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爱的李先生,应该在午后充满阳光的花房里,坐在铺就着蕾丝桌布的茶桌边,用镶金边的精美茶具喝下午茶、弹琴作画、与友人谈笑风生。
他以前那些年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想为他的李先生营造那样舒适的生活环境。
可是他失败了。
李先生过得不好,就是他的失败。
虽然他总是失败,但唯独这样的失败,他不能忍受。
莱恩拉开书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盒药油,旋开盖子,一股浓烈的药味儿在空气中弥漫开。莱恩滑下桌子,在他面前蹲下,双手挽起他的裤腿,想要替他推些油。他还记挂着上午林玉良说他腿疼这件事。
薛时正在愣神,骤然看到莱恩蹲在了他面前,骤然一惊,缩回腿。
“别动,让我看看你的腿。”莱恩说着,就去捉他的脚踝。
然而,他的手突然被薛时一把捉住,下一秒,整个人就从地上拉了起来,被摁进怀里。
薛时一言不发,单就紧紧抱着他。
莱恩被他有力的双臂勒得生疼,只得拍着他的后背,缓缓道:“今天拿些膏药回去,腿疼的时候就贴膏药,不够再来找我拿。”
薛时仿佛没听进去,唇齿狠狠往他颈窝里拱。腿上那点旧伤算什么?他现在整个人都不太好,失意和挫败感铺天盖地压下来,差点摧毁他,他只觉得冷得要命,瑟瑟发抖,非得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才能汲取到一点温暖。
莱恩从他怀中挣扎出来,捧起他的脸凝视了他好一会儿,缓缓凑上前亲吻了他,将额头和他的抵在一起,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轻道:“现在,我不是李教官了……”
他没有戴手套。触摸钢琴和爱人的时候,他不戴手套。
就好像,剥掉那层沾满血腥的手套,他就能变回那个温和干净的李先生。
薛时虽然还是怀揣着疑问,但两人唇齿相触的时候,他脑子里就“轰”地一声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剩下,只晓得痴痴呆呆地注视着他,最后认命似的闭上眼,和他接吻。
莱恩吻了一会儿,放开他,托起他的下巴,认真道:“关于下午你问的那些问题,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我们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说。”
“好……”薛时只觉得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唇,有些心不在焉,“以后……慢慢……”
等等、以后?什么以后?
“以后,是什么意思?”薛时一脸迷惘地看着他,“你要留在这?不回去了?”
“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莱恩狡黠地笑了一下,“他们送我上船,我没有走。”
薛时脸上慢慢浮现出愕然的表情,他皱着眉,后退了一小步。
莱恩想了想,索性对他说了实话:“我后来拜入尼姑门下,学习用枪,在来这里之前去了一趟满洲,跟着师兄们进行实战测试,历时一年,现在已经合格出师,所以才能来见你。”
薛时胸口一紧,一脸的难以置信。难怪他觉得莱恩这次出现,整个人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满洲那种地方,他当年进去,还带了人,带了武器,也是九死一生才能逃出来。莱恩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薛时听得心惊肉跳。
“师父他们怕你知道了受不了,所以帮我隐瞒,告诉你我走了,其实,我一直在。”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跟师父学本事,是想凭自己的能力留在中国,而不是一次次拖累你,惹出麻烦要你替我出面解决。现在,我做到了,师父也认可我,让我留在中国为她做事。”
莱恩见他脸色发白,上前一步,想要捉住他的手,但是薛时退了一步,躲开了。
薛时表情悲哀,看着他,眼圈发红:“所以当初,我想让你过得好,过得安全,我想送你走,我整天都在忙,我做了那么多努力,都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你跟着尼姑去学当个探子吗?!”
“不是的,我有自己的考量……”
“对,你一直都很有主见,你不管不顾从英国跑回来,我不怪你,我想办法离婚、放弃一切脱离顾家,和你在一起。后来你说要回美国,我也依着你,毕竟中国不安全,我愿意跟你走。我什么都不要了,甚至差点把命都搭上,想送你走,你现在告诉我,过去的一切,全都是个笑话?!”薛时笑了起来,笑得一脸悲戚。
“不是的,”莱恩依旧冷静,面上隐约有些担忧,“你不要这样想。”
“不然呢?你还要我怎样?”薛时摊开手,“你骗我一次还不够,又骗我第二次,还瞒了我这么久,看我的笑话,现在又跑来这里干什么?我已经把我能给的一切都给你了,就剩一条烂命,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莱恩有些无力:“你想得太复杂了,我不想跟你吵架……”
薛时像没听到一般,红着眼睛继续道:“你说有你自己的考量,可以的,但你别让我知道,别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的……被你耍得团团转,真心付出被人当成笑话!”
