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习一共进行七天,双方的人数、装备、干粮和弹药都是固定的,肯定不够支撑七天,但是,攻守双方可以从“尸体”或者“战俘”身上缴获资源,甚至可以在山中渔猎食物,以支持长期作战。
这与其说是演习,莫如说是一场猫抓老鼠的生存游戏。
莱恩已经提前知悉了演习的规则,作为新来的教官,他将和另外九名教官一起跟随防守方进山,除了充当主帅,他们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近距离观察交战双方,对学生的作战表现进行评估打分,这个评分会作为学生毕业成绩的重要参考。
莱恩原想薛时若是能和他分配一起,倒是能稍微照顾他一下,但是很可惜,薛时和林玉良一起,被分配在了进攻方。
自他入校以来,两人冷战了一阵子,后来莱恩主动找他,两人互诉衷肠,关系才有所缓解。然而前阵子因为急行军途中被薛时撞见他的一些不太有教养的举动,那小子似乎又钻了牛角尖,小孩子脾气上来了,两人闹得有点不愉快,加上薛时最近忙于准备演习,他一直没找到和他私下单独说话的机会,此事也就不了了之,莱恩不知道他的脾气下去了没有。
但是莱恩并不着急,他有漫长的时间,可以随心所欲留在中国,陪着那个人成长。
动员大会结束,这一期学生加上教官一共一千三百多号人陆续上了卡车,车队浩浩荡荡地朝校外开拔。
他们被安排在一座废弃的观音庙里扎营修整,观音庙在山脚下,附近荒无人烟,最近的城镇在十里开外。学校这样安排,一是为免扰民,二是防止有些学生作弊,偷偷向民间购买物资。
当天下午,分发了装备,分配好队伍,属于防守方的蓝方就进了山,只留下进攻方的红方留宿观音庙。红方的学生们也没闲着,就地开起了学生大会制定计划、讨论战术,虽然不是第一次参加演习了,但是这种演习模式却是前所未有,学生们都兴奋得睡不着,一直到深夜,几名教官三番四次来催促,整座观音庙才渐渐安静下来。
学生们在地上铺了油布,席地而卧,破庙地方狭窄,他们只能一个个挤挤挨挨地侧身躺着。薛时双手抱臂,被夹在林玉良和贺六儿中间,在想心事。
这次进山配合演习的教官,都是特意挑选出来的青壮年,他们底子好,身板硬,经得起折腾。但是眼下天气渐渐炎热,这个季节,在湿雾缭绕的深山老林里住一个星期的帐篷,那日子可不好受,薛时寻思着进山先到处侦查一下,尽可能优先把莱恩找出来,护送到山顶大本营去,让他少遭几天罪。
盘算了半天,薛时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嘁!说不定人家还不稀罕呢,毕竟都能像个山野莽夫似的,在野外随便找个地方就小解,哪里还是过去那个儒雅端方的李先生!一想到这些,他就恨得牙痒痒。
石磨子山自古以来就是采石场,所产山石主要用于制造石磨,因此而得名,后来相传有一年山体滑坡,大量泥土和石头坍塌下来,几乎将整座山的形状都改变了,采石场也被掩埋,石磨子山也就变成了一座荒山。
这次演习选择石磨子山也是有理由的,此前大大小小的演习进行了多次,从未将一处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作为演习地点,这次就特意选择了这么个地方,学生们都不熟悉地形,全靠摸索着前进,有助于练习丛林作战。
荒山是没有路的,行军十分困难,因此蓝方比红方多配备了一个兵种,即工程兵,就由他们开路扎营。开路当然是没有问题,但是沿途容易留下痕迹把“敌人”引过来,这就要考核工程兵的能力了。
莱恩跟随着蓝方一支人数约六十人的小分队翻越了一道山岭,在山腰一处密林掩映的溪谷低洼地带扎营。
四月底,正是梅雨季节,工程兵们刚刚将营地搭建好,天就开始下雨。不多时,雨越下越大,溪流水位开始渐渐上涨起来。
莱恩躲在帐篷里倒是无事,与他搭档一起驻扎这个营地扮演主帅的是政治部办公室的助理陈胜强€€€€一个在学校里并不讨喜的角色,莱恩对他印象很坏。
他们这一队的蓝方学生经过认真讨论之后作出了战略部署:他们把队伍分为两拨,等明天演习真正开始,约五十人的主力就在溪谷附近设埋伏,准备伏击红方队伍,另外十人留下看守营地。
特意挑选这个地方搭建营地也是有理由的,溪谷是水源,行军作战总是需要补充淡水的,埋伏在水源旁边,更容易有机会趁“敌军”补充淡水的时候进行伏击。
傍晚时分,雨停了,陈胜强百无聊赖,朝帐篷外面看了一眼,对莱恩说:“我出去看看。”
莱恩是这一队的“主帅”,必须留守营地,闲来无事,他便在读书,闻言点了点头,也没阻止,反正演习明天才正式开始,这种荒山里的夜晚,闷在帐篷里的确难熬。
然而,陈胜强这一出去,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
光线越来越暗,已经看不见字了,莱恩不得不放下书本,走到帐篷外面。
蓝方士兵们分散在林地四周休息,林子里很静,莱恩抬手叫来一名士兵,问道:“陈教官还没回来吗?”
