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151章

薛时知道他现在有武艺傍身,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满脑袋都是冒险的念头,想在中国走南闯北闯荡一番,便也不拦他,当即书信一封,叮嘱他注意安全。他知道拦着也没用,莱恩跟着尼姑混了几年,心是彻底混野了,拉不回来了。

薛时掰着指头数着日子过,他甚至提前跟陆成舟告了假,进山把那个充当€€望哨的小木屋好好修葺了一番,补充了干粮和柴火,就等着莱恩过来,带他进山过几天逍遥日子。

然而眼看着就快到团聚的日子,就在前几天,他突然收到一封上海来的电报,莱恩说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莱恩不会无缘无故爽约,如果实在有事不能来,他一定会写信过来解释清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封电报来糊弄他。出了事,互相不隐瞒,一起寻找解决办法,这是两个人一早的约定。

薛时立刻就心生疑窦,发电报过去追问,但没有得到回音。

.

莱恩那边,的确是出了事。

腊月中旬,刘天民在山东执行一次调查任务的时候失手被逮捕了。作为师门中和刘天民关系最亲密的师兄弟,莱恩和阿南义不容辞站了出来,提出营救计划,尼姑答应了,立刻让他们北上,去山东救人。

莱恩这趟行动来得仓促,他知道这次铁定会错过和薛时的约定,又不想欺骗薛时,所以就没和他说,怕说了会引起薛时担心,想着等这事情结束后再写封信好好和他解释,或者去北平多待一阵子陪陪他,把他安抚好。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火车的车窗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再往远处一点,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天快黑了,四野暮色低垂,雪地和群山也被映照成深蓝色。

这趟火车是开往济南的。

他们查到,半个月前,刘天民在济南执行任务时不慎暴露身份,他当即乘火车向东逃,想逃到青岛,按照尼姑的指示从那里乘船去日本躲一躲,但是他在胶县被捕,随后被警察押上火车,送往济南进行关押和审讯。眼下,刘天民正在这趟列车上。

莱恩穿了一身黑色的长羊绒大衣,搭配一双挺括皮靴,坐在头等车厢的餐室里,用银质餐叉切下榛子蛋糕的一角,送进嘴里,又呷了一口热茶。

行动在即,他必须吃一些茶和甜食使头脑保持清醒。

阿南与他分开行动,此刻应该藏身在某一节车厢里。这趟火车会在青州县穿越一片山岭,那里山洞连着山洞,有七八个山洞,洞里很黑,火车大约会在那里行驶二十分钟,这就是他们救人的时机。

这时,餐室里一个大约四五岁、穿着红色短袄的小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女孩在餐室里来回跑动,走到莱恩的餐桌旁突然停了下来,仰着脸歪着头,好奇地与他对望。

莱恩在认出她的同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令人生厌的声音:“李先生?你也在这里?”

莱恩面无表情地扭头,果然,叶弥生正站在他的座椅后方,一只手搭在他的椅背上。再往后一瞧,他隔壁的座位坐了好几个人,竟然都是他认识的、叶弥生家人:他的妻子、两个儿子、还有一贯和他形影不离的朱紫琅。

仇人相见,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顾小姐倒是没什么动作,朱紫琅刚想起身,就被叶弥生制止了。叶弥生抱起小叶子,顺势就在莱恩对面的座位坐下。

两年多没见,小叶子长大了不少,坐在父亲大腿上,两只眼睛乌溜溜的,一直盯着莱恩看。

“我给她改了名字,叫叶念,念念不忘的念,”叶弥生摸了摸女儿的头,笑道,“看来,她还记得你。”

莱恩抿了抿唇,没有出声,心里暗叹狭路相逢,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遇到仇家。

“就是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时哥……”叶弥生幽幽道,“我在青州县的山里有座温泉疗养院,今年我们一家会在那里过年,李先生既然到山东来了,若是得空,可以和时哥一起去我那里坐坐,喝杯茶,泡泡温泉。”

