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本子很旧了,纸张侧页泛黄,里面乱七八糟地夹了很多东西。
“那段时间,他天天到我家来跟我商议事情,后来我发现他把这个本子落在了我那里。”凌霄说。
说来有些可笑,凌霄曾经翻过这个本子,竟然发现本子里还记载着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刑侦队小队长,在浙江执行任务时遇险,偶遇薛时,被薛时搭救那件事。
他记得薛时那时候对他说:你不必谢我,这恩情是要还给李先生的。因此,薛时走后,他也遵守诺言,就当偿还当年欠了薛时的债。
莱恩面无表情,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他恨薛时,恨他违背诺言,恨他不告而别,独自一人踏上了为尼姑复仇的路,再也没有回来。
他也恨自己,恨自己对薛时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让他出去。
他恨所有人,恨这个世界。薛时走后,他心中一片空茫,就只有憎恨,其他一切都没能剩下。
“李先生,路还长着,你不要太过伤怀,往后,我会代替他保护你的。你想在中国住多久就住多久……”
凌霄话音未落,莱恩手中的小本子突然掉在了地上,纸页散开,原本夹在纸页之间的许多纸片纷纷扬扬掉落出来。
莱恩低头一看,那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剪报,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全都是关于他的新闻。
凌霄弯腰从中捡起一张最大的,反过来一看,发现那是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
那是在伦敦的时候,莱恩第一次登台的照片。
照片上,他侧身坐在钢琴前,双手搭在琴键上,看着镜头,露出腼腆的微笑。薛时在剪报的右下角用钢笔写了两个英文单词€€€€吾爱。
凌霄默默看了一会儿,唏嘘不已,将那张剪报交还给莱恩。
莱恩直愣愣地看着那张自己多年前的照片,情绪在一瞬间就崩溃了。他扑倒在草地里,胡乱扒拉着那些纸片,发了疯似地把那些东西捧在怀中,泪如雨下,口中发出绝望的嘶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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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阿南仍旧是天天到医院来,但是莱恩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还是整天呆呆的,不言不动,不哭不笑。医生看了直摇头,告诉阿南这是精神方面的创伤,建议转移到精神病院去治疗,不过阿南拒绝了,让他继续在医院里住着,小心照料他,避免提及一些有可能会刺激到他的话题。
这是一间极好的医院,妻子也在这里工作,他每天中午都会在医院陪着妻子一同吃午饭,然后再带一些清淡营养的饭菜去病房给莱恩吃。
这天中午,阿南刚刚离开病房没多久,就有人捧着一只花篮走进了莱恩的病房。
莱恩醒着,呆坐在病床上,头脑中一片混沌,从尼姑和薛时接连出事,一直到现在,他都是这样一副浑浑噩噩的状态。
病房里安静得如同坟墓。
来人将花篮放在桌上,拉了张椅子在旁边坐下。
“李先生。”
莱恩听到有人唤他,勉强转动着眼珠,瞧了那人一眼€€€€是叶弥生。
“李先生,你现在觉得如何?”叶弥生笑微微地看着他,“痛苦吗?”
莱恩表情僵硬,不予理会。
“让你这么痛苦,真是抱歉。不过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当年,时哥跟着你跑了的时候,我就是这种感觉。”
叶弥生收起笑容,冷冷说道:“我和时哥认识那么多年,我本来差一点点就可以得到他了,可是偏偏,你出现了,在我们中间插了一脚,抢走了他,你能体会那种痛苦吗?他走了以后,我每一天、每一夜,都痛不欲生。我恨不得把我的心肝挖出来,掰碎了,喂给他,可是他从来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这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有你!”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想,即便是我输了,这辈子都得不到他,我也不会让你们远走高飞,过得那么舒坦!”叶弥生站起身,俯身凑近莱恩,笑得犹如一只癫狂的恶魔,“你猜猜我做了什么?”
“我向情报局写了匿名信,告发了你。”
此时,莱恩才像突然惊醒,猛地望向叶弥生。
叶弥生露出得意的笑容:“你、以及你的师兄弟们,都隶属于一个非法的地下情报组织,我说得没错吧?你再猜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在山东,你掉进了一条河里,被我捞上来,那时候,我看到了你身上的纹身。你身上纹的是一只孔雀,而你在你们组织里的代号,就叫‘孔雀’,我说得对吗?”