士兵摇了摇头:“出去好一阵了,一直没见着人回来。”
莱恩有些疑惑,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再等等。
兴许陈胜强只是去附近走走活动一下筋骨,等到明天演习正式开始,他们这些扮演主帅的教官就不可能这么自由了,他们必须尽可能减小对演习的影响,不能轻易四处走动,以免暴露目标,只能当一名观察者,在帐篷里观察战局。
谁知,临近深夜,陈胜强都没回来,莱恩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所幸演习还没开始,他找了小队长方直义,向他借了两名士兵,让他们出去找陈教官,然而,后来,那两名士兵也没有回来。
这下,这支队伍彻底乱了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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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破庙外面就响起哨声,进攻方红方的士兵们在破庙外面的空地集合完毕。他们穿的是专门用于演习的军服,手臂上缝了一块红布,防守方则是缝的蓝布用以区分阵营,假如被空包弹打中不幸“阵亡”,敌方就会将“阵亡”士兵的这块布撕下来,胳膊上没有这块布的士兵就是“尸体”,必须立刻到山顶大本营集合,路上不会再受到攻击,也不得再参加战斗。
红方士兵被分成了十几个小分队,每个小队二十到七十人不等,分别从不同的方向进山。
薛时被分进一个仅有二十五人的先锋队里,这个队伍的特点是人少,队员体能优秀,机动性强,负责侦查、发动奇袭,或者进行灵活的游击战打乱对方队形,为后方大部队做铺垫。
先锋队的队长叫鲁长门,据说是个能人,各方面都十分优秀,属于学校里势力最大的某个派系,不过鲁长门是步兵科第二总队的,薛时是第一总队的,虽然是同期生,但他和这个人不熟。学校进行演习时故意把两个总队五大兵种全部打乱混编,目的就是为了考察他们与陌生的同僚协力作战的能力。
鲁队长这个人性格严肃阴郁,不苟言笑,连带着队员们都很紧张,一行人沉默地在山林中行军,四周非常安静,只能听到他们行军的脚步声。
天已经完全亮了,山林里的视线好了许多,他们走了那么久,周围全是野生林地,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人为的痕迹,薛时心里都明白,他们这支队伍应该是运气不好,没能找对方向,完全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
一行人坐在林子里喝水休息,休息完毕,鲁队长突然站起身,在他的队员们中间巡视了一圈,停在薛时面前。
“你叫什么?”
