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157章

第117章 117、逆着人潮

天津西火车站,阿南他们的火车延误了,过了发车时间很久都没有动静。

在陌生环境中,他一贯警觉。于是他下车查探了一番,得知原来是有位大人物要从天津返回北平,警察们在站外拉了人墙限制普通民众通行,以确保那位大人物的安全。

看来,这火车还得等一阵子才能发车了。

阿南买了一包馒头,腋下夹着一份报纸上了车,返回自己的座位,将装馒头的纸包递给一旁的少女。

萧灵玉有些紧张,看了他一眼,接过纸包,捧在怀里。

昨天下午,这个和尚突然出现在舅舅家宅邸外面,并且递上一封信,信她看过了,是父亲的亲笔信,说是让她跟着这个和尚走。外公和舅舅得知北平已经开战,现在外面很乱,自然是不放心她单独跟着这个陌生人,于是派了两个家丁与他们同行,没成想,他们一行刚刚出了天津城门,这和尚就使手段将那两个家丁甩脱了。

萧灵玉掏出一只馒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阿南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这馒头是要留着路上吃的,不是给她现在吃的。

他不会说话,又没有和年轻女孩长时间单独相处的经验,两个人的沟通效率很差。

比如出门之前阿南觉得她穿一身红色洋装实在太过招摇,比划着手势让她去换件衣服,结果她换了件白色绣花长旗袍下楼,拖沓而且行动不便,但时间仓促,只能就这样带着她跑出来了。

阿南坐在一旁开始读报纸。

时间距离早晨北平城郊爆发战争已经过去了超过十个小时,日本人扶植的华北驻屯军与三十六师、三十七师正在北平西南方向的大丰县、南苑两处进行激烈的交战,消息早已传遍全国各地,舆论一片哗然,报纸上连篇累牍在批判日本不顾刚刚缔结的华北和平条约,一意孤行发动战争。

阿南读了一会儿报纸,偏过头看看萧灵玉,见她不声不响还在啃馒头,很贴心地将水壶递了过去,心里琢磨着这姑娘长得又不胖,可是也太能吃了,明明上车之前两人还在车站外面的馆子里吃了饭的。

他理解不了,其实有些人一直吃东西并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紧张,否则萧灵玉一个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千金小姐也不至于对这口味寡淡的大白馒头感兴趣。

这时,车窗外传来一声轰然巨响,火车站的某处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阿南在爆炸发生的瞬间就将萧灵玉按倒,两人裹成一团钻进了座位底下。

整节车厢都在晃动,爆炸的冲击波夹裹着大量尘埃喷进他们的车厢,空气炽热而呛人,车厢里的乘客开始尖叫奔逃,场面一度失控。

其时,北平城里已经乱成一团,天津却十分平静。究其原因,问题其实就出在天津那位张市长身上。

张市长是三十八师的师长,手握重兵,实力雄厚,宋司令对他格外器重,视他为左膀右臂,但这个人却不甘屈居人下,一直蠢蠢欲动,意图将宋司令拉下马自己上位,对日本人态度暧昧。日本人觉得可以利用这个人达到分裂二十九军的目的,于是一直在做他的思想工作,意欲收买他,然后从背后操纵他对付中国军队。

今天这位出现在天津火车站的大人物其实就是宋司令,他是来找张师长商议对策的,但是两人没谈拢,宋司令主战,张师长主和,两人不欢而散。

宋司令急于回北平,乘火车的时候,日本人摸清了他的行踪,在火车站埋了炸药,想要像当年对付那位东北大帅一样,暗杀宋司令。不巧,炸药出了点问题,宋司令的专列早已开走,炸药才引爆,因此炸死炸伤了许多无辜平民,宋司令逃过一劫。