莱恩身上的纹身用的是特殊颜料,只有在死亡之后血液沉积才会和尸斑一起显现。可是那年一个冬夜,他掉进冰冷的河水里,失血和寒冷导致他的体温严重偏低,身上的纹身有一部分显现了出来,被叶弥生看到了。只是在当时,叶弥生并不明白他身上那些不连贯的黑色癫痕是什么。
直到几年后的某一天深夜,叶弥生从梦中惊醒,他又梦到了当年的场景,梦境补全了他的记忆。他坐在床上,突然恍悟:当年,莱恩身上的那些奇怪的黑色癫痕,是纹身!那些纹身断断续续,应该是没有完全显现出来,假如完全显现出来……
叶弥生非常兴奋,他翻身下床,找出纸笔,开始凭着记忆画下他当年看到的那些癫痕的形状。画完之后,他用线条把那些色块连起来一看,骤然愣住了。莱恩身上的确是纹了纹身,形状是一只侧身静立的孔雀。
那不是普通的纹身,它藏得很好,轻易不会显露出来,普通人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他开始怀疑,莱恩其实有另一层身份。
“所以,我后来一直在调查你,还真给我查出了眉目,你们果真有问题,我一向情报局告发你,你们就出事了!”叶弥生非常兴奋。
他凑在莱恩耳边恶狠狠道:“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他!既然我得不到,我也不会让你得到!没错,时哥死了,他这回是真正死了。你现在经历的这些,都是你自找的,他为你而死,是你连累了他!我会继续爱他,而你,一辈子都只能活在痛苦之中,为你的过错忏悔!”
“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好好享受你接下来的人生,再见,李先生。”
叶弥生说完这些,好像耗尽了力气,他疲惫地转过身,刚想离开,却没想到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像个木头人一样的莱恩突然活了过来。
莱恩怒喝一声,跳下病床,从背后攀住叶弥生,将他整个人按在了地上,将一直藏在手中的物件狠狠扎进了他的右眼!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叶弥生反应过来,惨叫一声,惊恐地推开他,捂着自己的右眼跌坐在地。片刻之后,他看到了地上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摸到了自己凹陷下去的眼眶,他捂着眼睛表情逐渐扭曲,口中发出€€人的哀嚎。
莱恩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银汤匙,他用那把银汤匙将叶弥生右眼的眼球活生生挖了出来,扔在了地上。
“这双眼睛,是他给你的,我要拿回来。”莱恩握着银汤匙缓缓逼近他。
叶弥生捂着淌血的眼睛惨叫着连连后退,看他的眼神犹如看见厉鬼。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间病房的惨叫声,医生护士从四面八方赶来,一开门就看到莱恩疯了一般跨坐在叶弥生身上,正拿着一把银汤匙要去挖他的眼睛。众人大吃一惊,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将两人拉开。
所有人都认为莱恩疯了。
叶弥生将他告上法庭,要送他进监狱,但是萧先生和阿南将他保了下来。不过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汤匙将人眼球挖了出来,这行为实在太过惊悚,舆论压力之下,他们不得不将他送进了疯人院。
疯人院的生活还算平静,因为有凌霄提前帮他上下打点过了,倒也没有人为难他。
阿南一直不放心,他知道莱恩没疯,莱恩只是因为接连受到刺激,精神状态不稳定。他在疯人院附近的农户家租了一个小院,住了一段时间,每天都去探望他,确保其他病人不会随意接近他刺激他,也监督那些医生不对他胡乱用药。
叶弥生被生生剜掉一只眼睛,容貌基本等于是毁了,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阿南如今有了家庭,也不可能每天寸步不离守在疯人院,莱恩现在这个状态,很容易遭人暗算。阿南思来想去,决定等他精神状态好一点了之后买张船票送他走。
不过,莱恩自己早已不在乎了,监狱也好,疯人院也好,他都无所谓。因为哪里都没有薛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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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钟声打断了莱恩的叙述。
莱恩朝客厅的座钟一看,已经中午十二点了,现在正是餐馆最繁忙的时段,他朝凯文挥了挥手:“我的孩子,你先回去忙吧,我想管家应该就快回来了。”
凯文起身离席,朝对面的两位女士微微欠了欠身,告辞离开。
莱恩看着叶念,继续道:“所以,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是这样。”
“你父亲的那只眼睛,是我造成的,我那时候失去了理智,做了那么疯狂的事。不过,我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在那间疯人院被关了七个月,虽然没有受到什么皮肉之苦,但是每天和一群疯子在一起,他们吵闹且不可理喻,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让我难以忍受,我便向师兄提出要出院。”
他说到这里,叶念捂着脸,失声痛哭,克里斯汀也早已泪流满面。
克里斯汀擦着眼泪,唏嘘不已:“他愿意为国家战斗到死,到最后,却不惜背叛国家来爱你。感谢您,李先生,我今天听到了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所以,此后,您一直单身,是因为无法忘记那位中国恋人吗?”
莱恩笑了笑,摇了摇头:“活了那么久,谁的心里还没有一两个难以忘记的人呢?我早已对痛苦习以为常,况且,没有什么痛苦是时间治愈不了的。”
叶念只是低垂着头,不停呜咽:“对不起,李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我父亲……他当年对你们做了那么恶劣的事……”
莱恩安慰道:“孩子,这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你没有像你父亲那样,我很高兴。”
叶念哭了许久,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低头悉悉€€€€地翻手提包,不多时,翻出一只信封来,放在莱恩面前。
莱恩疑惑地打开信封,发现那里面是一张薛时年轻时候的照片。
他还记得这张照片,是他们当年在白家澡堂里拍的,当时,他们拍了许多张,有单人的,也有合照,不过后来都遗失了。
“我在我父亲的遗物中发现了这个,我想,应该把这个交还给你。”叶念哽咽着说道。
莱恩戴起老花镜,细细看着那张照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看得出来,照片虽然有些泛黄,但保存得很好。照片上,年轻的薛时,有一双如火般灼灼的眸子,一如那颗始终爱着他的、不曾熄灭的心。
“这就是……您的那位中国恋人吗?”克里斯汀隔着桌子凑过来,看着莱恩手里那张老照片,“老天,他真英俊!”
