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座,我知道你为人正直,说一不二,但是这世道,有时候需要动动歪脑筋、用一些不齿的手段才能达到目的,太过老实没有好处,这两天我看到了,军中枪支都配不齐,士兵们还要分时段分批次操练才有枪用,师座难道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你就是太能干了,把事情做得这么漂亮,司令他们看不到问题所在,所以不重视你。我的意思是,制造一些问题,让司令他们看到,那时候,他们才会重视三十六师,才会想到亏欠我们的。”
听到这里,林俊生也点了点头:“师座,我觉得时哥说得很有道理,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正直。”
陆成舟还在沉思,听了这话,脸色阴晴不定,蹙眉看着薛时:“那你是有具体的实施计划了?”
“我来找师座,自然是做了准备。”薛时笃定一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张图纸,在炕几上铺展开,那是他今天下午大致画下来的大丰县以及枯水岭的地形图。
“我研究过,这条大路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薛时拿了支铅笔,在图纸上画了几个叉,“这几处山坳都非常适合拦路抢劫,我们自己伪装成匪盗去抢,抢完了往山里一缩,他们想抓都抓不到。这一招,叫做监守自盗,雁过拔毛。”
“而且我研究过大丰县的县志,枯水岭这一带,自古以来就匪患严重,过去几十年,这里大大小小的土匪窝有十多个,军车被抢,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抢个一次两次,司令必然不会放在心上,只会像你说的那样,对你问责,质疑你的办事能力,但是我们多抢几次,抢到他们烦了,开始重视这件事,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到那个时候,只需要你亲自去北平,在司令面前演一场戏,跟他哭穷,就说我们缺衣少食,枪支弹药几乎耗尽,压不住匪患,借此机会向他要枪要粮要钱。自古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一遭若是要到了军饷,咱们就努努力,给他消停一阵子,若是要不到,那对不起,咱们就继续抢,抢到他们受不了为止。”
“除了利用匪患夺取物资,再顺便跟司令要钱之外,我们还可以把全军分为兵和匪两方,在山里进行演习,对外就宣称我们在剿匪,司令定然不会有所怀疑。到最后,平定匪患,功劳还是你的。”
陆成舟沉默着听完,长久地看着薛时,他没想到,这个精明的南方人连这么不要脸的法子都能想出来。
但是不要脸归不要脸,薛时这个办法,很有可行性。
他在军中一直与世无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是人一旦太过沉默就没有存在感,没有存在感,很多人就会认为他好欺负,谁都会来踩他一脚,可以说,三十六师目前的困境,也是由于他太过理性太过低调导致的,简而言之就是他不会来事儿,也放不下身段,不屑去司令面前闹和同僚们争。薛时的分析很准确。
“你先回去,让我考虑一下。”陆成舟说。
薛时点点头,站起身,又喊了他一声:“师座。”
陆成舟显然心不在焉,蹙眉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薛时朝他裆部指了指,小声提醒:“师座,扣子没扣好。”
此言一出,林俊生不由朝陆成舟腿间看了一眼,当即羞得满脸通红。
陆成舟低头一看,立刻将裤裆部位的扣子扣好,一脸怒容,又不好发作,只得瞪了他一眼,却见薛时正打算离开。
“站住!”陆成舟赶忙叫住他,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等到薛时转过身,他犹豫着吐出一句:“别说出去……”
薛时脸上带着笑意,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了一个来回,没说话,只朝他微微欠了欠身,离开了。
薛时走后,陆成舟和林俊生惊魂未定,两人靠坐在一起,都没说话。
良久,陆成舟才抱着他,埋首在他脖颈间深深嗅着,低声问道:“俊生,你认为这个人,如何?”
林俊生望着薛时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道:“他的的确确是个很大胆、很疯狂的人……”
“嗯。”陆成舟心不在焉,把手探进了他的怀中,“今天被他瞧见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慌?”
“因为,我觉得……时哥他和我们是同一类人。”
陆成舟动作一滞:“此话怎讲?”
