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去北平兑钱的那几个人走了快一整天了,还没回来。薛时躺在草坡上,嘴里衔着一根草,正在闭目养神,突然听到一阵咿咿呀呀的唱念之声。
“细思往事心犹恨……”
薛时走到营寨附近就听见这么一句,脚步迟疑了一下,径直走向关押郝君宝的小木屋。
“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郝君宝拈着兰花指,转了个身,看到薛时,也不意外,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继续唱。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薛时蹙眉看着他,双手抱臂,倚在门上听他唱。
他低垂着眼睑,一颔首、一转身的风情,真是像极了岳锦之。
他不懂戏,过去,他偶尔去金玉满堂听戏,也是为了去给锦之捧场。每每喝着茶,坐在二楼雅座,闭着眼听锦之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他心里就会觉得非常满足。
上海毕竟是个摩登地方,有更多时髦的消遣,京剧不是很受年轻人的欢迎。后来他和莱恩在一起之后,彻底成了个洋派,喝咖啡跳舞看电影听钢琴曲,就更少去听戏了。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去,锦之也从无怨言,只在他去的时候放下手头的一切招呼他。
这个温柔恭顺的弟弟,最后却因为他的事惨死街头,成为他心里一道血淋淋的伤痕,这辈子也无法痊愈。
如今,他看着郝君宝,好像看到了当年的锦之,眼波流转,顾盼生辉,那表情里,满满的,都是戏、都是情。
他想,如果锦之能活到三十五岁,一定也是这般模样。
“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假恩情……”郝君宝唱完这句,收回手,转过身看着薛时。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屋里,两相对望。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打扮成匪徒的小兵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朝薛时报告:“大当家,郭队长他回来了!”
郭秉芳提着两只小皮箱,一路跑得很急。他一进屋就将两只皮箱放在桌上,举起水壶猛灌了几口水,气喘吁吁指着那两只皮箱:“大当家,是真的!五万块,一分不少!”
薛时依次将两只小皮箱打开,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沓一沓捆扎好的钞票,旁边两个小兵看着这些钞票,眼睛都直了,他们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多钱。
薛时将小皮箱合上,在上面落了锁,挥退了其他人,只留了郭秉芳在屋里。
郭秉芳是从热河逃难来的农民,据说以前在家乡的村子里当过联防队长,为人仗义,思想也挺活跃,薛时提出要带一队人进山扮土匪搞事情的时候,他第一个就站了出来,因此薛时挺器重他,有事都会找他商量。
一个小小的县长,五万块钱掏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薛时开始对这个郝君宝产生了一点想法。
郝君宝正拿着本子在琢磨戏,门突然开了,那个年轻的匪首走进屋,满面春风:“郝县长!他们回来了!”
郝君宝放下本子,冷着脸道:“钱你们拿到手了吧?准备什么时候放我走?”
“我到这地儿来立山头,自然说话算数,只是现在天都黑了,这个时候下山不安全,郝县长在这儿吃过晚饭,住一晚,明天一早再走,你看行不行?”薛时客客气气说道。他对这五万块心生疑窦,遣了郭秉芳潜进大丰县城郝君宝的宅子去调查,因此想刻意拖延时间。
“我已经在你们这里耽搁一天了,”郝君宝无奈道,“我有要事,天亮之前一定要赶去北平。”
“那要不这样,我亲自送你去北平,现在就走!”薛时松了口气,郝君宝要去北平,正中了他的下怀。只要郝君宝不急着赶回县城,他就有时间可以调查他。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好在时节已近中秋,月色十分明亮,薛时骑快马在山中狂奔,倒也不觉路途晦暗。
