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被学校知道了,你会遭处分的,也可能会被开除!”
“被开除也不用你管!”薛时怒了,“我变成怎样都轮不到你管!”
莱恩两道眉拧在一起,表情复杂地看着他,薛时看到他气得脸色明显青了一层,双手紧紧握拳垂在身侧,嘴唇咬得发白。
薛时不去看他,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将空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
莱恩垂眸,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李、李教官?”林玉良拉着秋芳朝这边走,此时正好和莱恩撞了个正着,他惊讶地朝薛时那边瞧了一眼,忙道,“您怎么也在这里?!”
莱恩脚步停了一下,斜了他一眼,没说话,穿过慢舞的人群,径直离开。
薛时一口喝干了杯中物,脸色铁青。
自从入学以来,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一直安静而低调地扮演着一个好学生的角色,然而今天,他第一次公然顶撞了教官,那教官还不是别人,是李先生。
林玉良快步奔了过来,急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李教官怎么来了?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柯少章摊开手,耸耸肩,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薛时闷声不响连灌了几杯酒,重重放下酒杯,兀自站起身朝舞厅外走去。
林玉良追了出来,见他脚步有些踉跄,忙伸手过来扶他,被他推开了。薛时只说想出去吹吹风,林玉良仔细瞧了他一会儿,见他清醒得很,便没有再拦着。
薛时一个人从跳舞厅出来,走上长堤。
他脑子里原本有些混沌,但吹了会儿风,彻底清醒了,只是脚步晃晃悠悠的,他扶着栏杆走在粤江畔,远远望着漆黑的江面。
他爱着李先生。
在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就把这个人深深埋在了心里,爱到最后,变成了本能。
可是就在一个钟头之前,在人头攒动的跳舞厅里,他亲口对他的李先生说了很过分的话。
为什么他们两个人现在会变成这样呢?
这么些年,他们聚少离多,好不容易再见面,又互相欺骗,互相伤害,争吵不断,到最后两败俱伤,谁都没有落到一个好。
他是误解了爱情,还是误解了李先生?
他苦思冥想都想不明白。
江堤走到了尽头,这一段路没了栏杆,还在修缮,他突然一脚踩空,跌进了一大片枯黄的苇草之中,就好象一下子从繁华跌进了荒凉,举目四顾,除了密密麻麻的苇草,什么都没有。
.
薛时和林玉良一起在校场上罚站。两人扎着标准的马步,双臂伸向前方,一直从天空晌晴站到了乌云密布。
他们回学校的第二天上午就被政治部办公室的汪主任给叫了过去,汪主任以出入风月场所饮酒作乐为由,劈头盖脸将他们骂了一通,之后便勒令他们不准上课,到校场上去罚站,等候处分。
天空越来越黑,空气中似乎充满了肉眼可见的水汽,南方潮湿多雨的春天就是这么令人生厌。
贺六儿抱着一把雨伞从校舍里跑出来,快步跑到他们身边。
林玉良左右望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放下手臂收了马步,一把拉住贺六儿问道:“怎么样了?打听到什么了没有?我们会不会被开除?”
贺六儿摇了摇头:“我只看到汪主任把几个教官喊进办公室,应该是要商议怎么处分你们。”
“坏了坏了!这回怕是真的要被开除。”林玉良有点慌。
“少爷你怕什么,被开除了大不了就回家呗,有大小姐在,老爷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你懂什么!”林玉良斜了他一眼,“家族里这么多叔伯,就算姐姐做主,他们也不可能让我把秋芳领进门的。我既然从家里出来了,就要想办法自己独立,等我毕了业进了军队当了军官,就能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堂堂正正把秋芳娶进门。”
贺六儿听了,有些垂头丧气:“少爷,你这是何苦呢?”
薛时一直保持着蹲马步的姿势,始终没有动过,林玉良和贺六儿说话的时候他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状态,直到一滴雨水落在他的鼻尖,他才抬头望了一眼,默默压低帽檐。
“刚才我在政治部办公室门口瞧见了李教官,他也进去了,”贺六儿愤愤道,“要不是他向学校告密,你们怎么可能被发现?他刚来的时候就为难你们,这次也是,都害他!”
薛时竖起耳朵,朝贺六儿看了一眼。
“行了行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林玉良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走到自己原先的位置扎起马步站好,朝贺六儿道,“你去吧,给我继续打听。”
贺六儿想把雨伞塞给他,被林玉良拒绝,只得悻悻离开了。
“时哥,你说我们两个,是不是哪里得罪这个李教官了?”林玉良叹了口气,“栽在他手里两次了,真是……”
薛时打断了他:“嘘,别说话,有人来了。”
一个青年缓步朝校场这边走来,薛时认出这人是政治部办公室的助理,叫陈胜强,和汪主任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在汪主任那里很受宠,因此有些趾高气昂,平日里对学生十分傲慢,学生们都不喜欢他。
陈胜强嘴里叼着一支燃着的香烟,走到两人跟前,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了一个来回,停在薛时面前:“你就是王雪松?”
薛时默然点了点头,他在学校里素来低调,从不惹是生非,所以从来没和这个人打过交道,但对这个人的风评略有耳闻。
林玉良立刻意识到陈胜强这厮是要向薛时发难,立即主动站出来护他:“报告陈教官,不关他的事,是我硬要带他去的。”
“没让你插嘴。”陈胜强白了他一眼,又转向薛时。
陈胜强个子不高,站在蹲着马步的薛时面前,视线勘勘与他持平。
他将锥子一般锐利的视线戳在薛时脸上,就这样端详了他好一会儿,狠狠抽了两口烟屁股,然后将还燃着的烟头用力摁灭在薛时伸向前方的手背上。
空气中腾起一股轻微的皮肤烧焦的味道,薛时拧着眉,看着手背上的皮肤被烟头烫出一片焦黄,没吭声。
陈胜强背着双手在两人面前踱步:“我不管你们这样的人是如何混进学校来的,既然进了这座校门,那就是军人,校规也就是军规,校规上明明白白写着不得冶游不得纵情酒色,你们明知故犯,这是绝对不可原谅的!”