“王雪松,步兵科第一总队第一小队队员。”
“噢,难怪面生,”鲁长门点了点头,从行囊里取出一副望远镜扔给他,“就你吧,你去四处侦查一下,回来报告给我,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我估计他们的营地就设在这个高度。”
薛时应声而起,立刻拿着望远镜进了林子。
他现在有点感激那位鲁队长了,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可以自由行动,到处查探一下,看看能否找到莱恩的那一支蓝方队伍。
红方要俘获蓝方主帅并押送到山顶,任务才算完成,押送的这段路程,极有可能遭到蓝方的反攻而失去“俘虏”,因此蓝方不可能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扎营,扎营高度越低才会越有容错率。而他们目前行进的这个高度就很不错€€€€在半山腰以下,离山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且地形崎岖易守难攻,非常适合扎营,鲁长门也许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推测会有蓝方队伍在此处扎营。不得不说,鲁长门还是有点水平的,和薛时想到一块去了。
薛时匍匐在一处凸起的岩石上,身上披着树枝和草皮编成的伪装,举着望远镜远远望着一道溪谷。
溪谷距离他们并不远,被繁茂的林木覆盖,四周弥漫着山岚雾气,他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阵,心中突然一喜,因为他隐约看见林木之间有人活动的痕迹。
在水源附近扎营,很有可能会遇上前去取水的“敌军”,发生一场遭遇战,但相对的,水源附近也非常适合设伏。
薛时不动声色地收起伪装,回到队伍中,向鲁长门报告了他的发现。
这支红方的二十五人精锐先锋队很快就制定出了作战计划:由一个人原路返回,向后方大部队报告溪谷中的情况,另外二十四人潜进溪谷发动奇袭,先打一波,目的在于试探有没有埋伏以及打乱他们的阵型,以便后方大部队赶过来将他们一举歼灭。
计划制定完毕,所有的队员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打响这场丛林演习的第一枪。
果然,他们在溪谷里发现了蓝方的一个营地。
蓝方的营地设置得十分隐蔽,在丛林中一处磷峋的怪石堆里,林木繁茂,营地里光线阴暗,但仔细看的话,能够看到埋伏在石缝间满身伪装的士兵。
薛时一行人匍匐前进,悄悄接近那处营地,等到鲁长门一声令下,众人突然奋起,纷纷举枪朝营地开了火。
枪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双方在林中展开了激战,蓝方队伍明显是还没准备好,四五十人的一支大队竟然被这支二十多人的先锋队打了个措手不及,不断有人被空包弹击中,然后被强行撕掉袖子上的蓝布,成为一具“尸体”,红方很快就占了上风。
不多时,红方就将这支营地的蓝方队员全都“歼灭”了。胜利得来全不费工夫,鲁长门起先还怀疑林中有埋伏,因为这支蓝队简直脆弱得不正常。但后来他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这支队伍就是这么不堪一击。
“尸体”们垂头丧气靠坐在地上,鲁长门走上前去,和这支蓝方队伍的队长说话,蓝队队长方直义和红队队长鲁长门同属第二总队,所以两人似乎混得挺熟。
薛时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结束战斗,这支队伍的表现,简直可以打一个不及格的评分,而且他们进攻过来的时候,这支队伍阵型本身就是乱的。
他用枪托敲了一下一具“尸体”,问道:“你们的教官是谁?”
“陈教官和李教官。”
薛时闻言,长吁了一口气。接下来只要把莱恩送到山顶去,他就能心无旁骛,返回山里继续参加演习了。这才演习的第一天,他就找到了莱恩,事情简直顺利得有点不寻常。
薛时跟着几个队员不慌不忙地走向帐篷,掀开帐蓬布,打算俘获对方“主帅”,没想到帐篷里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帐篷里横躺着十多个人,那些学生都半睁着眼睛,呼吸微弱,脸色发青,帐篷里都是此起彼伏的呻吟。
薛时一眼就看到莱恩躺在他们中间,他慌忙奔过去,拍了拍莱恩的脸,发现他呼吸急促,体温高得吓人,脸上、脖子上布满红色的疱疹,撕开衣领一看,连身上也都是!
鲁长门和方直义快步走向帐篷,迎面就看到薛时忧心忡忡地走了过来。
薛时快步走到方直义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指着帐篷质问道:“里面的人是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了什么?”
