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紫琅蹲在地上,按了按莱恩的身体,发现厚重的大衣吸饱了水分裹在他身上,已经开始结冰,就连头发也都冻成了一绺一绺的冰柱子。
他喊了两个渔民,将人抬到住在附近渔村的一户渔民家中,放在床板上。为了防止莱恩的体温过度流失,他掏出一把匕首,一点一点割开冻结的大衣,接着剥掉他的毛衣、里衣、下装,简单替他检查了一下伤势。
莱恩肩膀上中了一枪,子弹还嵌在伤口里面,又在水中浸泡许久,伤口皮肉外翻,泡得发白,得尽快把子弹取出来,但渔民家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医疗物资,朱紫琅无从下手,眼下只能先简单处理一下,把人带进山,等到了温泉疗养院再去找医生。
叶弥生一直在旁边看着,直到朱紫琅将人剥得一丝不挂,他才慢慢伸出手来,抚摸莱恩冰冷的皮肤和冻得僵硬的四肢。
这是时哥亲昵过的肉体,作为一个男人,这具肉体十分完美,皮肤光洁紧致,肌肉均匀,没有任何赘余出来的部分。
叶弥生怔怔地抚摸着他的皮肤,心中所想的是他们如何在寂静的深夜、在床上一丝不挂地苟且。
这些年,他和时哥互相攻击、互相伤害,他早已在心里对时哥产生了恨意,可是,许久没有时哥的消息,他心中又朦朦胧胧地产生了期待。
€€€€又爱又恨、欲罢不能。
平时,时哥在他面前永远是温柔的、冷静的,他到现在都无法接受他的兄长€€€€他那个英俊刚毅、让他从小引以为傲的兄长抛弃一切,就只是为了这个男人。
屋子里燃了炉子,但莱恩的体温很低,气息也十分微弱,这使得叶弥生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在摸一条又湿又冷又滑的鱼。
一旁的朱紫琅见他魔怔了一般一直摸,连忙挡开他的手,将莱恩的裸体用被子裹上了。
“等等!”叶弥生突然一把按住他,将被子掀开。
“怎么了?”
叶弥生抚上莱恩的侧腰,那里有一小片青黑色的污迹,朱紫琅也看到了,两人对视了一眼,一齐将莱恩翻了个身,让他面部朝下俯趴在床上。
莱恩的背后,腰部以下一直到臀部侧面都出现了一种青黑色的癜痕,一片一片的,似乎是什么图案,但断断续续不连贯,看不出那是什么。
朱紫琅在那些产生了癜痕的皮肤上按了按,笃定道:“应该是在河里泡久了,体温太低血液沉积导致的,没什么大问题,马车等在外面了,他这个枪伤需要快点处理,我们进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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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恩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他睁开眼,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在观察他头顶的输液瓶。
那女子见他醒了,喊了两声先生,他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她,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不能确定自己昏迷了多久,此刻身处何处,对方是敌是友。
那女子俯身掰着他的脸看了一小会儿,转身出去了。
直到这时,莱恩的眼神才活泛起来。他扭过头打量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宽敞洁净的房间里,窗外的一切都银装素裹,阳光很好,是个雪晴的日子。
他想要坐起身,掀开被子一看,发现自己只穿了一条棉布长裤,右肩的枪伤已经处理过了,裹上了绷带。
这时,那年轻女子又进来了,还带来了一名医生。在医生为他检查身体的时间里,门开了,一个小女孩出现在门口,轻轻唤了声:“阿葡。”之前照顾莱恩的那名年轻女子便走过去,抱起了她。
看到小叶子,莱恩才终于松了口气。他推测这里应该是以前顾先生在山东经营的温泉疗养院,而且自己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因为小叶子出现在这里,说明叶弥生一家子都在这里。
这两年,他在报纸上时常读到关于叶弥生的消息,也陆陆续续听到一些他的传闻。叶弥生在外人眼里,一直延续着他的岳父顾先生的口碑,是一个将民族大义放在第一位的富商,在家中也扮演着一个疼爱妻儿的好男人角色。既然妻儿都在身边,他总得在妻儿面前维持形象,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对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以前,叶弥生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恶毒的、不择手段的,他一直不明白,顾小姐怎么会这么死心塌地爱着这么个人,几年后他懂了,叶弥生这个人,对自己的家人是真的既宠爱又温柔,唯独对薛时和他这么恶毒而已。
当然,莱恩这个时候根本无暇关心叶弥生那病态的、分裂的人格,他现在十分虚弱,需要这么一个隐蔽的地方疗伤休养。
小叶子搂着女佣阿葡的脖子,坐在她的臂弯里,一眨不眨地看着莱恩,眼神怯生生的。
医生从莱恩口中拿走了温度计,莱恩抬头看她,朝她笑了一下,小叶子立刻高兴起来,从阿葡臂弯里滑下去,蹦跳着跑到病床边,扒着床歪着头沿看他。
莱恩知道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两三岁时的记忆是懵懂的,她见到莱恩总是想靠进,似乎是认识莱恩,但看着他的表情又很陌生,又好像不认识。
莱恩虚弱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叶弥生在疗养院三楼的办公室里找院长开了个会,讨论了一些经营方面的事情,便下了楼,在楼梯转角遇到女佣阿葡正端着粥菜上楼,他心念一动,叫住了阿葡。
“他醒了?”
