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沽码头也是人山人海,船票一票难求,好在阿南花高价买通了一艘英国货轮的船主,船主的货轮三天后会开往上海,他答应阿南到时候把两人一起捎上。
三天,他们只要在天津再多逗留三天就可以走海路回上海了,然而他们是真的时运不济,回沪之路困难重重。
阿南警惕性很高,一刻都不放松,但他再怎么警惕,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萧灵玉。
他们在塘沽码头附近吃了饭,阿南转身去跟掌柜结账,萧灵玉拖着行李出门,就那转眼的工夫,他们的行李就遭遇了一帮流民的哄抢。
现在到处都乱得很,大家都忙着逃命,很多地方治安没人管,滋生了犯罪,比如码头上就有流民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抢劫。
好在阿南及时奔出来,夺回了一只箱子,但是萧灵玉被人用棍棒打了头,晕了过去。
萧灵玉醒来的时候,摸着自己肿起来的脑袋,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她跑去照了镜子,差点又晕了过去!
她的头发被人剃光了!她那烫了时髦的卷儿、每日精心清洗养护的一头秀发,被剃光了!一根不剩!
阿南走进屋,扔给她一套自己的蓝色僧袍,他面无愧色,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他始终觉得萧灵玉要与他同行,乔装成和尚更为安全稳妥。且不说他们要在混乱的码头再待三天,就算上了船,英国人的船上也都是黑人水手,他们要在海上航行许多天,难保那些水手不会对她产生什么龌龊的想法。
但是萧灵玉不懂这些,她已经气得歇斯底里,抄起凳子追着他就打!
如此,两人彻底成了仇家。
萧灵玉因为他剃她头发的事气得捶胸顿足,天天哭,饭也吃不下,一见到他就来气,手边有什么顺手的拿起来就打。阿南也无法解释,只得默默受着,由着她打,她打解恨了才肯罢手。
两人打打闹闹,直到三天后,一同登上了去上海的货轮,离开了战火纷飞的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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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一对BG……
第118章 118、戏子的末路
大丰县失守了。
最近半年来,虽然三十六师很努力在扩充军备练兵备战,无奈底子太差,装备也差了关东军好几个档次,陆成舟带着精锐在县城周边浴血厮杀,留下新兵守城,但日军用坦克炮生生将战线撕破了一道口子,以摧枯拉朽般的阵势轰开城门。
很多守城的新兵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坦克这种钢铁战车,你打他,铁桶一般的车身根本打不穿,他打你,一挺机关枪扫倒一大片,新兵们根本就没见过这阵仗,一个个都被坦克吓破了胆,死的死逃的逃,幸存的也都被俘虏了。
日军一进城就征用了县公署当作战指挥部,倒是暂时没去找郝县长的麻烦,因此郝君宝还安安稳稳地当着他的县长,不过只剩下个县长的名头,手中没有实权了。
三十六师败退,陆成舟带着残部逃进了枯水岭深处,暂时在薛时去年建好的营寨中落脚。
这营寨原本就只是个幌子,三十六师有了稳定的军饷来源之后,这里更是处在荒废状态,平时只有偶尔练兵的时候会使用那么一两次,因此建得相当原始简陋,但因为位置隐蔽,日军进山搜了几次都空手而归,连三十六师残部的一根毛都没摸到。
营寨里设施不完备,没有贮存多少粮食,只能充当临时避难所,无法当成长期堡垒。于是陆成舟向北平发了一封密电,向宋司令请示,是退还是继续守,然而消息石沉大海,没有收到回音。
这时的宋司令,不但要应付频频对他下手意欲暗杀他的日本特务,还要和天津的张师长明争暗斗,分身乏术,根本就没空搭理败退深山的三十六师。