“王雪松!”鲁长门皱着眉制止了他,“这里出了点事,放开他,让他好好说。”
方直义看起来吓得不轻,哆嗦着,把昨晚发生的事全说了。
原来,昨晚,他们进山搭建完营地之后,陈教官突然说要出去走走,众人都以为他只是去附近放松一下,毕竟演习还没开始,谁知他这一走,直到半夜都没回来。
留守的李教官不放心,遣了两名士兵去寻他,结果,那两个人也没回来,这下,大家都觉得不对劲了。
他们担心陈教官是在山中遇到了野兽,于是以几个人为一组,带上了武器,集体行动,分头去找失踪的人,终于在一处洼地找到了他们。
这片洼地里弥漫着浓重的雾气,失踪的那些人全都陷入昏迷,倒在洼地之中。
方直义指挥着士兵将昏迷的人抬了回来,很快,返回了营地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地倒下了,出现了如上症状。到这时候,他才知道洼地中的雾气是一种瘴气,有毒,中毒的人发着高烧,全身长满疱疹,神情痛苦,有的直接不省人事。
天快亮的时候,方直义派了两名士兵飞奔上山,去大本营向教官长汇报情况,于是,薛时他们才会碰到这么一支惊魂未定的队伍,并且很轻易就将他们击败了。
“你派去山顶的人,走了多久了?”薛时强压下一腔怒火,问道,“山顶的医疗兵什么时候能赶到这里?”
方直义说:“天没亮就走了,要是路上没有遇到特殊情况,这会儿应该能到了。”
薛时思考了一下:就算派出去汇报的士兵现在赶到山顶,然后等医疗小队抬着担架下山赶到这里,最起码要等到下午,而这个溪谷接近半山腰,从这里直接下山,找到留守在观音庙的郑教官,从那里用他们来时乘坐的军用卡车把人送到最近的县城,县城里有医院,这才是最快的办法。现在他尚且不知道这种瘴气毒性如何,会不会致死,也不知道山顶的医疗小队有没有接触过这种中毒症状,万一医疗小队束手无策,那还是要送到医院去,而且会耽误最佳的治疗时机。
薛时心中有了计较,他将鲁长门拉到一边,说明了他的想法。
鲁长门有些顾虑:“现在是在演习,怎么能贸然退出私自下山?”
“人命重要还是演习重要?”薛时心急如焚。
“不行,我们不能私自做决定!”鲁长门摇头,“我得派个人上山顶跟教官长请示!”
“这个瘴气毒性强烈,症状严重,不能再拖了,队长!”
“队长!”队里的一名士兵快步跑了过来,抖抖索索地指着帐篷方向,声音里带着哭腔,“陈、陈教官他好像……不行了……”
薛时眼神一凛,飞快地奔向帐篷。
陈胜强整张脸都肿了,疱疹遍布全身,手指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状,双腿抽搐着,不多时,他整个人痉挛了两下,瞪着双眼咽了气。
他死状恐怖,把围观的所有人都吓得不轻。
一名倒在地上中了瘴气的毒但还没有昏迷过去的蓝方士兵看到这幅情景,吓得涕泪横流,哭着爬到帐篷外,死死抱着一名红方士兵的腿喊道:“救救我,救救我……”
薛时什么都顾不上了,快步跑到莱恩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照方直义的叙述,陈胜强应该是这些人当中中毒最深最久的一个,这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瘴气的毒会致死。
他解下水壶,捧起莱恩的头,朝他嘴里一点一点地灌水,双手微微发着抖。
其他士兵原本害怕他们身上的疱疹会传染,都不敢靠近,但见薛时毫不畏惧,他们便也壮着胆子,纷纷拿出水壶跑过去,给其他几名士兵喂水。
鲁长门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陈胜强的尸体,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薛时红着眼睛瞪着他:“队长!”
鲁长门咬咬牙,下定决心,回头对外面的士兵们吼道:“全体集合!”
他集合了所有的士兵,问了他们自己的意愿。
这个时候下山,属于私自离队提前结束演习,弄不好是要受处分的。但令他意外的是,红队所有人全都愿意以救人为优先,跟着他下山。
他们用帐蓬布和树枝制作了十多个简易担架,两个人一组,抬起伤患,沿着来时的路快步奔下山。
他们走的是崎岖山路,还得抬着伤患,幸好是下山,稍微省力。薛时和鲁长门抬着莱恩健步如飞,薛时已经明显可以看到莱恩脸上的疱疹越来越密集,连眼皮都开始渐渐肿胀,情况十分危急。
他们花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回到了山下的集合地点观音庙,留守的郑教官看到他们抬回来的伤患,大吃一惊,听鲁长门汇报了情况之后连忙安排卡车,将伤患和这队学生一起送到了县城的医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