“但是念在你们这是初犯,经过几位教官的讨论,汪主任决定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们二人从今天开始不准上课,都去仓库干活,期间视表现决定你们的去留,如表现不好,立即逐出学校,日后永远不再录取,都听清楚了吗?”
此言一出,两人都定了定神,齐声答道:“听清楚了!”
“现在就去领罚!”
“是!”两人立刻收起姿势,站直了,齐刷刷地朝他行了个军礼,快步离开了。
只是干体力活而已,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这个处罚实在是太轻了,所以两人都有些劫后余生的喜悦,一路跑得特别快,结果上楼的时候在楼梯的拐角差点撞上人。
薛时及时刹住脚步,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
林玉良一看是李教官,脸色顿时不大好看,勉勉强强地朝他打了声招呼:“李教官。”
莱恩朝他点了点头,视线转向薛时:“我找你有话说。”
薛时犹豫了一下,让林玉良先走。林玉良狐疑地看着两个人,有点不放心,但还是依着薛时说的,去阳台等他。
楼梯拐角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干巴巴地面对面杵着。
莱恩一直低垂着眉眼,目光锁定在他右手手背上,那里有一处焦黄的烫伤,是被人用烟头烫的,他从汪主任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和一帮教官走在阳台上,远远看到了校场上的情景。
薛时表情复杂,心中一直在默默揪花瓣:我该道歉吗?
该道歉……
不该道歉……
该道歉……
不该道歉……
最后,他得出结论:公然顶撞师长,该道歉。
他刚想开口,却见莱恩突然走上前一步,捉住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举到跟前,用戴着手套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疼吗?”
薛时慌忙抽回手,藏到背后,看着他雪白的指尖沾着的一点烟灰,抿了抿嘴,没说话。
对不起。
很简单的三个字。
以前他们还好着的时候,他总是惹那人生气,两人有时候打打闹闹的,很自然就能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放到现在,要说出口怎么就这么难呢?薛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个什么劲。
“我没有向学校报告你们的行踪,”莱恩缓缓开口,“不是我。”
薛时一怔,立刻意识到莱恩是在试图向他解释。他摇了摇头:“那不重要。”
“你不相信我?”莱恩微微蹙眉。
薛时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一份焦急来,突然就很想安慰他,但脱口而出的却是:“李教官,我确实违反校规,理应受罚,所以,是谁说出去的,不重要。”
“……”莱恩一时语塞,表情有些难过,“真的不是我。”
“我还有事,先失陪了。”薛时面上没什么表情,转身上楼。
“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替你们争取减免惩罚,早日回到课堂上来。”他听到莱恩在背后说。
€€€€他这是……向我求和的意思?
€€€€可是我还在生气呢!
薛时脚步一顿,转过身,面上强自镇定,瞥了他一眼:“好,那就有劳了,李教官。”
林玉良在政治部办公室门口等他,一看到他上来了连忙拉住他急道:“李教官找你有什么事?他没有为难你吧?你笑什么?”
€€€€我在笑吗?
薛时自己摸了摸脸,收敛了表情,一本正经道:“噢,没事。”
果然,两人一进政治部办公室就又被汪主任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通。汪主任义愤填膺,逮着他们的错处不放,滔滔不绝地批评了他们一个小时,才放他们离开。
派给他们俩干的活就是搬运武器,这是一项人人怨声载道的重体力活。
整座军校,各科各部,不管是骑兵还是步兵,都必须接受射击训练,这一项训练十分重要,射击成绩不合格在军校是抬不起头来的,因此学生们一个个的对于射击训练都十分认真。
薛时和林玉良要干的活,就是在射击训练之前将学生们要用到的枪械从仓库搬运到校场,检查枪械和标靶,将有问题的枪更换下来,送回仓库维修保养,确保射击训练的时候不出意外。
这个活并不轻松,每天有那么多班要进行射击训练,两人忙成了陀螺,整天把大批枪械搬来搬去,有时候连吃饭时间都得不到喘息。
更要命的是,只有他们看着别人训练的分,而他们自己不能参加训练,这让林玉良急得团团转。这项惩罚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训练进度落下别人那么多,他担心最后的结业考核无法合格。
薛时倒是没那么紧张,他平日训练从不偷懒,对自己的各项成绩都十分自信,因此他主动扛下了大部分的活,让林玉良有时间混进那些新兵之中,假借检查标靶为由偷偷跟着学,不管有用没用,多学一点是一点。
薛时靠在装满枪械的拖车上,远远望着那个正在手把手给一个新兵矫正射击姿势的人,表情复杂。
他原以为莱恩混进军校当教官,最多也就是混个文职,当当政治讲师,或者给学生们上上通讯课这种无关紧要的课程,却没想到,他竟然还身兼军事教官一职,指导学生的射击训练。
莱恩端着枪的姿势的确有模有样,一看就知道受过专业的训练,薛时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给学生们做示范。莱恩举起枪,毫不迟疑,瞄准靶子开了一枪,那一枪正中红心,薛时都看呆了。
戴着白手套,端着步枪,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莱恩,让他觉得十分陌生,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喂,王雪松,我家少爷呢?”贺六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薛时回头看着他,朝他招了招手:“你来得正好,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贺六儿白了他一眼:“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
贺六儿一向不喜欢他,薛时自己心里知道。不光贺六儿,这学校里有许多人看不惯他,不过,他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