郝君宝眼睛上蒙着布条,侧坐在薛时身后,他穿着长衫马褂,只能以这种姿势骑。马背颠簸,他不得不伸出手臂紧紧搂住前方那人的腰。
薛时只觉得那两条胳膊紧紧勒着他的肚子,勒得他呼吸不畅,不由蹙眉,回头对他说了一句:“郝县长,我骑马一向很稳,你不必这么紧张……”
郝君宝不声不响,两条手臂收得更紧,他很少骑马,怕掉下马背,滚下山去。
等两人行至枯水岭山脚的三岔路口,往南直走可以进大丰县城,往北就是去北平的大道,薛时替他解开了眼睛上的布条,两人下马休整,在河边饮马。
薛时掏出水壶喝了几口水,一回头,就看到郝君宝蹲在河边,借着月色,把河面当镜子,在梳理头发。
薛时走到他身后,正好听到“咕€€€€”的一声,是从郝君宝腹腔发出来的。薛时留意观察过,今天中午送给郝君宝的饭菜他完全没动,估计是怕被下毒。
薛时在裤兜里掏摸了一阵,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巧克力,朝郝君宝递了过去。
郝君宝一怔,放下梳子,也不跟他客气,接过巧克力,撕开金箔纸包装,脆生生地咬了一口。
薛时看他低垂着眉眼埋头咬巧克力,不由微微一笑,他好像又看到了十年后的岳锦之,给颗糖就能把他哄高兴。
休整完毕,两人重新骑马上路。这回,薛时怕郝君宝再勒他肚子,索性让他侧坐在前面,自己坐在后面,两条手臂从他身体两侧绕过,刚好可以圈住他,防止他掉下去。
两人一路无话,策马狂奔。
郝君宝嘴里含着巧克力,后背靠着一个温热宽厚的胸膛,他终于感觉到有点乏了,坐在马上开始耸头打瞌睡。
郝君宝的头发短而细软,拂过他的脸,好几次让薛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怀里坐着的,是一个少年,是十六七岁的锦之。那时候,一切的悲剧都还没有发生,锦之依然天真烂漫,全身心地依赖他这个大哥。
行至后半夜,月上中天,远处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北平城永定门箭楼的轮廓了,薛时摇醒了郝君宝,低声道:“郝县长,到了。”
郝君宝茫然地睁眼看了一下,揉了揉眼睛,清醒了一些,点点头:“这个时间无法进城,你随便找间旅馆放我下去,之后便可自行回去。”
薛时依言,在永定门附近找了间小旅店,要了一间上房,便将郝君宝的随身行囊交给他。行囊他打开看过,除了戏本子、一些零钱、一套换洗衣物、牙刷和剃须刀盒子等常用物品以外,还有一封北平总商会会长金保卿六十大寿的请帖,郝君宝连夜赶到北平,恐怕就是急着去参加明天金会长的寿宴。
薛时目送郝君宝提着行囊蹬小旅店的狭窄楼梯上楼,这过程中,郝君宝再也没有回头多看他一眼。
薛时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转身走出旅店。他奔波了大半夜,有些疲惫了,也想早点回去休息。
水壶里一滴水都没有了,薛时晃了晃水壶,无奈又折返回去,跟旅店的小伙计要了一些水。牵着马一边走一边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水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到,旅店二楼有一间亮着灯的窗户,窗帘的缝隙后面,一双黑眼睛远远注视着他。
.
第二天晌午,薛时提着两只小皮箱骑马回了兵营。绑架郝君宝,勒索五万块,居然还成功了,这事可大可小,怎么着也该向陆成舟报告一下。
薛时一夜没睡,眼圈青黑,精神不佳,将马交给勤务兵牵走,兀自走向陆成舟住的院子,远远就听到院子里的一片吵闹声。
林俊生端坐在院中间,笑吟吟地看着陆成舟。
陆成舟站在他面前,一脸悲愤状说道:“司令,我三十六军自驻守大丰县,日日励精图治,只为保护商路安全,未尝有一天懈怠,奈何实在是装备跟不上,粮食短缺,士兵缺衣少食,斗志不高,才导致最近匪盗卷土重来,司令若是要追究,我无话可说,只有以死谢罪!”说罢,他从腰间拔出手枪,抵在自己脑门上。
罗涵和高小明一左一右奔上前,一个抱住他的腰,另一个上前抢夺他的枪,嘴里不住劝道:“师座,不要冲动!”“师座,三思啊!”
薛时靠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林俊生第一个看到他,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时哥来了!”
