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102、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由于这座小县城的医院很小,医疗设施很差,一下子送进来十个瘴气中毒的病患,根本没有地方安置,只得在地上铺了垫子,将十多个人全都安置在地上。医生和护士匆忙进了病房,并将薛时他们驱赶了出去。
薛时他们二十多个人忧心忡忡地守在医院长廊里,将他们送过来的郑教官向学校去了一通电话,没过多久,政治部主任汪建诠急匆匆赶到医院,将队长鲁长门叫了过去。
不多时,鲁长门回来了,直接找到薛时,拍了拍他的肩:“汪主任喊你过去。”
薛时知道这回在演习中没有向上面汇报而私自下山是他出的主意,汪建诠应该是又要向他发难了。他也无意让鲁长门替他背黑锅,让跟着他一起下山的同学被牵连受罚,便依言点点头,走到医院走廊一个僻静的拐角。
汪建诠背着双手站在那里等他。
薛时此时记挂着莱恩的病情,根本不想在这里拖延时间,他走上前去,朝汪建诠行了个军礼,大方承认道:“汪主任,今天我们私自下山都是我一个人出的主意,我认错,回到学校之后我甘愿受罚,你别责怪队长。”
谁知汪建诠只是笑了笑,上下打量着他,啧啧道:“长得倒是一副好相貌,可惜悟性差了那么一点。”
薛时不解地看着他。
“事情我都听鲁队长说了,这次不罚你。”汪建诠脸上带上了一种循循善诱,“小子,你再有三个月就该毕业了吧?我就直说了,我前几天特意去查了你的档案,发现你各方面都很不错,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鲁长门你认识了吧,他可是校长钦点的进步学生,授了奖状的,有校长的器重,日后他在军中一定会大有作为,我们这一系出身的,混得都不会太差,说不定以后还能跟在校长身边,前途不可估量,怎么样?要不要加入我们?”
“汪主任,我只想安分毕业去当兵,我没有想那么多。” 薛时有些无奈,又是个来拉他入伙的,而且还是校长嫡系,他深知这其中水有多深,一旦进去了便会泥足深陷,进退不得,也许能升官发财,但终身都只能听凭别人摆布。
尼姑为他编造的这个身份,可谓是万无一失,即便是学校派人去查,往王雪松这个人的祖上查几代,都是没有任何政治背景的平民。他最初决定使用这个身份,只是为了方便、不引人注意,没想到现在反而成了麻烦,各个派系争着抢着要他。
“那么你现在可以想一想了,难得我这么中意你,要向校长引荐你,”汪建诠笑道,“年轻人,眼光应该长远一点。”
“汪主任,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莫入此门,这是校训,校门上挂着呢,我怎么敢多想,我得赶紧回去参加演习了!”薛时说罢又朝他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站住!”汪建诠瞬间冷下脸来,吼住了他,“小子,我劝你想清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否则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卷铺盖走人!”
薛时脚步一顿,转过身,冷然道:“随便你。”
汪建诠大约是执教这么多年来从没遇上这样叛逆的学生,指着他,气得手都在发抖:“你也不必回去参加演习了,等着被学校开除吧!”
薛时定定地注视着他,眼睛瞪得通红。良久,他摘下军帽往汪建诠脚下一掼:“正合我意!”
薛时担心莱恩的身体状况,本来就心神不宁,什么都听不进去,偏偏汪建诠在这个时候跟他纠缠,这让他的情绪更加恶劣,人一急,就急上了火,出言顶撞了他。
现在的薛时,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什么演习,什么派系,他全都不要了!
薛时回到医院走廊的时候,鲁长门见他面色不善,军帽也不见了,不由有些吃惊。再看到跟在他身后同样面色不善的汪主任,更加困惑。
“你们都上车,我让郑教官送你们回去继续参加演习。”汪建诠在薛时身后对鲁长门道。
见鲁长门一直迟疑地看薛时,汪建诠冷着脸继续说:“王雪松,违反校规,演习中途私自下山,已经被学校开除,他不必再回去了!”
