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一直在医院忙上忙下签字办手续的阿遥回来了,听到小章这么一声哭吼,他不由站住,别过脸去,抬起胳膊擦了一把眼泪。
“师父和刘师弟喝醉了,李师弟送他们回去,没走出多远就出了事。我和时哥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才知道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埋伏,师父中了三枪,当时就不行了,她还是醉着的,走的时候也没清醒,没受什么苦。”阿遥现在算得上是这里唯一还能冷静说话的人。
“刘师弟脖子中了一枪,不停吐血,我们把他送到医院,他没过多久就咽了气。李师弟也中了枪,失血过多昏迷了,现在还在抢救。我们推测,杀手是情报局的人……”
阿南面无表情地听完,朝阿遥比划着手势:带我去见师父。
阿遥便带着他下楼,太平间在后面那栋楼里,所有的师兄弟也跟着他们下去了。
走廊里一下子空了,剩下薛时一个人坐在那里,很长时间都没有动。
他在酒楼里隐约听到外面的枪声,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过了一会儿,他听酒楼的跑堂和客人们闲聊,枪声似乎就在隔条街不远的地方,酒楼里的许多人都听到了。他留了个心眼,派了小章去邻街看看,结果没过多久,小章哭着跑了回来,薛时才知道,是莱恩他们出事了!
尼姑他们乘坐的车是从汽车行租来的,就连汽车夫也是临时雇来的。几个人赶到现场的时候,汽车停在路中间,车身上布满弹孔,车窗玻璃全都碎了,仅剩的一扇玻璃上全是喷溅的血迹。
几个人上前查看,薛时看到莱恩浑身是血蜷缩在座椅角落里,整个人吓得魂飞魄散,试了一下发现他还有脉搏,当即就开着那辆满是血迹和弹孔的破汽车直奔医院。
尼姑和雇来的汽车夫当场丧命,刘天民也没能救得回来,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没有了气息。莱恩胸口中枪,流了很多血,到现在还在抢救。
阿遥将众师兄弟聚在一起开了个会,讨论谁是这场暗杀的幕后黑手,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然而,薛时一个字都能没听进去。
他这些年一直在武汉、重庆等内陆城市执行任务,很少回上海,在他的印象里,租界一定是安全的,尼姑这么厉害,让莱恩留在尼姑身边,也一定是安全的。
但是这场意外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他甚至不知道这些年尼姑他们在做些什么,触碰了谁的利益,从而招致这场飞来横祸。
战争已经结束了,他历尽千辛万苦从战争中活了下来,他甚至已经准备好跟随他的恋人一起回到他的故乡去,谁知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意外。
在过去的十五年中,这种意外发生了许多次€€€€每一次,眼看着两个人好不容易度过了一段艰苦的岁月,以为总算能够肆无忌惮厮守在一起,一场场意外总也不会消停。
他们的人生,总是充满这样的意外,总是磕磕绊绊,厄运缠身。
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薛时一下子从长椅上站起身,紧张地盯着医生。
“救回来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
薛时堵在急救室门口,一遍遍反复和医生确认。
莱恩的胸口、左臂和腹部都中了枪,但因为他没喝醉,在枪响的时候,他蜷起身子躲在了座椅下,采取了一些保护措施,尽量减少自己受到的伤害,因此他的枪伤都不致命,只是失血过多让他差点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莱恩被推了出来,送进了病房。
薛时一直在病床边守着他,一边思考着一些事情。
就在这时,一名护士打开门,对薛时道:“薛先生,这位凌先生说想来看看李先生。”说着将身后的男子让了进来。
薛时蹙眉看着来人,反应了几秒,突然霍地站起身,请那护士先出去,并随手关上门。
他记得这个人。他最早遇上凌霄的时候,凌霄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他以为凌霄是莱恩的朋友,后来才知道他是情报局的狗腿子。
这些年,他隐约知道莱恩和凌霄偶尔还有往来,也曾旁敲侧击打探过凌霄的情况,得知他早已在情报局中身居高位,而且在几年前结婚生子,妻子是一位师长家的女儿,可见此人如今在军政两界是后台稳固春风得意。
总之,凌霄虽然一直与莱恩交好,但和他们不是一路人,薛时也就对他打消了戒心。如今尼姑出事,阿遥推测是情报局所为,一下子又让薛时对他提防起来。
凌霄皱着眉,两个人在莱恩的病房里静静对峙。
“李先生他伤势怎么样?”凌霄朝病床上的人看了一眼,问道。
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眼神凌厉的少年,他这些年有些发福,还蓄起了胡须,整个人看起来像个沉稳老练的政客。
薛时冷冷说道:“和你没有关系。”莱恩这边一出事,凌霄就立刻赶来探望,让他产生了怀疑。
“我知道事情的起因,”凌霄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这事,是我的老板亲自下的命令。”
薛时骤然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按在墙上,怒瞪着他:“你说什么?!”
