措,笑了笑:“全都脱掉,脱光。”
莱恩瞪着她,良久,才脱下毛衣,解开皮带扣。
门缝似乎漏风,凛冬寒冷的空气激得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丝不挂,捂着重要部位,冷得牙关都在打颤,见黄尼姑一直在摆弄那些瓶瓶罐罐,不由轻声提醒道:“师父……”
尼姑抬头看他,拍了拍寝具:“到这边来,趴好。”
莱恩依言走过去,在寝具上趴下,拉过被子盖上。
尼姑将那张画着孔雀的宣纸连同信封扔进了火盆里,莱恩抱着枕头,看着火盆里一簇跳动的火苗,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调试颜料的尼姑,突然明白了她要干什么。
尼姑跪坐在他背后,以一种讲故事的口吻缓缓说道:“我年轻的时候,被挑选出来,送到日本,成为一名职业间谍,为朝廷传递消息。后来,朝廷覆亡了,我也厌倦了那种生活,逃到上海,苟且偷生。”
“后来,我遇到了薛时。这些年,一直是他在背后为我提供资金,支持我收徒育人。”
“我有许多弟子,现在基本都已经出师,分散在各地。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代号,这个代号,只有我知道。所以,作为从我这里合格出师的弟子,你也必须有。”
“你们之间互相传递消息的时候,只用代号,不用名字,所以,你也不会知道和你联络的人是谁。这在最大程度上考虑到你们的人身安全€€€€就算有一个人暴露身份,也不至于被连根拔起,所有人都受到牵连。”
“从今天开始,你的代号,就是孔雀。”
“我会把你的代号表示的图案纹在你身上,用这种颜料的纹身平时是看不见的,只有在你死后,血液凝固、沉积,它才会和尸斑一起显现出来,”尼姑一只手探到他的后腰,一边寻找合适的位置一边继续道,“纹这个,是为了确认尸体的身份,当然,我希望你们一辈子都不会用到它。但是,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既然入了我的门下,就要做好死亡的觉悟。”
莱恩从尼姑家里出来,回到隔壁自己的宅子。
刘天民和阿南两个人背对背躺着,半边身子都埋进被炉里,看到他回来,两人立刻坐起身。刘天民上下打量着他,问道:“师父她……帮你做好了?”
莱恩点点头,后腰刚才纹上去的那只孔雀图案,比他的手掌还要大很多,从腰部一直延伸到臀部,此刻那块皮肤高高肿起,火辣辣的,与衣物摩擦着,隐隐作痛。
刘天民笑着捶了他一下:“你行啊!当初大家都说你不适合习武,但你现在出师了,师父现在认可你了!真是没想到啊!”
阿南看着他,见他眉宇间似有忧色,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的心思,朝他比划着:有新任务?
莱恩犹豫了半晌,叹了口气:“师父让我去广州,进薛时的学校,调查一些事……”
听到这句话,刘天民突然在一旁大笑起来:“师父这一手,可真厉害!她是故意的吧哈哈哈!”
笑了几声,他看到莱恩眉头都拧在一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突然就觉得有点尴尬,止住了笑,讪讪道:“李先生……不、师弟,你别介意,我是真心为你们高兴。”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去……”
“你不想见他吗?”
莱恩咬着唇,不说话了。
不想见他吗?想啊,做梦都想。
可是想见,又不敢。
他这样欺骗薛时,背着他偷偷留在上海,甚至违背他的意愿,跟尼姑拜了师,过了一年多刀尖舔血的生活……这些事,若是被薛时知道了,会怎样?
他会愤怒?还是失望?莱恩还没有想好要怎样面对他的质问。
刘天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师弟,去吧,两个人能走到一起不容易。军校那种地方,我又不是不知道,时哥这样优秀,进去了那就是鹤立鸡群,你要再不去,时哥就给人勾搭跑了!”