薛时不言不动,靠墙站着,一脸冷漠,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等到鲁长门带着所有人离开,薛时才松了口气,在长椅上坐下,把脸埋进掌心,然后用手指梳理着头发,长叹口气,心烦意乱地自己用拳头敲了一下头。
他在病房门口焦急等着,一直等到天色将晚,病房门终于开了,医生疲惫地走出来,朝他招了招手,薛时立刻一个箭步冲进病房。
地垫上躺着那十多个人,两名护士正在将一名已死亡的学生用白布罩上,薛时不由呼吸一滞。
“有三个人中毒太深,没能救得回来,我们尽力了。”医生以为他是学校派来的后勤人员,满脸遗憾地对他说道。
薛时转过身,瞪着他,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他又回过头去看莱恩。
莱恩一脸平静地躺在那里,薛时一步步朝他走过去。他的头脑是空白的,就连双脚踩在地面的感觉都有点发虚,不真实。
“噢,那位教官没有事。”医生见他似乎格外担心教官,在他身后说道。
听到这句,薛时才像是得救一般,一颗心脏瞬间就落了地,好像灵魂归了位。他动着喉结,半天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谢谢医生……”
护士将另外两名死亡的学生用白布罩上,出去喊人进来抬尸体。
薛时在莱恩身边蹲了下来,去摸他的手。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温热柔软的大手,脉搏还在有力地跳动着。
他心里还在后怕,此时趁身边没人,摘了莱恩的手套,立刻将那只手捂在自己脸上,无比贪恋着他掌心的温暖,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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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后,医院终于弄来了病床,七名幸存者状况都稳定了下来,被安置在同一间大病房里。医生一直以为他是留守的军校后勤人员,所以也默许他待在病房里照顾同僚。七名病患都在输液,医生交给他的任务便是盯着那些输液瓶,输完一瓶要及时更换。
薛时搬了张椅子,坐在病床边,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静静守着莱恩,他甚至有点感谢汪建诠把他开除,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
顶撞师长又怎样?不能参加演习又怎样?被学校开除又怎样?什么都不重要了。
莱恩一直昏睡着,护士送来了外用药水,叮嘱他要帮病患们上药。薛时脱掉莱恩身上的军服,给他上药时候看到了他遍布全身的疱疹,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医生说过,这种疹子会引起全身性的神经疼痛,看来所言非虚。他碰到他皮肤的时候,莱恩大约是觉出疼痛,会无意识地轻哼一声,紧紧皱起眉。
因为疼痛和高烧,莱恩昏睡不醒,薛时守在病房里,不时往他干裂的唇间滴一些温水进去,也兼顾照料其余六个人,逐一给他们喂水上药,一直忙到大半夜,才有空坐下休息。
莱恩睁眼的时候,眼前漆黑一片,很安静。他试着动了动手指,立刻就触到一处温软的事物。
薛时侧坐在地上,趴在病床边,无限依恋地把脸埋在他的掌心,一直没有睡。察觉到那只手有动静,他条件反射一般跳了起来。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了几秒钟,谁都没有开口。
少倾,那个漆黑人影俯身,原本贴在他掌心的那处温软事物便缓缓贴上他的额头,一路向下,直到他的唇。
没有开灯,病房里一片寂静,薛时在黑暗之中亲吻他。莱恩可能刚刚睁眼,整个人还不太清醒,没有什么反应,呆呆的、讷讷的,可是薛时却激动得想哭。
莱恩愣了好一会儿,静静感受着那双唇在那里停留,过了一会儿那双唇颤抖着,连带着那人的声音都在发颤:“你可吓死我了……”
“不生气了?”莱恩摸了摸他的脸,他的声音粗糙干哑。
“生气,当然生气,”薛时离开了他,借着窗外一点月光,看着他,“说,对不起三遍。”
“对不起三遍……”
“说,对不起,说三遍。”
“……”
“你骗我、人在上海也不给我捎个信、还瞒着我,自己在中国到处乱跑,难道不该道歉吗?去年我一直都过得不太好,什么都不指望了,差点去了庙里当和尚,你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突然跑过来,还当了个什么教官,跟着我们进山冒险,我被你耍得团团转,弄得整天提心吊胆的,可恨!”薛时把自己的委屈一股脑倒了出来,说罢还执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你实在可恨!”
莱恩在黑暗中低声笑了起来,他突然想起一事,忙问,“演习……”
“还管什么演习?你现在要好好休养身体,”薛时说罢站起身,转身跑去拧亮电灯,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很小心地扶着他坐起,碰了碰他的额头,“还烧着,要多喝水。”
莱恩依言捧着杯子喝了几口,问道:“有没有镜子?”
薛时挑眉看着他。
“我的脸是不是有点肿?”莱恩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却触到脸上的疹子,疼得嘶了一声,“眼皮好像也肿了,疼。”
都这种时候了,还在关注自己的仪容。
莱恩现在的样子,的确不太好看,脸上身上遍布密密麻麻的疱疹,有几处皮肤肿得老高,看起来有点€€人,因此薛时并不打算拿镜子给他,怕他看过自己现在的样子以后会受到打击。所幸他问过医生,医生说只要好好休养,这种症状会慢慢消失,且不会留下疤痕,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第二天,莱恩就被安排住进了另外一间小的单人病房,不必再和其他六名病患挤在一起了。
直到下午,几名教官闻讯从学校赶来探望,莱恩才知道,薛时之所以能不去参加演习,一直守在医院里,是因为他被学校开除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叶夫根尼先生说你被学校开除了?”叶夫根尼他们没有去参加演习,所以也不知道演习时发生的事,莱恩心急如焚,见薛时避而不答,追问道,“怎么被开除的?为什么?”
薛时正在把刚买来的热腾腾的饭菜装进碗里,他转头看了莱恩一眼,无所谓地耸耸肩:“是,我被开除了,就是这么回事。”
莱恩急得一下子坐了起来:“他们说你演习中途强行离队下山,还顶撞师长,拒不回去继续参加演习?”