“是,大小姐在他屋里玩呢。”
叶弥生了然点头,接过阿葡手中的托盘便朝莱恩的病房走去。
一会儿工夫,小叶子已经和莱恩混熟了。叶弥生进屋的时候看到她爬上了病床,坐在莱恩手边翻着一本儿童画册,还对着莱恩念念有词。
看到叶弥生进屋,莱恩立刻警觉起来,无奈他没什么力气,爬都爬不起来,更别提防卫。
叶弥生在桌上放下餐食,模仿着女佣阿葡的口吻对女儿道:“叶小姐,今天不是星期日,请你回书房读书。”
小叶子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莱恩,朝他调皮地笑了一下。
“叶念!”叶弥生摆出愠怒的表情,朝门口一指,“去读书!”
看到父亲真的怒了,小叶子吐了吐舌头,收了她的画册,滑下床,一溜烟跑了。
小叶子一走,莱恩就精神紧张起来。小叶子在,叶弥生顾及到孩子,不会对他动手,但现在,两人单独相处,他不知道叶弥生会对他做什么。
“你犯了什么事,我并不感兴趣。”叶弥生居高临下看着他,“以前在船上,我落水,你救过我,这一次,我们扯平了。”
叶弥生说罢,将餐食摆在他面前,拉了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见他盯着食物还在犹豫,冷笑一声:“吃吧,没有毒的,我要是想杀你,当初就不会救你。”
莱恩撑着床坐直了身体,默不作声拿起餐具。他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靠输入营养液才能强撑着,现在的确饥饿又虚弱,急需进食补充热量。即便是面前坐着一个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的叶弥生,他也顾不得了,捧着碗开始大口大口吃粥。
他上身没穿衣服,从肩膀到胸前斜着打了绷带,叶弥生下意识地朝他光裸的侧腰看了一眼,发现那天晚上救他回来时,他身上大片青黑色癜痕已经消失无踪。
“以前,你遇上任何麻烦,都有他护着你,这一次他为何没有跟你在一起?”叶弥生问道。他印象中的李先生是个十分内向的人,性格温和,甚至有些懦弱,毫无攻击性,一直躲在时哥的身后。而现在,他再度遇上李先生,竟然撞见他独自在跟警察周旋,这让他大为吃惊。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和他没有关系。”莱恩冷声道。
叶弥生哧笑了一声。
从莱恩的这句回答,他能够解读出许多讯息。比如,他们仍然相恋,但是没有在一起。这让他既欣喜又失望,欣喜的是莱恩肯定知道薛时的下落,失望的是薛时一时半会儿不会赶来这里。
€€€€既然如此,就把李先生留住,一直留到薛时找过来为止。叶弥生看着他,心里这样想。
这时,外面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女佣阿葡慌慌张张跑进屋,急道:“老爷,外面来了一个和尚!”
“你慌什么?给点香油钱,打发走便是。”叶弥生蹙眉,这一带的山里有好几间寺庙,不时有几个和尚来化缘,倒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他是硬闯进来的,连二爷也拦不住他……”
莱恩顿时心中一喜,竖起耳朵,他知道:师兄来了!
阿葡话音刚落,病房门就被人一脚踢开!
朱紫琅被打伤了,鼻青脸肿,额头上拖下一条长长的血迹。一个和尚扣着他的脖子,举枪抵着他的额头,挟持着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疗养院雇来的打手。那几个打手不敢贸然靠进,只是举着枪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看到朱紫琅的惨状,叶弥生吃了一惊,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和尚不说话,只是越过他,望向病床上的那人。然后,他突然动手,扭着朱紫琅的胳膊迫使他转过身,膝盖往他€€窝一顶,朱紫琅吃痛跪在了地上,两条手臂被扳到身后,瞬间就被他扒下了身上的大衣。
和尚将大衣扔给莱恩,莱恩立刻拔掉自己手背的针头,被子一掀跳下床,手脚麻利地套上朱紫琅的大衣。
直到这时,叶弥生才想起来,这个和尚他以前见过,就是时常跟在莱恩身后充当卫士角色的那个年轻人。
阿南见莱恩穿好了衣服,随手拎起朱紫琅,将他往一直鬼鬼祟祟跟着他的打手们那边一推,又狠狠在他背后踹了一脚,将朱紫琅连同那帮人踢出门去,€€一声将他们关在门外,上了锁。
“师兄……”莱恩轻轻唤了一声,阿南见他身体摇摇欲坠,忙奔过去,见叶弥生上来拦截,狠狠在他胸前击出一掌。他常年练武,叶弥生哪里吃得住他那力道十足的掌击,被他那一掌击得连连后退,幸而有阿葡在身后扶助了他。
阿南扶着莱恩,全然不顾屋里的叶弥生和女佣,带着他跳上窗台,一脚踢碎玻璃窗,两人对视一眼,一齐跳了下去。
莱恩的病房在二楼,并不高,而且窗户下方就是花园,地面铺着厚厚的积雪,阿南带着他落地,两人同时摔进没过小腿的积雪里。
阿南立刻起身,发现莱恩已经陷进雪中,虚弱得站都站不起来了,只得拉他起来,将他背在背上,深一脚浅一脚朝疗养院的大门口疾奔。
门外一声枪响,朱紫琅借了一名打手的枪将门锁打烂,打开门奔了进来。
见叶弥生呆愣在那里,而另外两人不见踪影,他奔到窗口朝下一看,立刻吩咐打手:“去!给我追!”