“前些年,我们查到国内有一个民间情报组织,他们效率很高,常常能打探到连我们都无法及时弄到手的绝密情报,并且把这些情报卖给商界、政界、共产党,甚至是英国人。总之只要给钱,不管是什么样的情报,他们都有办法弄到手。基本上,他们就是一群情报贩子。”
薛时慢慢松手,冷眼瞧着他,等他说下去。
“战时,我们一直在调查他们,但他们组织严密,内部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代号,联系时都使用代号和特殊密电,我敢说,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比局里的高级特工还要训练有素,这导致我们一直查不到他们的动向。所幸从他们手里流出来的关于日本人的情报极有价值,对战局有利,因此,我们决定暂时不对他们采取任何处理措施。”
“但是现在,战争结束了,那就意味着合作结束了,两党的矛盾和对立正在激化,有这种组织的存在,有这种程度的情报共享,对我们是非常不利的,所以,几个月前,局里重启了对这个组织的调查。”
“直到前几天,有人朝局里送来了一封告密信,是一份这个组织里的情报贩子的名单。老板震怒,下令彻查,甚至调出了特别行动队,准备用暗杀的方式肃清这个组织。所以,那份名单上的所有人现在都有生命危险。因为我不是负责这个案件的,对这个案件了解得不多,我一直到今天下午才看过了那份名单,”凌霄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表情有些难过,“我看到李先生的名字也赫然在列,他的代号€€€€‘孔雀’。”
“你知道的,我和他认识许多年了,甚至比你们认识得都早,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竟然隶属于这样一个组织,我甚至怀疑,这些年,他一直在利用我,通过我来套取情报局内部的消息。”
薛时怒道:“你怎么不早说?!”
凌霄眉头紧蹙:“你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吗?”
“我在向你们告密!我在出卖我的组织和我的老板!我现在的所作所为,只要被任何一个同僚知道,传到老板那里,我的官职、我的妻儿,以及我岳父岳母的整个家族都有危险!情报局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凌霄有些悲哀,顿了顿,继续道,“可我还是来了,因为我不想李先生出事,因为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
薛时撇过脸去,他非常愤怒,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
的确,这件事和凌霄没什么关系,他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到这里来告诉他事件的真相,不应该怪罪他。
“我希望你能立刻带他走,离开中国,去哪都行,走得越远越好。否则,他留在这里,每一天都会有生命危险,我的老板已经下了死令,特别行动队里面都是一流的杀手,在没有把你们杀干净之前是不会罢手的。我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凌霄说完,又看了一眼莱恩,转身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薛时愣怔了许久,才缓缓退回病床边,跌坐在椅子上,默然看着仍在昏迷的莱恩。
的确,是时候离开了,要想保住莱恩的性命,离开中国是唯一的办法。
莱恩一直到三天后才悠悠醒转,但他十分虚弱,吃不进东西,只能喝些汤水。
他在枪声响起的时候,就亲眼目睹了尼姑的死亡,因此醒来之后,他的情绪十分低落。薛时为了不刺激到他,没有跟他说尼姑和刘天民已经下葬的事,也谢绝了一切想来探视的人,自己每天守在医院里,吃住都在病房,还雇了几名保镖在医院附近巡逻,确保他的安全。
阿南和他的师兄弟们几次前来探望,都被薛时以莱恩需要静养为由挡了回去,这导致了阿南他们开始对薛时有了成见。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莱恩可以勉强进食一些稀粥了,他便去附近的菜馆子买了几样清粥小菜,返回病房的时候,发现病房里都是人。
阿南、阿遥,还有其他一些薛时认识的、不认识的尼姑的徒弟都在,他们围着莱恩的病床,一看到薛时进门,所有人立刻噤声,纷纷转头看着他。
自从尼姑死后,薛时的立场变得微妙。在阿南他们看来,他始终对尼姑之死无动于衷,什么表示都没有,甚至还不允许他们探望莱恩。仅仅就他意图把莱恩和他的师兄弟们割离这一点,就让他和他们的关系逐渐紧张。
“不是让你们都出去躲一躲吗?你们怎么还在上海?”薛时有些急了。凌霄来的那晚,薛时就把他们被情报局盯上的消息告知了阿南,希望他们最好近期都离开上海出去避难,没想到这些人一个都没走,而且还这样大白天堂而皇之出现在莱恩的病房里,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他又看了一眼莱恩,发现他没什么表情,只是呆呆地躺着看天花板,便对阿南道:“你们先出去吧,他需要休息。”
一行人不声不响退出了病房,其间,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话,所有的人的沉默着,气氛沉重。
待到病房里的人走完了,薛时将买来的粥菜放在餐桌上,将莱恩扶着坐起,端着一碗粥,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嘴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跟你说了什么?”
见莱恩没什么反应,便笑了笑:“连我也不能告诉了吗?”