“当年你们从满洲回来之后,我听你们说了他的事,那时候我就这样觉得。你想想,当初你跪着求少帅,甚至还冒险去满洲,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救你?”陆成舟拥住他,用下巴在他脸上蹭了蹭。
“那就对了,想必时哥当年一路追到北方,甚至敢和日本人叫板,也是因为对那位李先生动了真情。”
陆成舟听到这里,突然恍然大悟:“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很有道理!我当年就觉得很奇怪,这天底下哪有人会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这么拼?连命都不要了!”
林俊生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笑道:“不是有你们这样的两个傻子么?”
薛时心情十分愉快,哼着曲子跑回自己营房。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大约是突然发现,像他这样有特别嗜好的男人其实还挺多的。
洗漱过后,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便翻身下床,坐在书桌前给莱恩写信,将他今天的大发现原原本本告诉了莱恩。
他到现在才发现,两个男子相爱,并不是多么稀罕的事,它很稀松平常,时有发生,并且,有各种各样的形态,比如说刘天民和王征那样的相濡以沫式,比如陆成舟他们那样的孤芳自赏式。
那么他和莱恩的恋爱,又是什么形式呢?
分分合合这么多年,他们之间曾经隔着一扇窗户,隔着一堵高墙,隔着家庭、兄弟和未婚妻,隔着亚历山德拉庄园一扇华丽厚重的门扉,隔着亚欧大陆天涯海角的距离,到如今,他们依然在一起,彼此心里依然只装着对方。这大约就是不屈不挠式?
薛时写着写着,不由笑了。
这人间事,可真有趣。薛时在最后这么写道。
第109章 109、烂桃花
清早,一辆汽车出了县城,一路向北进了山,在路上飞驰。
大丰县长郝君宝坐在车里看本子。那是一出新戏的本子,他准备在老爷子六十大寿的堂会上唱这出新戏,顺便,作为前辈,去会会如今北平城里正当红的那些个角儿。
他们驶上山路,车身越发颠簸,郝君宝看累了,便把本子一扔,靠进座椅里,看着车窗外的远山,不多时就开始昏昏欲睡。
“嘎吱€€€€”一声,一个急刹车惊醒了郝君宝,他坐起身,就听司机老张声音带着哭腔:“县长,我们遇上劫匪了!”
郝君宝朝外一瞧,就看到几支枪杆子黑洞洞的,抵在车窗玻璃上。
少顷,他被人用枪杆子指着请下了车,被蒙了眼睛,绑着双手,前面有人牵着,后面有人推着,一行人走上了大路。
两个月前,枯水岭来了一伙新土匪。这伙匪徒可能是初来乍到想要干几票大事扬名立万,他们牢牢把持住了山道,在山中神出鬼没打游击,连陆成舟都奈何不了他们,开往北平的物资车都已经被劫了两次了。
连军车都敢劫,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县长?陆成舟早就警告过他,最近让乡民们都小心点,能不出行就尽量不要出行。到底还是太大意了,郝君宝现在有点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跟陆成舟借几个守卫跟着。
山间小路狭窄,道路两边都是丛生的灌木,这一趟出门是去北平参加堂会,因此他穿了一身长衫马褂,衣服下摆时不时被灌木勾住,再加上山路不平,他几次险些跌倒,每当此时,他便听到绑匪们一阵窃笑。
这一路走得磕磕绊绊,郝君宝时而觉得是走在林地里,耳边风吹树叶飒飒作响,时而觉得是走在山洞里,周遭潮湿阴凉,可以清楚听见岩壁滴落的水声。
估摸着走了一个多时辰,郝君宝觉得脚下的地面突然平坦了,牵着绳子的人步行速度也放慢了些,他估摸着到地方了,松了口气,歪着头在自己肩上蹭了蹭额角的汗。
这时,他听到前方似乎有人打开了一扇门,身后一名匪徒推了他一把:“给我进去!”