过了好几天,等到陆成舟收到宋司令要求他撤退退出平津地区的回电时,伪军一个独立旅联合关东军一个步兵营已经赶到,以大丰县为据点,将枯水岭团团围困,他们就是想撤退也撤退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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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西火车站前几日发生了爆炸,平津路段正在封路抢修,于是薛时他们一到天津就不得不放弃火车,雇了辆汽车回北平,因此耽搁了一些时间。等到他们赶回大丰县城时,大丰县早已不是当日离开时的光景了。
经过多日鏖战,县城大门被轰塌了一半,城墙残破不堪,到处都是榴弹炸出来的坑洞,城门口插着太阳旗,守城的全都换成了穿着土黄色军装,戴着罩耳帽的日本兵。
县城戒备森严,到处都是巡逻的日本兵,他们无法在大白天集体行动,只得一直等到半夜,脱下军装,伪装成农民,分头进城打探消息。报纸上只说了三十六师兵败,大丰县城失守,他们需要掌握更多的细节才能制定下一步计划。
街上时不时就走过一队巡逻的日本兵,薛时避过他们,悄悄翻墙摸进了郝家大院。
郝君宝洗漱完毕,正躺在院中支起的竹榻上,透过蚊帐怅怅然地望着星空。
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他不是不想跑,是没来得及跑。到如今,日本人控制了县城,到处戒备森严,他一个人想跑掉也还算容易,但是他这些年攒下的财产如何运出去,却是个很大的难题。眼下到处都兵荒马乱的,没有这些财产,他既便是跑出去,也无法维持生活。
他想到陆成舟,想到薛时,想到一些快活的日子,突然悲从心起,泪水盈满眼眶。
他猛地坐起身,拂去眼泪,一脸震惊。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泪了。年少时,师父告诉他,戏子是没有心的,不会真情实感地流泪,也不会真情实感地欢笑,戏子的一颦一笑都是有价格的,除非能换来钱财换来人气,否则不允许轻易哭笑。他也就一直照着师父所说,一天天、一年年地逢场作戏,如同一个漂亮的人偶。
如今,他人到中年,原本应该是铁石心肠的年纪,想到某些人某些事,竟然不知不觉落下泪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到底是为了谁流泪呢?是如今受困深山的陆师长?还是他信赖倚重的义弟?抑或是穷途末路的自己?
突然,他听到家里的狗叫了一声,似乎是有人进了院子,他慌忙擦了擦脸,朝狗叫的方向喝道:“谁!”现在外面都是日本人,他已经有些草木皆兵了。
郝君宝家里养了一条看家护院的大黄狗,这狗平日里和薛时混得很熟了,叫了一声之后嗅到薛时的气息,立刻就兴奋起来,朝他摇起尾巴。
薛时弯腰摸了一把狗头,压低声音朝郝君宝道:“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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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恩比薛时他们晚了三四个小时到达天津,反正路也不通,他没有立刻去北平,而是进城办了一些事。
他先是发了一通电报去上海,告知尼姑自己的行踪。在他决定悄悄尾随薛时回北平时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他在战争的最前线殒命,尼姑一定会派人来为他善后,她为她的每个弟子身上都纹上标记,目的就是为了辨认尸体。
发完电报,他又去了日租界,在裁缝店弄了一身行头,去洋行买了一架照相机,最后揣着护照弄了一张假的英文工作证,他打算伪装成一名美国战地记者,这样,在战争最前线活动比较方便。