阿南适时地走上前来,递给莱恩一只信封,随即朝刘天民使了个眼色。
“这是我们在广州的师姐传回来的消息,说是时哥身体恢复得不错,在学校里十分低调,也不怎么参加交际,唯独和一个姓林的小子走得很近,两人整天待在一块儿,我看着都替你着急。”
见莱恩拆阅了那封信,刘天民边说边观察着他的脸色:“那姓林的小子是个花里胡哨的公子哥,在家的时候就是因为到处拈花惹草和家里吵翻跑去军校读书的,谁知道他是不是看上时哥,就这么粘上他了呢!”
莱恩读完了信,缓缓站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就进屋去了。
阿南和刘天民狐疑地对视了一眼,都有些着急:怎么、没效果?
身后拉门突然又开了,莱恩快步走出来,弯腰从矮桌上拿起那封信,直接就团成团扔进了火盆里,然后不声不响又进屋去了,关门前转身朝他们说了一句“我明早就走”,说罢便又“啪”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因为用力过猛,和式住宅不牢靠的纸拉门上赫然出现三个洞。
这是……生气了?
阿南和刘天民两人愣怔了片刻,面面相觑,突然就兴高采烈地做了个互相击掌的动作,但没敢击出声音来。
由尼姑开头,师兄弟两个一个煽风点火,一个添油加醋,成功把莱恩骗上了路。
第二天一早,趁着莱恩在屋里收拾行囊,俩人蹑手蹑脚出了门,一直走到尼姑家门口,刘天民道:“师兄,我先进去见师父,找她讨个任务。”
阿南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刘天民左右望了一眼,小声道:“这回咱们可是把时哥家后院给点着了火,时哥回头一琢磨,觉得不对,铁定找我们算账,你不怕,我可怕得要死,我得找师父讨个任务,去外省躲一躲。”
说着,刘天民就快步往尼姑的院子里去了。
阿南看着他,最后笑着摇了摇头。
前几年,刘天民常年守在崇明岛上,终日闷声不响地干活,隔几天就要去他故去的恋人坟上去看看,整个人也一直都很消沉,最大的娱乐活动便是陪尼姑喝酒,但这一年多以来,他明显变了许多。
€€€€大家都走了啊,这里要冷清了。阿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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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下了一夜的小雨刚停,石板路面还湿漉漉的,薛时率先从小巷一间民房里走出来,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天很阴,看来等会儿还得下雨,南方的初春就是这般潮湿多雨。
林玉良紧随其后,跟着薛时走了两步,回头看到他的女人也披着衣服跟着他们出来了,连忙折返回去,一把握住她的手:“秋芳,这么冷,你出来干什么?快回去!”
女人不知道对他耳语了什么,两个人就又拥抱在一起,怎么也不肯分开。
薛时鄙夷地朝巷子里的男女望了一眼,索性走出小巷,在巷口等他。他背靠着墙站着,发现右腿又开始隐隐作痛。
已经进入二月,南方气候好,春天来得早,但偶尔也会有乍暖还寒的时候,比如这两天。原本应该已经入春了,但是昨天下午突然降温,加上连绵的阴雨,他腿上的旧伤开始作祟。
他已经后悔昨晚陪着林玉良翻墙溜出来幽会了。
林玉良是在半个月前偶遇他的旧情人秋芳的。
那天,林玉良因为是广州本地人,家里又是做粮食生意的,学校负责采办的后勤主任悄悄把他喊了出去,向他提出学校以后会长期从他们家购买米面粮油,但上面拨给学校的经费很有限,希望林少爷卖个面子,回去家里说说,给学校开个后门,价格方面优惠点。
林玉良是个热心肠,当即就一口应承下来。他虽然和父亲吵翻了,但现在家里是长姊当家,他从小和姐姐关系好,只要他出面去和姐姐说,这事一定能成。于是,后勤主任特意帮他请了一天假,让他回家一趟,帮学校办事。
没想到,当晚,林玉良回了学校之后,整个人就跟疯魔了一样,一吃完晚饭就迫不及待将薛时拉进小树林里,一脸兴奋地告诉他:他在市里闲逛的时候遇上他的老情人秋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