郝君宝被他搡得向前一跨,却没想到前方脚下有个很高的门槛,他没能跨过去,脚绊在门槛上,整个人向前栽倒。
有人适时地在身侧薅了一把他的腰,将他扶住了。
“哟、郝县长,仔细着脚下。”扶着他的人说道,那是一个爽朗的年轻男子的声音。
“大当家!”绑匪们恭恭敬敬唤道。
那人应了一声,旋即放开了他,率先走进屋。
郝君宝被众人押进屋,他被蒙着眼睛,但耳朵尚且灵敏,他听得出来,屋子里聚集了不少人。
“都愣着干什么?给咱们郝县长看个座!”那大当家的说道。
立刻有人端了把椅子过来,放在他身后,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下,紧接着,手上的绳子被解开了,眼睛上蒙着的布条也被人揭去。
郝君宝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这才有空仔细观察自己身处的环境。
这里大约是匪徒们在山中临时搭建的营寨,都是木结构的房屋,一根粗木刨成的梁柱竖在正中央,屋里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仅有的两把竹椅,一把他坐着,另一把,被一个年轻人坐着。
整间木屋里十来个人,只有他和那人坐着,想必,那就是被唤作大当家的匪首了。
那人瞧着很年轻,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头发剪得很短,双目明亮有神,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布衣,套着马靴的两条长腿搭在一起,手肘搁在椅子扶手上撑着头,正弯着眼睛笑吟吟地看着他。
陆成舟陆师长在他所辖地域抓到土匪一般都是送到县里的监狱,在那里关押审问。县公署距离监狱并不远,郝君宝和陆成舟私交甚好,有时候他听说陆师长在监狱里审犯人,也会跟过去看一看。那些土匪大多灰头土脸粗鄙不堪,老实说,他从来没见过像眼前这人一样长得端端正正衣着干干净净的土匪头子。
在郝君宝打量着薛时的时间里,薛时也正仔细观察着他,脸上始终带着笑意。
这郝君宝穿了一身月白长衫,长衫外面罩着一件缎面马褂,身形清瘦,五官秀气,皮肤保养良好,脸上一道褶子也没有,一看就知他常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而且,他长得竟然有几分像岳锦之,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瞳仁黑白分明,和锦之的眼型简直一模一样。
他早前就听陆成舟提起过郝君宝这个人,然而现在见到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这郝君宝有三十五岁,他看起来根本就是二十五岁都不到的样子,正是锦之去世时的年纪。
两人甫一见面,互相对对方印象都不错。
“郝县长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在下佩服!”薛时似笑非笑地摸着下巴。
郝君宝神色十分冷静:“光天化日,在我大丰县辖界绑人,绑的还是堂堂县长,阁下这份勇气,我才应该佩服!说吧,你们绑了我,要干什么?”
他之所以一直这么冷静,是因为打从他看那匪首第一眼,就觉得那人是个头脑聪明的人,绑架他也是有目的的,在达到目的之前,那人决不会胡来,因此,眼下,他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冷静下来与那人好好交涉,说不定就能化险为夷。
“郝县长既然这么问了,那我就开门见山直说了,”薛时从椅子上站起身,背着双手踱到郝君宝面前,“我和我手底下的弟兄们刚刚到郝县长您这地界儿安营扎寨混口饭吃,手头实在有点紧,想跟郝县长借点钱花,噢、我已经让您那司机回去报信去了,三天之内,只要您家人筹五万块钱送过来,我保证郝县长性命无虞。”
郝君宝挑眉看着他。一开口就是五万块,这匪首虽然年轻,但是胆儿不小,胃口也不小。
薛时见郝君宝不言不动,立刻补充道:“若是郝县长一时拿不出这么多,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我可以宽限几日,您可以写封信回去,让您家人筹钱,只是这些时日恐怕要委屈郝县长在我们寨子里小住了。我这儿穷,伙食不好,兄弟们都是有啥吃啥,我怕郝县长吃不了这个苦。”
薛时绑架这郝县长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钱。
当初陆成舟到处筹粮的时候,那些乡绅富户没少推脱,找各种借口说拿不出钱,给陆成舟吃闭门羹。可怜陆成舟日日在山里剿匪,维护这一方百姓和土地的安全,而那些人享了陆师长的好处,却不愿意拿出粮食供养军队,实在可恨!