莱恩知道他现在一时难以接受,情绪波动得厉害,他也不懂得如何辩解,毕竟,薛时说的,都是事实。
他杵在那里,垂下头,一下一下地抠着桌子缝。
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这一结果,所以他一直在逃避,到今天,两人终于见上面了,避无可避,必须正视这个问题了,果不其然,那人生气了。
以前那人总是捧着他、宠着他,温情款款,连对他说话都比对旁人更温柔,今天是他第一次从薛时脸上看到这般愤怒的表情。
其实这样也好,让薛时把火气发出来,有话摊开来说,总好过他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崩溃。
“不早了,李教官早点歇着吧,”薛时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是学生失礼了,告辞。”薛时仿佛是用尽了力气,转身的时候甚至脚步不稳,扶了一下桌子。
“不能原谅我吗……”
他听到莱恩在背后说,轻轻的,很小声,但他没有回头,摔上门,走进冰冷的黑夜里。
第99章 99、口是心非
这天傍晚,哨声一响,整个学校都沸腾起来。因为第二天是学校一个月一次的休息日,本地的学生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外省的学生也可以出校门去市区采买生活用品。
在去饭堂的路上,林玉良和薛时并肩走着,脸上难掩兴奋:“时哥,明天休假,你准备怎么过?”
“还能怎么过?就这样过。”
“难得休息,跟我去学校外面走走吧,让秋芳带我们去跳跳舞,我们兄弟俩一起喝几杯!”
薛时显然兴致不高:“喝酒?省省吧,校规不允许。”
“校规摆在那儿,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林玉良不以为然道,“其实是这样的,我的恩师前天刚从北平回来,我小时候,父亲忙,不大管我,是他从小教我读书做人,他是我的启蒙先生,我进这个学校都是他帮的忙,这回他回乡省亲,特地来看我,时哥你和我一道去呗?”
薛时蹙眉:“你去见你的恩师,拉上我做什么?”
“我看你最近挺消沉,想带你出去散散心,”林玉良突然将他拉到一边,一条手臂搭上他的肩,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斟酌着问道,“你最近整天都在发呆,脸色也不好,到底是怎么了?”
薛时将他的胳膊提了起来,一把甩开,快步向前走。
林玉良连忙跟了上来,不依不饶:“我是关心你,心里有事别这么憋着,你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没事,下个月就是野外实战演习,我想多花点时间训练。”
“训练不急在这一天两天的,”林玉良捞住他的手臂,扯着晃了晃,央求道,“时哥,陪我去吧,就当帮兄弟我这一回,否则恩师问起我的课业,我答不上来可怎么办?”
“这才是你的真实目的吧?”薛时一脸鄙夷地看着他,“兄弟就是给你拿来这么利用的?”
林玉良嬉皮笑脸黏上来,讨好道:“时哥这回你就帮帮我呗,往后有什么用得上兄弟的地方,一定两肋插刀,身先士卒!”