其实,他回来的时候,听到病房里有声音,没有立刻进门,而是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他听到了,莱恩的那些师兄弟们在病房里讨论要如何为尼姑复仇。他故意敲门进去,打断了他们。
莱恩表情木然,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脸,喝了一口薛时喂过来的粥,机械地挪动着下巴。
“下个月,等你身体稍微好些了,我就送你回美国去,好不好?”
听到这句,莱恩突然转过脸来看着他。多年来,尼姑与他亦师亦友,是他尊敬的长辈。尼姑的死亡,让他现在的思维十分混乱,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薛时说的是“送他走”而不是“一起走”。
“我不走!”莱恩还发着烧,哑着嗓子,听到薛时要送他走,突然变得惊慌,攥紧被褥猛地摇头,“我还有事情没做完,我不走!”
阿南他们已经制定好暗杀情报局长的计划,为了事后不拖累萧先生一家,他甚至决定和萧小姐离婚。莱恩也想留下来,为他们做点什么,师徒一场,不能就这么算了。
薛时见他情绪激动,慌忙放下粥碗,坐到床边抱着他好声好气地安抚:“好好好,不走,你安心养伤,不让你走……”
但莱恩推开了他:“你先出去,我想自己安静待一会儿。”
薛时看着他,表情有些复杂。他知道,阿南他们最近一直在和他争夺莱恩,他有理由相信,是他们在莱恩面前说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好,那我先出去了,你自己把这些粥喝完睡觉。”说罢俯身在他额头吻了一下,关上房门离开了。
那一晚,他一直在走廊里徘徊,一直到夜深人静,他才悄悄推门走进病房。
莱恩已经入睡,但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蹙,薛时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做着关于尼姑被暗杀那天的噩梦。
他坐到病床边,轻轻握住了莱恩的手,然后缓缓伏在他的手边,无比眷恋地用脸颊轻触他的手背,悄悄落了泪。
天明时分,在莱恩醒来之前,薛时往滨江公馆打了一个电话,交代了阿南一些事情,然后告诉他自己要离开上海一阵子,让阿南来医院代为看护莱恩。
挂了电话,他就离开了医院,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囊,离开了上海,就像多年前他驾驶着一架崭新的P-5侦察机离开了伊尔库茨克空军学校一样,再也没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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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薛时驾驶着飞机在雷电轰鸣的云层中穿行。
天气恶劣,雨下得很大,但他哼着曲子,显然心情很好。
他的手边放着一台红色的“莫斯科”牌收音机,那是他这些年从不离身的东西,他的幸运物。在战争年代,他每次都会带着这台收音机上飞机执行任务,这台收音机陪着他一次次出生入死,也保佑着他一次次化险为夷。
这一趟飞往南京,他身后的机舱里乘坐的是当今第一的特务头子€€€€那位让人闻风丧胆的戴老板。
尼姑之死,所有人都认为他太过冷血,都指责他无动于衷,其实他不是。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悄悄去策划一些东西。
那天,他在医院见过凌霄之后,两个人一直都在秘密策划这次行动。
他和凌霄暗地里做了一个交易:由凌霄帮他掩饰身份,让他成功混上戴老板的私人飞机,他则帮助凌霄暗杀戴老板,让他可以借此机会顺利上位,从此在情报局高枕无忧。
他不可能让莱恩以身犯险,去跟着阿南他们胡闹,去跟情报局这个国家头号特务组织硬碰硬。他不想让莱恩弹琴的手沾满脏污的血,如果非要做些什么的话,他愿意代替莱恩。
他的恋人遇到了难题,只能由他来出面摆平。暗杀戴老板,直击情报局的要害,让莱恩他们就此罢手,这是损失最小的办法。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借着那一瞬间的紫色电光,薛时隐隐约约望见了远处山脉的轮廓,那是他为自己选定的坟场。身后的机舱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所有人都还在沉睡,丝毫不知死神即将降临。
薛时将飞机调整到一个合适的高度,放开了操纵杠,让飞机朝着远处的山脊自由滑翔。
然后,他缓缓跪了下来,亲吻了他的收音机。
飞机在暴雨中撞上了山脊,黑夜中轰然爆发出一片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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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还是没写完,还得有一章!明天更!
第125章 125、终章:李先生回忆录三
十月的一天,凌霄再次出现在医院里,那是在他老板飞机失事一个多月之后。
这一个多月来,他一直忙于打压对手,铲除异己,在局里确立自己的地位。如今,他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局长之位,唾手可得,他终于有空过来看一看莱恩。
他上位之后,遵守了和薛时的约定,撤销了前局长的命令,放弃追捕和暗杀尼姑的徒子徒孙,甚至派了人手在医院轮流值守,以确保莱恩的安全。
天气晴好,莱恩穿着病号服,表情木然地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
阿南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时刻关注着他的精神状态。
自从薛时出了事之后,他一直都是这副模样,不言、不动、不会哭,也不会笑,终日像个人偶一般坐在那里。
凌霄朝阿南点了点头,走过去,静悄悄地在莱恩身边坐下。过了一会儿,他掏出一个褐色封皮的小本子,放在莱恩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