他雇了辆汽车离开天津时已经换了副模样,他头戴鸭舌帽,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白衬衫外面套了件格子花纹马甲,整个人显得特别斯文洋气。他背着行囊和照相机上车,坐在车上朝车窗外到处拍照,以迅速适应记者的角色。
他知道薛时得知自己不顾危险潜入战争的最前线一定会生气,但是,就像他从来没有阻止过薛时上战场一样,薛时也不会反对他的任何决定,薛时生气归生气,气过之后一定会理解他的。这些年,他们之间一直都是这样互相尊重的平等关系。
这是一场冒险。他现在的心情就跟十八岁那年登上那艘横跨太平洋的邮轮时一样,害怕、紧张但义无反顾,那时候是为了梦想,而这一次,他是为了另一个人。
他们相爱之后,他甚至不奢求魂归故里,他甚至决定在这片土地安眠。
他到达北平的时候才知道三十六师溃败,大丰县已经沦为日占区,没有人愿意出城到日占区去,莱恩没办法,只得在北平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买了一匹马,自己骑马去大丰县城。
战争过后的大丰县城,一片狼藉。建筑物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城门下,日本人设立了检查站,所有人进出都要经过盘查。
莱恩跟在一辆运送干草进城的板车后面排队,轮到他的时候,他把证件递上去,日本兵没想到大丰县这种小地方,居然还会有美国记者前来采访,立时有些吃惊,他们搜了他的身,又仔细检查了他的护照和记者证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一名士兵拿着他的证件一路小跑,跑到一辆停在树荫下的汽车旁,打开车门,似乎是在向车中的人请示,最后,那士兵又小跑回来,对他的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打手势示意他可以进城了。
莱恩牵着马,跟着那辆干草车进城。他走到城门口,突然心有所感,不由自主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刚才停着的那辆汽车里的人已经出来了,一直站在那里,静静注视着他的方向。
那是一个年轻的日本军官,中等身高,五官本就生得严肃,加之帽檐压得很低,眉眼都隐藏在帽檐阴影下,这使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加阴鸷。
被那日本军官这样一直看着,莱恩也并不惊慌,一步步走得自信坦然。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名立场中立的外国记者,日本人轻易不会动他,完全不需要担心。
终于混进了城,他跟着干草车走到街角一处隐蔽的地方,伸手探进那板车后斗的干草堆里摸出他事先藏在里面的弹匣和手枪,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县城里的气氛很紧张,以前他来时的热闹街市不见了,到处一片肃杀,走几步就能遇到端枪巡逻的日本兵,夏日的傍晚,天色还没黑透,街上就已经没有几个摊贩了,连普通民众都难碰到几个。
他找了间还在营业的小饭馆吃了饭,顺便向小二打听了一番县城里的现状,得知郝县长居然还在城里,颇有些意外。
他不知道怎样找到薛时,城外的兵营已经被日军占用,去兵营肯定是没有用的。他知道三十六师兵败,退进深山,但枯水岭这么大,他也不可能真的进山找人。去找郝县长打听倒是个不错的办法,这郝县长跟陆师长关系那么密切,没准他能知道薛时的行踪。
但是莱恩不喜欢郝县长这个人,也拉不下脸去向郝县长打听,他牵着马在街上边走边思索时,街角突然窜出一个人,他骤然一惊,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人就直接捂住他的嘴将他拖进一扇门里。
郭秉芳将他拖进一个院子里,放开他,转身警惕地朝门外看了两眼,关上门。
“怎么是你们?!”莱恩环视了一眼院中那几个面熟的士兵,脸上有些惊喜,“薛……王雪松呢?”
郭秉芳犹豫了半晌,说:“团座他……进城之后就、就不见了!”