两人说着话,走远了。
小路尽头,莱恩静静站着,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当晚,薛时和林玉良一起出了学校。
学校统共就那么大,却挤了上千个人,薛时这几天每天都可以遇到莱恩很多次,有时是在饭堂里,有时在图书室,有时在开水房,但是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薛时还在气头上,碰到他就当作没看到,两人连眼神接触都少得可怜。
在这种心照不宣的冷战中,碰面的次数越多越尴尬。
好在平时学业繁重,各种课程和训练压下来,薛时根本没有那么多心思想别的,然而明天有一整天的空闲,他既不想终日窝在充斥着汗酸味的学生宿舍里过一天,更不想在空旷的校园里遇上莱恩,想来想去,就只有和林玉良一同走出学校,可以避免这种尴尬的碰面了。
林玉良将贺六儿打发回家帮他取些东西,之后两个人就去了秋芳的住处把她接了出来,直奔长堤大马路一间热闹的跳舞厅。
到了跳舞厅之后,他们和林玉良的恩师见了面。
林玉良的这个恩师姓柯,叫柯少章。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人长得挺白净斯文的,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身西装烫得笔挺,一看就是个文化人。而且这位柯先生居然把和学生的会面地点选在跳舞厅,足见这位柯先生是个洋派,思想开明。
薛时惯常不怎么爱和文化人交际,所以他和柯少章也没什么话说,林玉良替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两人握了握手,便各自落座。
秋芳率先进了跳舞池,剩下的三个人在远离跳舞池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围桌坐着喝酒,柯少章似乎对薛时印象不错,频频和他碰杯。
林玉良朝柯少章大倒苦水,抱怨父亲这些年的迂腐和强势,向他描述清苦的军校生活,俨然把他当成了一个无话不谈的亲近长辈。柯少章面带微笑地听着,时不时附和一两句,眼神又转向薛时那个方向。
不知为何,柯少章的眼神让薛时感觉不舒服,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柯少章似乎有意接近他,并且一直在近距离观察他。
不一会儿,看到秋芳在远处招了招手,林玉良也跟着走进了跳舞池,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搂在了一块儿,跳着舞转向了另一边。
薛时静静坐着,在柯少章第三次主动要和他碰杯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拿开了酒杯,自顾自地啜了一口酒。
柯少章放下酒杯,朝他笑了笑:“之前阿良在信中提到你,说王兄弟长得好,人也聪明,今日得见,果然是英武不凡!像王兄弟这样的青年才俊,想必日后入伍,定然是栋梁之材。”
薛时没说话,放下酒杯,从盘子里拈了一粒沾着细盐的油炸花生米送进嘴里。他不爱和文化人打交道,就是因为这些人一开口就是这种场面话,要么客套,要么恭维,毫无营养,他不爱听。
柯少章显然极有涵养,面对如此傲慢得薛时,也不恼,只是笑道:“听阿良说,王兄弟在学校不但资质出众,为人也十分勤勉努力,不论是文化课还是体能训练,都是十分优秀的,诸位教官对你的评价都非常好。”
“柯先生谬赞了,晚辈不过是尽自己所能。”薛时淡淡道。
“很好,年轻人应当如此,”柯少章一脸赞赏,“很好!”
薛时垂下头,默默吃花生米。
“王兄弟不爱说话?”
“噢,那倒没有,”薛时抬眼看他,直言不讳,“我是粗人一个,书也读得不多,和柯先生不是一路人,没什么话好说,若是强聊,难免失礼。”
“哈哈哈,王兄弟倒是实在,有什么说什么,”那柯少章推了一下眼镜,笑道,“是不是一路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和我成为一路人。”
“什么意思?”薛时眼皮一跳,挑眉看着他。
“意思是……”柯少章凑近他,轻道,“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如果你有意,我就可以向学校要人,等你毕业之后,直接来北平的兵营报到。”
薛时一怔,他很早就听闻军中各个派系明争暗斗,各自拉拢军校学生作为储备力量,每一期学生都不例外,他还有半年才毕业,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找到他头上。
“阿良的信中屡次提到你,因此我特别调查过你,知道王兄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要是能加入我们,和我们一同并肩作战,我保证你在军中前途无量。”
薛时皱着眉,迟疑地看着他。
他对柯少章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属于哪个派系,混的哪座山头,他还没毕业,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卷进军中各派的争斗之中去。
柯少章见他一脸怀疑,便从怀中拿出一本小本子,在本子上刷刷刷写了一行字,撕下来交给他:“我这次会在广州待两个月,你若是想好了,可以来这里找我。”
薛时略一迟疑,伸手接过。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桌边,紧接着,一双白手套搭在桌面上。
薛时一惊,顺着白手套看上去,看到莱恩那张表情冷淡的脸,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身。
莱恩站在桌旁,视线从柯少章脸上一扫而过,转向薛时,冷声道:“学校禁止学生出入这种场所,校规没读?”
薛时很快就镇定下来,举起酒杯朝他冷笑了一下:“校规还禁止学生喝酒呢,李教官。”
“你知道还犯?”莱恩眉头紧蹙,骤然提高了声音。
“怎么、李教官是想要抓我回去受罚?”薛时和他面对面站着,毫不退让。
莱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现在就跟我回去,我可以当作不知道这件事。”说罢拖着他就要往外走,却被薛时挣脱了。
“校规在学校里生效,可这里是校外,李教官无权过问我的私生活,”薛时斩钉截铁道,“回校之后,我可以接受一切处罚,但是现在,我酒还没喝完,我的朋友也都在,李教官您请自便。”
此话一出,气氛立刻变得冰冷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