当然,这些内幕平民是无从知道的,他们只会以为北平的战火已经延烧到了天津,敌军开始炸铁路了,于是,他们非常惊慌。

火车站一片混乱,死者和伤者被成批成批抬离现场,警察们端着枪在外面维持秩序,列车员挨间挨间通知乘客本次列车取消,请乘客们自行回家。

阿南从座位底下爬出来,突然瞥见车窗外一排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士兵朝他们这个方向走过来€€€€是日本兵。

日本人当然不会承认天津火车站的爆炸是他们干的,不但不承认,还要欲盖弥彰地派一队士兵来协助中国警察抓捕爆破火车站的凶手,简而言之就是要抓几个中国人当垫背的,以平息事端。

阿南过去曾经在满洲犯过事,被日本宪兵满大街张贴缉捕令通缉过,他知道自己的相貌不能暴露在日本兵面前,他的任务是护送这位萧六小姐去上海,决不能在途中横生事端。

于是他当机立断,迅速拖起地上的萧灵玉,提起行李,两人猫着腰,从混乱的乘客们中间穿过,趁着日本兵尚未上车搜查之前下了车,混进人群中趁乱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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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下午,薛时他们一行终于到达了沧县。

沧县火车站是津浦铁路沿线一个很小的火车站,客运货运都不发达,火车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时间紧迫,众人一到沧县就分配好任务:萧先生和萧管家去火车站为众人买票,萧家的女眷们带着女佣和家丁出去采买物资,几个姨太太以前在家勾心斗角得厉害,如今共患难了,倒是变得和睦起来,姐姐妹妹叫得亲热,出去采办物资还顺便拐跑了小叶子。

薛时他们留了下来,开始手脚麻利地从车上卸货。

连续几天逃命一般赶路,大家都很疲劳,薛时让莱恩去卡车前面的座位躺着休息一下,但莱恩执意留下,捋起袖子要帮着他一起卸货,薛时拗不过他,只能由着他去。

这样一来,叶弥生和朱紫琅就变成了两个闲人。

莱恩从车上扛了一只皮箱扔下车,薛时在下面稳稳接住,两人含情脉脉对视一眼才各自转身回去干活。这些,叶弥生看在眼里,内里抓心挠肝一般难受。

以前他眼睛看不见也就算了。后来他眼睛能看见了,那两个人却掩饰得很好,叫外人看不出一丝端倪。再后来,他和薛时闹翻,薛时从顾家出走,他也不知道那两人平日里如何相处,心里也就不那么难受。

直到现在……这一路逃难下来,他是第一次看到时哥这么在乎这么重视一个人。

白天大家都在赶路,路况不好,人坐在车里颠一整天是非常难受的,因此每当找到过夜的地方,所有人都急着下车走动走动,舒展筋骨,这时,薛时总是会骑着马带走李先生,也不透露他们去哪,直到入夜时分才带着李先生重新出现。

有一次他觉得好奇,就悄悄尾随他们,发现他们也没有走远,就在一处无人的地方,有时候是河边树下,有时候是村庄后山,两人也不说话,就静静头靠着头坐在一起,一直到夜色渐浓。

叶弥生一直想找薛时单独谈一次话,但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这些日子以来,那两人之间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平常的话,都让他如坐针毡,让他嫉恨得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

总算是卸完了货,叶弥生跟开货车的那两个货运行伙计结了帐,却发现薛时他们迟迟没有下车。

他走到车尾,将耳朵贴在油布上听了一会儿车里的动静,然后轻轻掀开遮挡的油布。

空荡荡的车后斗里,那两个人正抱在一起疯狂接吻。

莱恩发现了叶弥生,心下一惊,正要闪躲,却被薛时按住后脑勺狠狠加深了这个吻,灵活的舌头纠缠着他的,丝毫不肯放松。

€€€€叶弥生要看,便让他看个够。薛时自从当了兵,都靠枪杆子说话,霸道且不要脸,想怎么亲热就怎么亲热,就算他想当众亲热也没人敢说什么。

薛时装作没有看到身后的叶弥生,继续为所欲为。

两人呼吸急促,舌头搅动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薛时甚至把手从莱恩衬衫下摆探进去,摩挲他的腰肢,惹得莱恩脸色通红浑身颤栗,怎么推他都推不开。