接着,郭秉芳一脸愁容,将他们到达大丰县之后的事一五一十对莱恩说了。
当时,县城戒备森严,他们只得伪装成农民,分头进城。
薛时知道陆成舟进了山,有心要进山与他们会合,说不定重整旗鼓之后三十六师还有机会能反扑,因此他打算先打探城里日军的规模和动向。
然而,快天亮的时候,所有人都回来了,唯独薛时没有回来。郭秉芳他们躲在这处隐蔽的大杂院里左等右等,前后派了几波人去找,都空手而归。
“郝县长那里去问过了吗?”莱恩沉吟了一会儿,问道。
“去了,郝县长说团座昨晚去过他那里,但是很快就走了,没有逗留太久。我们后来也去县公署查探过,日本人昨晚似乎也没有抓到什么可疑人物。”
这时,一名士兵插嘴道:“李先生,我就想不明白了,这县城又不大,团座这么大一个人,能去哪儿呢?”他们这一队士兵都参与了护送,对莱恩已经很熟悉了。
“团座该不会是自己进山找师座去了吧?”另一名士兵道。
莱恩蹙眉摇了摇头,在院中踱了几个来回,思考了几种可能,末了对他们说道:“人我去找,现在城里都是日本人,你们是军人身份,不宜四处活动,就暂且躲在这里,等我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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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郝县长家,就在他以前住的客房里,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嘴被人封住,双手双脚被反绑在椅子靠背后面。
他挣扎了几下,只觉得脑袋钝痛,记忆立刻被拉回到昨天晚上。
当时,他和郝君宝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最后摔门而去,刚走到院中就浑身发软,额头直冒冷汗,扶着墙才能勉强稳住身形,有人从后面追上来,他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人就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闷棍。
现在想来,他当时浑身无力,应该是谈事情时郝君宝给他喝的水有问题,郝君宝在水里下了药,故意让他喝下去。
门开了,郝君宝背着双手走进屋,又转身把门关上。
薛时被封了口,发不出声音,只是用愤怒的眼神瞪着他。
郝君宝看了他好一会儿,摸了摸他短短的头发,叹了口气:“别恨大哥,大哥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我们虽然才认识一年不到,但大哥早已把你当成了自己人,大哥已经多少年都没能遇上一个能推心置腹的人了,所以我不希望你出事。三十六师你不能再回去了,你回去只能是白白送命,听我的,留下来,等到县城里守备没有那么森严了,我们一起逃出去,好不好?”
他们昨晚就是为了这事争吵的。三十六师逃进枯水岭的残部只剩下三百多人,而留守大丰县的有伪军一个独立旅和关东军一个步兵营,实力相差如此之大,郝君宝认为三十六师已无力回天,而薛时执意要进山,两人因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不得已之下,他才给薛时下了药。
薛时目眦欲裂,狠狠蹬着腿,蹬得身下的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以此表示抗议。
留下来?怎么可能呢!现在三十六师情况危急,正是需要他的时候,他怎么可能放着那些兄弟不管,临阵脱逃?那不就成了逃兵了吗?
“你冷静一点!”郝君宝见他如此暴躁,忙弯下腰,双手捧着他的脸,“冷静一点,听我说……”
“这些年,我一共攒了两箱黄金,只要我们能顺利逃走,我们就还能像以前一样在一起,做点小买卖,或者干脆当寓公,过些平静的生活,难道不比你去战场上送命强吗?陆师长那是没办法了,我救不了他,但是我至少还能救你!听大哥一句劝,别去!哪也别去!留在这里,只要你留下,和我一起走,我就分你一箱黄金,好吗?”
薛时慢慢平静下来,但还是瞪着他。
这时,老管家在外面敲了敲门:“老爷,有客人……”
郝君宝这才放开薛时,整了整衣裳,走出去,随手关上门。
老管家举着双手,被一把手枪顶着后脑勺,战战兢兢站在走廊里。来找自家老爷的这个年轻人他认识,上一次他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老管家一看到郝君宝从屋里出来了,顿时松了口气,指了指身后的莱恩,声音里带着哭腔:“老爷……”
郝君宝看到莱恩,不由怒从心起:“怎么又是你?!”
莱恩推开老管家,用手枪指着郝君宝,冷声道:“薛时他人在哪里?”
“李先生是吧?你前后两次闯进我家拿枪指着我,你以为我不追究,这事就可以这么过去了吗?现在街上可都是日本人,只要我喊一声,立刻就会有日本人冲进来,不信的话咱们大可以试试……”
“我问你薛时他在哪里?!”莱恩突然怒喝一声,拇指移到枪栓上。
见他不冷静了,郝君宝也有些惊慌。他昂起头,缓缓举起双手,微微侧过身,挡在薛时门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莱恩就要对他开枪了。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郝君宝冷冷看着他,突然回忆起上次陆成舟他们的对话,问道,“你是他相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