当年分别时,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在薛时的逼迫下,他往自己胸口插了一刀,将两个人十多年的感情彻底斩断。如今,提起这个人,叶弥生只觉得胸间隐隐作痛,好似那把刀子还插在那里,时刻提醒着他:对那个人,他爱过、也恨过,他没有忘记。

他在病床上躺了三个多月,看着自己身上的枪伤、刀伤,以及心里无法愈合的情伤,全都是薛时给的。想到他和他曾经最爱的时哥,最后弄得两败俱伤,血淋淋地以这种方式收场,他很是消沉了一阵子。

但是阵痛过后,他又开始满世界地找薛时。

在上海找不到,他甚至去附近的城镇找、去南京、去其他省份找,都没有找到,他再也没有见过薛时,这个人就这样从他生命中凭空消失了。

事到如今,他对薛时是爱是恨,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此次看到李先生,心中突然涌起那种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时哥的冲动。

莱恩一直不说话,慢条斯理吃他的榛子蛋糕,见叶弥生目光在车厢里飘来飘去,冷然道:“你不必找了,他不在这里。”

“那李先生是一个人出行?真是意外,你们竟然没在一起?”叶弥生发出了与三个多月前同样的疑问,“他现在人在哪?”

时间倒退回三个多月前,莱恩刚刚从广州的陆军军官学校回到上海的时候。

那阵子他挺有空闲,兴致很高,于是应了百代唱片公司的邀请,在外滩的皇家总会大楼举办了一场小型的个人音乐会。皇家总会是一家专属于英国侨民的俱乐部,里头的装修都是仿照英国宫廷的风格,是一个非常高雅的社交场所。

音乐会结束之后,在皇家总会豪华的酒吧里,莱恩端着酒杯在宾客们之间穿梭,不想,却在一个灯光寥落的座位上发现了独自坐着的叶弥生。

那时候叶弥生喝得有点醉了,摇摇晃晃站起身,突然就朝他奔过来,揪着他的衣领不停摇晃,发出如上疑问。

莱恩一巴掌将他掀翻在座椅上,并让皇家总会的保安将他赶了出去,之后彬彬有礼向宾客们敬酒、致歉,说是那醉鬼认错人上来纠缠他,才算息事宁人。

这件事,他后来去北平的时候,也没有跟薛时提起。在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温情时刻说这些,着实令人扫兴,而且会无端让薛时担心。可不知道他是触了什么霉头,竟然在几个月之后,在去往济南的火车上,再度遇上这个人。

莱恩这两年在中国走南闯北居无定所,并没有在上海过多停留,因此叶弥生一直以为他几年前就已经乘船回了美国。三个多月前,在皇家总会俱乐部再次见到风度翩翩弹着钢琴的李先生,叶弥生几乎是疯魔了,冲上去就揪着他向他质问薛时的下落。

到今天再度遇上李先生,这次,他没有喝酒,总算能够心平气和坐下来说话。

€€€€为什么他们总是不在一起?是已经分开了?还是没有分开?

叶弥生急于打探薛时的下落,看着依旧优雅从容的李先生,心中不免有些焦躁,但语气还算冷静:“李先生,你别误会,我找时哥,是想让他见见小叶子。他以前最疼她了,一定很想见见她。”

他们已经进山了,火车贴着积雪的山壁向前行进。

莱恩没有搭理叶弥生,而是从怀中掏出表,打开看了一眼。

不多时,车厢突然一暗,火车进入了第一个山洞。

此时,天色还没黑透,火车上的照明设备还没有启用,因此过山洞的时候,车厢里一片漆黑。等到数分钟后,火车穿出山洞,叶弥生才发现,莱恩早已不见踪影,他面前的桌上,只剩下一柄雪亮的银餐叉,戳在一块没吃完的榛子蛋糕上,随着车身摇摇晃晃。

与此同时,在距离这节车厢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

--------------------

某人又要开始作妖了

第113章 113、虎口脱险

枪声在列车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餐车里正在用餐的乘客们吃了一惊,一对洋人夫妇从餐桌边站起身,想要返回自己的车厢,一开门,就被守在餐车外的警察制止了。