叶弥生抚着钝痛的胸口嘶嘶抽气,朱紫琅扶着他缓缓在床边坐了下来,叶弥生惊魂未定道:“二哥,你说、他身边的这些人,都是什么来路?”
朱紫琅刚刚跟那个和尚打扮的年轻人交过手,不但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还被夺枪挟持,他知道那人身怀绝技,便道:“等回了上海,我去好好查一查。”
“难怪……难怪时哥敢放手,让他一个人出来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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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毫不费力便解决了那几个追上来的打手,带着莱恩下山,潜入青州县内他们的临时落脚点。
莱恩中了一枪,又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大半夜,身体非常虚弱,刘天民更是不用说,救出来之后就一直昏昏沉沉得,阿南一个人不可能带着两个这样的重伤患上路,幸而他出发去找莱恩之前发了一封电报给尼姑,尼姑知晓了他们的困境,立刻让一名住在天津的师弟赶来支援。阿南前脚带着莱恩回来,那天津的师弟后脚便赶到了。
此地不宜久留,不光是警察正在铁路沿线搜捕他们,叶弥生也是一大隐患。
两人分头行动,由那师弟带着重伤的刘天民去天津,藏到天津的租界里去医治和调养,阿南自己带着莱恩,悄悄乘火车回了上海。
第114章 114、隐瞒
傍晚,天空灰蒙蒙的,薛时赶在下雪之前回到郝宅。
郝君宝正在堂屋里喂鸟,听到马蹄声,一抬眼,就看到薛时跨进院门,脱下军大衣扔给跟在身后的郭秉芳。
薛时低垂着头走得飞快,经过堂屋的时候也没有停,径直就回了自己屋,关上房门。
他从门前走过的时候摘下帽子,郝君宝很明显看到了他嘴角的瘀伤,眼皮一跳,叫住了郭秉芳,朝薛时那屋指了指:“怎么回事?怎么弄伤的?”
郭秉芳犹犹豫豫道:“今天下午在矿上……和人打了一架……”
“打架?为什么?”
“前阵子矿上新招进来的几个后生,不安生,干活的时候在聊女人,说的那些话哟,下流的很!时哥训了他们几句,他们就在背后说时哥,说他光棍儿一条,不懂女人的妙处,时哥正好听到了,当场翻脸,冲上去就揍人,就这样打起来了。”郭秉芳将下午矿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郝君宝摆摆手:“噢,小事,天气冷,你早点回去歇着吧。”
“那烦请郝县长照应一下时哥,他这个状态,我不放心。”郭秉芳将薛时的军大衣塞给他,就先回去了。
薛时四仰八叉躺在炕上,眼神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电报发出去十多天了,一点回音都没有,他怀疑莱恩出了什么事情。
为此,他焦虑得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就这样过了许多天,整个人都有些上火,脾气一点就着,下午在矿上,听了几句不顺耳的话,直接就大打出手,把那几个嘴碎的人给揍了。
他躺了一会儿,便爬起来开始写信。
电报不回,那就寄信,大不了每天寄一封,莱恩总不可能视若无睹。不、莱恩从来不会对他视若无睹,除非他出了什么事情€€€€失去了自由,或者……失去了意识。
失去了人身自由还好说,尼姑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但如果是后者……薛时不敢再想下去。
“你到底发生么什么事?为何不给我回信?我们当初说好的,发生任何事都不准互相隐瞒……”
薛时写了几句,觉得可能是自己火气太大,字里行间都是质问,忙把那些句子狠狠划掉,万年笔的笔尖划破了信纸,他便把信纸胡乱团成一团,扔进炭盆里。
“多日不见,很想念你,你能不能拍张照片寄给我?想看看你……”
薛时起草了一个开头,自己读了读,觉得挺满意,这样写,可以不动声色打探莱恩的近况,又不必把自己的焦虑和烦躁传达给对方。
“过完年了,北平还是很冷,天天下雪,你可能受不了这个鬼天气,幸亏你没有来……”相思成疾,明明是很盼着他来北平的,可写到纸上,就变成了口是心非的话。
薛时正一边写一边心酸,突然听到郝君宝在外面敲门,忙把纸笔收好,跳下炕走去开门,将郝君宝放了进来。
郝君宝将他的军大衣扔给他,并没有进屋,只是靠在门上冲他一挑眉:“去不去澡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