薛时绑架县长,是为了杀鸡儆猴,震慑大丰县以及周边乡村各路乡绅富户,时刻提醒他们,保护他们生命和财产的是谁。因此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最好闹得整个大丰县人尽皆知。怎么闹大呢?赎金要多一点,让郝君宝的家人到处奔走借钱。
郝君宝叹了口气。
这时,薛时旁边一人忍不住了,插嘴道:“我们大当家好话都说尽了,怎么、郝县长唉声叹气的,不会是拿不出钱来吧?”
“郭秉芳,不可对郝县长无礼!”薛时喝止了手下人,对郝君宝说道,“郝县长,你骗不了我,我调查过你,你当年是北平最红的角儿,十六岁就在梨园唱出了名号。我还查到,你之所以红得这么快,是因为背后有贵人捧。而你背后那位贵人,乃是北平总商会会长、金和煤矿公司老板金保卿金老爷子。金老爷子乃北平首富,家财万贯,你跟了他这么多年,不会连五万块的积蓄都没有吧?”
薛时调查的这些消息,还是他发电报去上海,托尼姑帮他查的。尼姑手眼通天,立刻就通知了她在北平的弟子,三天之内就将这郝君宝的底细查了个通透。尼姑丝毫不顾过去的情分,查完还要收他两百块钱。他穷得叮当响,军饷全靠抢,哪来的钱?最后这两百块钱还是莱恩帮他付的,薛时知道这是尼姑故意在奚落他,气得半死,背地里把尼姑骂了好几天。
郝君宝又叹了口气,望向薛时,语气不卑不亢:“你调查得挺仔细,但是,你就没有调查到,我根本就没有成家,哪来的家人?”
薛时顿时噎住了。他原本以为,像郝君宝这样的人,年轻时以色事人,如今尘埃落定,在小县城谋了个一官半职过起了平静的日子,怎么着也该讨几房姨太太,生一窝小崽子才是,没成想,这郝君宝三十五六岁了,居然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周围围观的兄弟也是一阵无语,方才发言的郭秉芳抢道:“那管家呢?郝县长家的院子这么大,连个管家都没有吗?”
“管家不管钱,家里的账目都是我自己管的,你们要拿到钱,除非送我回去,我亲自去筹钱给你们送来,或者……”
“或者什么?!”郭秉芳没好气道,“怎么可能放你回去?郝县长你一回去立刻找军队过来抓我们怎么办?”郭秉芳演土匪演得像模像样。
“有没有笔?”郝君宝目光转向薛时。
薛时挑眉看着他,从怀里摸出一支万年笔,递了过去。这还是他过去做生意时的习惯,不管穿着什么衣服,身上总是会放一支万年笔,有时候会记录一些东西,兴致来了还能随手写下一首英文小诗。莱恩知道他有这个习惯,在他临行前特地去广州市里买了这支笔送给他。
郝君宝拿到那支笔,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随即把手伸进马褂里,从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一本小本子,旋开笔帽,开始往那小本子上写东西。
薛时带进山当土匪的这帮士兵是陆成舟后来新征召上来的,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野汉子,很多人大字都不识一个,自然是不知道这郝君宝在写什么。只有薛时看得明明白白,那分明是一本支票簿。
薛时看着他写支票,心中疑窦丛生。
没有成家,自己管帐,身上随身带着一本支票簿子,一个小小的县长怎么会有这样的派头?看来,这个郝县长不简单。
郝君宝在支票上填上金额,签了名字,撕下来,和那支笔一并交给薛时:“大当家,你若是急用钱,可以派个人骑快马拿这张支票去北平城里找银行兑,这一来一回,天黑之前便能回来,我在这里等着,你们见到钱就立刻放我回去,如何?”
“成交!”薛时打了个响指,笑逐颜开,将那张支票交给郭秉芳,“你去北平兑钱,多带几个人去,一定要安全回来。”
郭秉芳接过支票,将信将疑。他是农民出身,压根没见过支票。他拿着那张支票,对照着门口的光线,正反两面都看了一眼,没瞧出这张纸片有什么特别之处,低声问薛时:“大当家,这东西……真的能换钱?”
“别废话,赶紧去!”
郭秉芳便拿着支票,犹犹豫豫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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