叶弥生双手抱臂站在卡车外面看了他们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冷冷说道:“两位这么急不可耐,不妨下车找个旅馆好好干一场,这货车是我租来的,别弄脏了。”

薛时这才停了手,回过头,面无表情应了一声,但是仍然死死扣着莱恩的腰不肯放手。

叶弥生强压下怒火,爬进车后斗,神色和缓了一些,幽幽道:“时哥,这几天我一直找不着机会和你说说话,现在我问你,你真的要去打仗?”

“嗯。”薛时心不在焉,搂着怀中人,随意敷衍了一句。

他还想多亲热一会儿,但是这个人不肯走,真是讨厌。

叶弥生耐着性子规劝:“战场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子弹又不长眼睛,弄不好就会送命,时哥,听我一句劝,别去。”

薛时听到这句,突然觉得很刺耳。

€€€€陆成舟他们还在苦守大丰县,那些可都是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在战场上搏命,他怎么可能袖手旁观?还有枯水岭的金矿……大丰县一旦失守,金矿落进日本人手里怎么办?那可是一笔极其可观的财富。

€€€€从北平爆发战事开始,一直到现在,莱恩始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阻挠他的话,即便是那晚难过得放声大哭也没有。

€€€€你算哪根葱?

薛时越想越烦燥。

“李先生,你也真是的,也不劝劝时哥,就由着他这么胡来!”叶弥生还在絮絮叨叨,“时哥,过去那些事,就让他过去吧,只要你不去战场,你想怎样都行,我甚至可以让你重新回到顾家。你本来就只是个商人,何必去战场上吃枪子儿?你要忠心报国,那就和我一起回上海,造枪、制药、发展实业兴邦救国不好吗?去年我在山东救过李先生,我们早已冰释前嫌,我别无所求,我只希望你长命百岁……”

叶弥生话音未落,薛时突然毫无预兆地飞起一脚,踹在他的侧腰。

叶弥生被这力道十足的一脚踹得后退了几步,没刹住车,直接从车后斗里翻了下去!

幸亏朱紫琅也在油布外面听墙角,见他摔下来,慌忙上前接住了他,否则他非得摔个头破血流不可。

朱紫琅打从在和平饭店遇到薛时就忍了很久,此时再也忍不住了,掏出手枪指着车后斗里的那两人:“操!你们别太过分!”

然而他话音刚落,七八个士兵立刻聚拢过来,齐刷刷举起步枪将他们俩围在了中间。

“把枪放下!”郭秉芳举枪抵着朱紫琅的额头,冷声警告。

朱紫琅恶狠狠瞪着薛时,不情不愿地收起了手枪。薛时这边人多,而且人人有枪,眼下他怎么样也不是薛时的对手。

薛时站在车后斗里,撩起油布居高临下看着他们,脸上笑嘻嘻的:“叶老板,祝你长命百岁!我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

说完这句,他就收起笑容,一甩油布回到车后斗里面,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最后的机会了,他想和莱恩单独待一会儿,说些贴心的话,做些私密的事。

眼下全国已经进入战时,陆路交通实在太乱,萧先生他们没能买到在一起的火车票,他想要多花点钱让列车员帮他调度一下,至少能让一家人都坐在一起,但是没有乘客愿意调换座位,因此二十几张车票买得东一张西一张,零零散散,分散在各个车厢。

这个时候,还能买到火车票就不错了,众人也不挑,很快就分配好了座次,或三个或两个一组,结伴上车。

莱恩拿到一张单独的车票,没有人和他同车厢,不过大家都在同一辆列车上,遇到什么事也能相互照应,没什么好担心的。薛时最担心的是叶弥生那张嘴,他怕叶弥生这一路会对莱恩口出恶言,现在莱恩和叶弥生不在同一节车厢,两人一个在车头一个在车尾,离得很远,倒是让他松了口气。