紧接着,列车员跑进餐车,安慰他们不必恐慌,安静待在座位上,警察正在处理这件事。列车员的话还没说完,火车进入了第二个山洞,车厢里立时又变成漆黑一片。

枪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有时听起来像是在远处,有时听起来又好像在近前。人们在黑暗中乱成一团。

第一次过山洞时听到枪声,孩子们没什么反应,但是这一次,黑暗、枪声加上餐车外面的骚动,孩子们都吓坏了,一齐哇哇大哭。

妻子忙着安抚两个儿子,叶弥生将女儿塞给朱紫琅,刚起身要走,突然被朱紫琅一把抓住。

“你干什么去?!”黑暗中,朱紫琅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焦急。

“我出去看看!”叶弥生甩开他的手。李先生在他面前突然消失,随之而来的便是枪声,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时哥可能也在这趟列车里,并且可能遭遇了什么危险。

他挣脱了朱紫琅,不顾列车员的阻拦,摸索着打开了餐车的门,奔了出去。他说不清此刻是什么心情,整颗心脏都在腔子里咚咚狂跳,也许是害怕,也许是喜悦。

各节车厢里都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尖叫碰撞之声,列车员在人群中维持秩序,呼吁所有人待在座位上,以免在黑暗中发生踩踏事故。

火车接连穿过几个不长的山洞,车厢里每隔几分钟就会亮起来,时亮时暗的环境中,叶弥生循着枪声传来的方向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

眼前忽明忽暗,身边拥挤嘈杂,他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回到了他眼盲的时候。那时候,他什么都看不见,也全然不顾黑暗中蛰伏着的危险和恶意,只晓得跟着时哥,在命运中跌跌撞撞地狂奔。

那时候,他心中的喜悦和希望,也和此刻一模一样。

终于,火车驶过了这一片山区。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天空铺满厚重的云层,好像快要下雪了,车厢里光线并不好。

他的岳父顾先生当年在青州的山里建了一座温泉疗养院,这几年,他身上又是枪伤又是刀伤,身体有所亏损,每年冬天都会来这里疗养,所以这一趟火车的行进路线他很熟。

过了这片山区之后便是一条大河,火车会通过一条长长的铁路桥,过了铁路桥之后便是青州县境,到那里他们也该下车了,他想在下车之前找到薛时。

火车通过山洞之后,枪声就平息了,乘客们毫发无损,都从座位底下爬出来,一脸茫然地看着乱成一团的车厢,谁也不知道刚才连续过山洞的时候车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弥生看到几名持枪的警察跑进车厢,打开车窗,接二连三地爬上车顶,他心念一动,跟了上去,探头朝车窗上方看,但从他这个角度,看不到任何东西,只隐约听到车顶仓促的脚步声,似乎是警察们在上面追逐什么人。

车顶上的人很快从这一节车厢踏过,跑向另外一节车厢,叶弥生也跟着那人奔逃的方向跑向另外一节车厢,他总觉得那个被警察们追着的人是薛时,所以一刻都不敢放松。

此时,火车已经驶到铁路桥中间,铁路桥高高架在河流上,这条河由于水流湍急,寒冬也不结冰,一眼望下去,水面全是打着旋的白色急流。

突然,他听到车厢正上方传来一声枪响,一个黑色的影子从窗口飞快掠过,掉了下去。

叶弥生呼吸一滞,慌忙奔到窗边,攀着车窗朝下看。

€€€€那人不是薛时,是李先生。

天已经快黑了,火车与水面的垂直距离很远,叶弥生看到莱恩似乎中弹了,直接从车顶掉了下去,扑通一声坠入了河里,在水面翻了两下,向下游漂去,最后消失在视线中。

一直到火车过了桥,进入青州县境,叶弥生还怔怔地趴在窗口,望着暮色中空无一物的山岭。

朱紫琅终于找到了他,一把将他从窗口拉了回来:“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跟我回去!”

叶弥生愣怔怔的,被他拉着往回走,走到一半,他突然清醒过来,一把抓住朱紫琅:“二哥!下车之后到了青州,你立刻帮我雇几个渔民和船夫,我要去河里捞人!”