几个人都停止了演戏,将他迎了进来。陆成舟有些不自在,问他们几个:“我演得怎么样?能骗得过司令吗?”
“略嫌浮夸,”薛时直截了当地给出点评,“师座,司令这次招你回去,定然是因为军车被截,他很愤怒。你不能撞在枪口上,你要做的,是让司令的愤怒转化为愧疚。我建议你先这样:你不动声色、不说话,跪在那里听他发火,等他火气发完了,你再细细向他道出实情,顺便问他要粮要枪,这样,成功的机率比较大。”
“时哥说得对!”其他几个人一致点头。
“那我再想想。”陆成舟沉吟了一下,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这事先放一放,你们跟我来。”薛时领着几个人进了屋,关上门,将两只小皮箱放在桌上,掏钥匙打开了皮箱上的铜锁。
皮箱一开,几个人张大嘴,眼睛都看直了。
“你哪来这么多钱?!”陆成舟也是一脸震惊。
“我昨天干了一票大的。我绑架了郝君宝,这是郝君宝给的五万块赎金。”
“你去招惹他干什么?!”陆成舟有些着急,“他这个人很聪明,你这样很容易露出马脚。”
薛时将昨天的事一五一十对几个人交代了,也说出了他对郝君宝的怀疑。郝君宝自己被绑架,身陷匪营,始终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极其冷静地与他周旋。薛时怀疑,郝君宝其实早就猜出他和陆成舟是一伙的。
薛时说完,正色道:“师座,我回来找你商议,就是想问问你:外面都传你和那郝县长有交情,现在,我要彻底调查这个人,你怎么看?”
“你是说,你怀疑郝君宝这钱,来路不干净?”
薛时点点头:“对,他、以及他背后的金主,我都要查。”
--------------------
薛小时,你完了!
第110章 110、共婵娟
天蒙蒙亮,四野一片寂静。
薛时一动不动趴伏在草丛中,拿着一副望远镜,聚精会神盯着停在大道边的一辆吉普车。
大丰县商道近来匪患严重,去北平的军用物资车已经被拦路抢劫了两次,虽然没有人员伤亡,只是被劫走了两批米面粮油,但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令宋司令十分震怒,立刻召陆成舟进城述职,大家都知道,这是要兴师问罪的意思。
“师座,你要小心,跟司令不要犟,就按时哥说的办法做。”林俊生一脸担忧。
“放心,这回我一定想办法向司令讨到粮饷,”陆成舟坐进车里,朝他和罗涵他们挥了挥手,“都回去吧,去准备下午的演习。”
他们和山里的薛时约定今天下午进行一场演习,薛时那边三十多个人,罗涵这边派了一百多名新兵参加,双方一共就这么多人,说是演习,其实就是一场官兵抓强盗的游戏,目的是模拟实战环境,让新兵们近距离接触战争。演习是半个月前就定好的,陆成舟临时被司令召进北平,无法观战,只得叮嘱他们演习时一定要注意安全。
就在这时,最近处的山头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几名士兵闻声大骇,纷纷持枪将陆成舟的吉普车围在中间,紧盯着枪响的方向,进入防御状态。
罗涵举着枪,抬头一看,就见以薛时为首的一帮匪徒正扛着步枪站在山头,冲他们挑衅地笑着。罗涵不由朝他骂了一句:“臭小子,看你狂的,今天就让你罗爷来会会你!”
高小明陪同陆成舟去北平,无缘参加这次演习,他把头伸出车窗看了一眼,艳羡道:“这就开始了?”
罗涵吹了一声口哨,对身边的几名士兵高声道:“演习开始,你们先护送师座离开!”