薛时没说话,将饭菜摆在他面前,刚想去隔壁照顾其他几名同学,却被莱恩一把揪住。
莱恩急得轻咳了两声:“你给我说清楚!”
薛时挑眉:“真的要我说?”
“说!”莱恩的语气骤然变得严厉。
薛时拉过椅子,在一旁坐下,将他的手握在手心,怔怔凝视了他很久,轻声说:“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其他的事,怎样都无所谓。”
莱恩气得直咳嗽,伸出拳头要去捶他:“我让你说被开除的原因!”
薛时转身倒了一杯水给他,替他拍着后背顺气:“吃饭!”
那之后的几天,薛时再也没有提过学校的事,莱恩每次追问,都被他一番甜言蜜语嘻嘻哈哈含混过去。
薛时每天守在医院里,变着花样给他弄来各种美味的吃食,小心翼翼为他擦身上药,医院里的护士看他们两个人的眼神都不对了。
莱恩也对这个倔强孩子无可奈何,只得暂且把这事先放在一边,等他康复出院回到学校再说,到时候他去找教官总队长商议一下,像薛时这样各学科都拔尖的学生,学校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他,这件事应该还有回寰的余地。
然而,演习进行到第五天的时候,又出事了。
清早,下着大雨,外面突然喧闹起来,薛时跑出去看,发现一大批伤员被卡车送进了医院,都是他们学校的学生。
学生们浑身都是泥浆和血水,有的鼻青脸肿,有的抱着断肢在哀嚎,样子十分狼狈。医院没有那么多病床,只得将他们暂时安置在走廊里,因此,整条走廊都被塞得水泄不通,全都是临时搭的病床,医生护士和学校派来的医疗兵在人群中忙得脚不沾地,伤员们只能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接受治疗。
薛时出去问了一圈,不声不响回到病房里。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吵?是不是学校里的兵?”莱恩探头朝病房外面看,薛时立刻就关上病房门,将喧闹阻隔在门外。
他已经是一个被开除的人,不想再去管学校里的事。莱恩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养,这个小县城里的医院本身就很简陋了,他不想让他受到干扰。
“薛时!”莱恩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
薛时眼皮一跳,转过身,挑眉看着他。认识那么多年,他知道莱恩像这样一脸严肃地喊他的全名,就代表他生气了。
薛时被他一直这样盯着,只得不情愿地开口,将他打听到的消息言简意赅地说了出来:“城郊有座监狱,昨天晚上,监狱里有一群囚犯越狱了,连夜跑进了石磨子山,到处伤人。”
莱恩一脸震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汪主任呢?其他教官呢?校长呢?派人进山了没有?”
“说是军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你不要担心,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事。”薛时执起他的一只手,替他拉好袖子。
莱恩稍微安下心,默默躺了回去,他还是没什么力气,整张脸陷进枕头里,不多时就睡着了。
薛时轻手轻脚退出病房,穿过水泄不通的走廊,走到拐角,叫醒了病床上的人:“贺六儿!”
贺六儿睁眼看到他,立刻就爬起身,一把揪住他的衣角,哀求道:“时哥,过去是我不对,多有得罪,希望你能看在少爷的面上,原谅我。少爷现在还被困在山里,我求求你,救救少爷吧!那帮人根本就是死囚,不要命的,见人就杀,我们已经有不少兄弟折在山里了,少爷他、他要是给那帮人抓了去,就没命了!”
贺六儿断了一条手臂,眼眶青肿,半张脸上都糊着黑血,样子相当凄惨。
薛时眉头紧蹙,最近的军营在县城东边,距离这里非常远,军队赶过来至少需要半天的时间,这期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时哥!我家少爷没见过这阵仗,他肯定很怕,你救救他,下辈子六儿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你能跑吗?”薛时问道。
贺六儿眼睛一亮,连忙点头。
薛时找了张纸片,刷刷刷在上面写了些东西,塞给贺六儿:“石磨子山那么大,我不能保证能找到他,把他安全带出来。我先进山去,你自小跟着你家少爷,应该认得柯先生,你现在快到邮局去,给柯先生发电报,叫他来,柯先生是军队的人,他一定有办法。”
那天在跳舞厅见过一面之后,柯少章就给他留了地址,让他想通了去找他,薛时一直没当回事,没想到现在居然派上了用场。他隐约知道柯少章和军队关系匪浅,而且对林玉良非常上心,林玉良要是出了什么事,柯少章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贺六儿攥着那张纸片,立刻就从病床上跳下,飞快奔出了医院。
薛时回到病房,将军服找了出来,虽说他被学校开除了,但这套军服他一直没丢,悄悄洗干净了在床褥下面压了好几天,压得平平整整的。
他匆匆换上了衣服,走到桌前,从水果篮里拿出水果刀,在裤子里藏好,然后走到莱恩的病床前,俯身看着他的睡颜,用气音在他耳边悄声道:“我离开一下,很快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