“捞人?捞谁?”

“李先生,”叶弥生嘴角绽开笑容,“李先生掉下去了!”

.

青州县是一座山里的小县城,此时已经入夜,天气非常寒冷,街道两边覆盖着肮脏的积雪,路上行人寥落,阿南裹紧僧袍提着一盏灯笼走在路上。青州县周边多山,山上有庙,时常有和尚下山化缘,因此人们在街上看到僧侣并不稀奇。

他和莱恩两人在青岛尾随押送刘天民的警队上了火车,上车之后两人分头行动,他伪装成僧侣,在每个车厢布施,查探情况,为行动做准备。

他们的行动很成功,两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刘天民救了出来,但由于刘天民被上了刑,伤得很重,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严重拖慢了他们的速度,不得已之下,莱恩让他将刘天民先带下车,自己殿后,把追兵周旋开。

阿南带着刘天民顺利下了火车,潜入青州县城,在他们一早就定好的会合地点把人安顿好,找了个可靠的大夫照看他,之后就在那里等着,但是一直等到入夜也不见莱恩回来,他觉得事情不妙,于是出来找人。

他先是潜进县里唯一一间医院,在医院里转了一圈,找到了他们在火车上劫囚时打伤的一名警察。那名警察是负责这次押运囚犯的队长,腿上被莱恩打了一枪,阿南找到他病房的时候他正卧在病床上写报告,向上峰说明这次劫囚事件的经过。

阿南一直等到夜深人静,等那警察写完了报告,放在床头,兀自睡去,他神不知鬼不觉拿走了这份报告,从报告上他得知莱恩中弹落水,下落不明。

.

这条贯穿青州县的河流叫做三江河,因这一带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河水终年不封冻,因此这个季节渔民们也不休渔,朱紫琅很容易就召集了三五个渔民组成一支打捞队伍,在三江河下游捞人。

水面很黑,叶弥生坐在渔船上,提着一盏煤油灯,紧张地盯着渔民们打捞,被冻得浑身直哆嗦。

天气非常寒冷,到了后半夜,天空又开始下雪,渔民们依旧一无所获,但因为雇佣他们的老板给的钱很多,也不敢有什么怨言,只得耐着性子继续打捞。

朱紫琅划着另一艘渔船靠了过来,跨大步跳上叶弥生的那艘船,接过他手里的煤油灯放在脚边,握住他冻僵的双手揣进怀里心疼地揉搓着:“算了,我们天亮再来捞吧!”

“不!”叶弥生斩钉截铁道,“他中了枪,我怕他死在河里。”

“那不是更好?你不是一向最恨他的吗?要是没有他,我们也不至于跟时哥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你不明白,二哥,他是死是活不重要,他活着,我们就找到时哥,让他过来把人领回去,顺水推舟送他个人情,让他知道他这回欠了我的。他要是死了,就算是具尸体,我也要把他捞上来,然后让时哥亲自来找我认领。”

“你还惦记着他?难道过去吃的苦还不够多?”朱紫琅有些恼了,“你看看你这副身体,养了两年,好不容易才能养好,你还敢去招惹他?”

“别说了,二哥,我就想见见他,看看他这几年都在哪儿,过得好不好,现在怎样了,你……你就当我是犯贱吧。”

就在这时,最靠近河岸边的那艘渔船上,有个渔民举着灯摇晃着,冲他们这个方向大声喊道:“找到了!找到人了!”

叶弥生和朱紫琅立刻划着船驶向那里,看到铺满卵石的河床上果真趴伏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他们在下游的河中心捞了大半夜,一无所获,原来,人早已被水流冲到了河岸上。

莱恩脸色苍白不省人事,渔民们将他翻过身,朱紫琅举着灯俯身凑近他,伸手探了探他的呼吸:“还有气儿。”

“连老天爷都帮他活命,他真幸运!”叶弥生冷笑了一下,他知道,若是莱恩此刻还在河里,恐怕早就淹死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