火车很快就启动了,薛时一直面带微笑,在站台上目送着他们,等到火车走远了,他的神色才冷峻下来,带着他的士兵乘火车火速返回前线。

谁也不知道,在沧县的下一站,火车短暂停靠的时候,莱恩自己一个人悄悄下了车。

现在都是逃离平津地区的人,根本没人买前往平津地区的火车票,莱恩很容易就买到了一张车票,乘坐火车返回北平。

车厢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他坐在车里,看着一趟趟人满为患的火车和他们这趟列车擦肩而过。

他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不会阻拦薛时去做他想做的事,但是他想在那人搏命的时候,待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时时刻刻掌握着他的消息。即便那里是战场。

人潮汹涌,大家都在逃命。唯有他逆流而上,追随着他的恋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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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站在井边打水,突然“啪€€€€”地一声,一颗小石子打在他的脑门上。紧接着,大大小小的土块、石子雨点一般飞了过来,打在他的脸上、身上。

阿南回过头,就看到萧灵玉捧着一堆石块,一边哭一边朝他扔石头。

萧灵玉扔完了手里的石子,还不解气,用袖子猛擦了一把眼泪,捡起地上一根树枝就冲上去抽打他。

阿南一动不动,就站在那里让她打。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与女孩子相处,他们已经逃出来好多天了,两人的关系越来越恶劣。

就在天津火车站发生爆炸的当晚,阿南带着萧灵玉跑了出来,他们在天津东郊的一个小县城落脚,住进了一间小旅馆。

小旅馆很破旧,水龙头歪歪斜斜生了锈,一直滴着水,被褥发黄,一股霉味儿,墙壁角角落落里都是蜘蛛网。萧灵玉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哪里受过这种待遇?更何况还要跟一个来路不明的和尚住同一间房,她死活不愿意,提出要返回天津她的舅舅家去住。

但是阿南不同意。根据目前掌握的情报,他知道日本人目前之所以不动天津,是因为天津市长是个亲日派,一旦市长松了口,日本人拿下天津犹如探囊取物,他好不容易才把萧灵玉带出天津,绝对不能冒这个险再将她送回去。

两人的梁子从这时便开始结下了。

当天深夜,阿南起身出去打探消息,见萧灵玉睡得很熟便没有告诉她,返回小旅馆的时候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三名歹徒闯进了他们的房间,一人正在他们的行李中翻找值钱的东西,另外两人将女孩儿压在床上意欲不轨。萧灵玉衣服都被扯破,拼命护着自己的身子,对那两人又踢又咬,嗓子都喊哑了。

阿南冲上去,三两下就制服了歹徒。

据歹徒自己交代,这三人从他们进入这个小县城就盯上他们了。阿南各弄折了他们每人一条胳膊,将他们从窗口扔了下去!

经过这件事,阿南觉得有必要让萧灵玉乔装一下。

他没有见过很多女人,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萧灵玉长得很漂亮,比他以前见过的所有女人都漂亮。而且她才十七岁,正当花枝招展的年纪,而他是一个和尚,他们两个人这样奇怪的组合,自然分外引人注目。

阿南替她大致检查了一遍,幸好,人没事。他坐在一旁,等萧灵玉哭累了,写了张字条过去,与她商议乔装的事。

然而他字条刚递上去,就被萧灵玉气得拿着枕头追打着轰出了房间!

他站在门外愣怔片刻,搔了搔头,百思不得其解。

€€€€他明明只是出于安全考虑,要求萧灵玉和他一样剃个头,穿上僧袍乔装成和尚而已,为啥她这么大反应?

他实在是弄不明白女孩子的心思,只得在门口和衣而卧,睡了一夜。

战争仍在继续,日本人出动了飞机,开始到处轰炸,平津地区一片混乱,逃难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实在是买不到火车票,只得雇了辆马车去塘沽码头,准备走水路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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