吉普车沿着大道开走了。
山中的枪声越来越密集,陆成舟坐在车中,听着越来越远的枪响,无奈地笑了笑。薛时这个监守自盗贼喊抓贼的计划虽说很不要脸,但是真的挺管用。
薛时入伍两个多月了,自他来了之后,在军中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比方说,他向陆成舟提出建议,在军中设立了一个学习班,让那些年纪小没文化的新兵在训练之余进去读书认字儿;比方说,他对枪支有研究,便从那些读过书的士兵之中选了几个,训练他们研究枪械构造,修理枪支,将库房里一堆出了故障的枪支修好,好歹能凑合用。
三十六师眼见着变了模样,士兵们的精神面貌振奋了许多,眼里有了希望,心里有了奔头,手上有了干劲。
既然如此,他这个当师长的也不能懈怠。军中眼下枪支弹药奇缺,几个士兵共用一把枪,再不补充,别提剿匪,连演习都无法进行下去。此番去北平,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跟司令讨到物资。
薛时在军校的时候经历过很多场演习,尤其是像这种在山里的实战演习,对他来说是游刃有余。
演习进行得如火如荼,他带着三十多名山匪在丛林中左冲右突,把罗涵那边的新兵们溜得团团转,演习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新兵们竟然连山匪的一根毛都没摸到,却被山匪多次突袭打得措手不及。
薛时这边人少,不能跟罗涵正面硬碰硬,只能采用迂回战术,且打且退,几乎是被罗涵他们撵着打,这给罗涵那边的新兵们营造出一种乘胜追击的错觉。
当然,罗团长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自然不会任由他拿捏,中了几次计之后,罗涵的队伍中淘汰掉了一批没经验跟不上的新兵,留下的都是机警、行动快的,总共剩下五十多人,他的队伍自然就灵活起来。
于是,薛时换了一种战术,他们事先就在山中布置了许多陷阱,眼见着罗涵渐渐占了上风,他便派了一小队人马做饵,将罗涵的队伍往一处狭窄的山坳里带。
山坳很窄,仅容一人一骑通过,罗涵的队伍就这样被越拉越长,越拉越稀疏。这时,薛时带着另一队人从埋伏好的山林中奔了出来,一拥而上,直接从中间将罗涵的队伍斩成两截。后面一截群龙无首,在山坳中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最后全部活捉。前面一截被引入了他们早就挖好的陷阱。
罗涵是性情耿直的北方汉子,没料到薛时玩这一手,最后他自己也人仰马翻,摔进一个两人高的巨大深坑里,滚了满头满身的干草和马粪。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终于结束了战斗,薛时蹲在坑边,看着坑底的罗涵和一群满身狼狈的新兵,笑着作揖:“罗团长,承让!”
众人垂下绳子,将摔进坑里的人都拉了上来,罗涵一边清理自己的衣服头发,一边骂道:“你小子,有够坏的,这么阴损的招儿都想得出来!”
薛时笑嘻嘻:“兵不厌诈。”
“今晚跟我回营吃饭!”罗涵将胳膊搭在他肩上,有些担忧,“眼见着天快黑了,也不知道师座今晚回不回得来,我怕结果不理想,司令要处罚他,我身边也没个靠谱的人能拿主意,实在有点担心。”
薛时想了一下,点点头:“好。”
他也担心陆成舟,宋司令通知他去北平的时候用的词是“剿匪不力、玩忽职守”,看得出来司令很愤怒,如果陆成舟这一次表现不佳,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说服司令,弄不好是要被撤职查办的。薛时的计策是兵行险着,但陆成舟采纳了,足见陆成舟对他的重视。他怎么着也该为陆成舟分忧,不论这次结果如何。
三十六师已经不像他刚刚来的时候那么凄惨,那时候军中一直缺粮,士兵们伙食极差,平常都是吃的青稞面和玉米糁子,连白米饭都稀罕,如今情形明显好转了,特别是前天传出郝县长被山匪绑架那件事之后,大丰县许多乡绅富户都吓傻了,生怕下一个被山匪盯上的就是自己,平常吝啬至极的这帮人,此时为了祈求军队的庇护,用驴拉着粮食、牵着牛羊送到兵营,赶着巴结陆师长。
罗涵吩咐伙夫弄了一桌像模像样的菜,和军中几名骨干军官围桌坐着吃晚饭,席间气氛有些凝重,大家都在担心自家师座此去无回,全然没有演习圆满完成的喜悦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