“我的父亲后来也过得不好,解放后,我们和母亲几次劝他到香港来,可是他始终都不肯离开上海。红卫兵来的时候,砸掉了家里的一切,烧光了所有的书,他们把他的脸踩在一地碎玻璃上逼他认罪,他认了,所以最后,他被送进了监狱。出狱的时候,他已经失明了,脸上全是伤疤,家产也没有了,寄住在朱叔叔那里,一直是朱叔叔在照顾他。十年前,朱叔叔患癌症去世,我和母亲回上海找他,想接他走,但他还是不愿意走……”叶念断断续续地说,但她发现莱恩并没有在听。
莱恩对叶弥生的人生没有任何兴趣,也丝毫不同情他。叶弥生后半生过得如此落魄,在他看来纯属咎由自取。
正在这时,院门外响起人声,莱恩探头朝窗外看了一眼,笑道:“是我的管家回来了!”
克里斯汀一听这话,立刻挺直后背,正襟危坐。
她是一名记者,和圣弗朗西斯科的许多社会名流都打过交道,她知道这位钢琴家身边一直有一个老管家,容貌丑陋且脾气古怪。有一年,李先生在旧金山剧场举办新年音乐会,两名富有的太太想要硬闯李先生的休息室与他合照,被他的管家毫不留情地轰了出去,争执中,有一名女士受了点轻伤。此事登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给李先生带来了不少负面影响。
管家走进客厅,这才发现家里来了客人,莱恩正在会客。他正要转身退出回避,却见莱恩朝他招了招手:“这两位女士情绪不太好,麻烦给她们来一些咖啡和点心,噢、也请给我准备一份。”
管家不声不响地绕过客厅,朝厨房走去。不多时,就将咖啡和点心端了上来。咖啡是不带奶精和泡沫的黑咖啡,点心是烤得微黄蓬松的蛋糕,这是莱恩家下午茶的标准配置。
叶念一直低垂着头轻声啜泣,管家将咖啡端到她面前,她都没有抬头看一眼。
蓦地,她突然注意到管家端着咖啡杯底托的那只手有些不寻常。那只手的小指断了两节,比平常人的短了许多。
她猛地抓住那只手,愕然抬头,这才看清了那名管家的面容。
€€€€那是一张苍老的、被烧伤的脸。
叶念对薛时的印象并不很深,薛时离开时,她尚且年幼,但她看过薛时年轻时的照片,所以立刻就从五官轮廓中认出了他,不由惊呼出声:“爸爸!”
克里斯汀被她这声惊呼吓了一跳,她抬起头,看着那位让人闻风丧胆的老管家,有些茫然。突然,她反应过来了,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老照片,又抬头望了那管家两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是他?!原来是他!”
薛时刚回家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来客是什么身份,此时也认出了叶念,有些意外。
叶念又哭又笑,拉着他不肯放手,喜得语无伦次:“爸爸,李先生他说……我以为、以为你在五十年前就去世了……”
薛时发现她哭得那么凄惨,总算明白了是莱恩又在搞恶作剧,不由转向那人,怒道:“把人家闺女弄哭,很好玩?”
莱恩喝着咖啡掩饰尴尬:“我可从来都没对她们说过你死了。”咖啡没有放糖,很苦,莱恩不由吐了吐舌头。
叶念情绪激动满脸泪痕,薛时转身去了盥洗室,想给她拧一条热毛巾擦脸。莱恩趁他转身的时候,动作麻利地从矮茶桌下方的储物柜里扒拉出一只装着方糖的玻璃罐子,一颗接一颗往咖啡杯里放糖。
他一口气往咖啡里放了六颗方糖,做贼一般收起糖罐,刚想重新藏回去,却被返回客厅的薛时抓了个现形。
薛时提着他的一条手臂,单手将拧好的热毛巾递给叶念,又从莱恩手中夺走了糖罐子,数落道:“琼斯医生两周前已经警告过你,不能再这样过多摄入糖分了,你不听我的话就算了,现在连医生的话都不听了吗?!”
莱恩悻悻吐了吐舌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好不容易偷偷加了许多糖的咖啡被薛时收走,有些恋恋不舍。
薛时没收了他的糖罐子,拿走了他的咖啡,转身又回了厨房。
莱恩有些后怕地朝厨房的方向望了一眼,开始喋喋不休朝两位女士诉苦:“我早就说过了,所有的故事到最后都是悲剧。事实上,我们今天早上还刚刚吵过架,因为他总是会背着我出去干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知道他昨天干了什么吗?他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跑遍了三条街区,只是为了买一款已经停产了几十年的洗发香波!我都已经没有几根头发了,他竟然还在操心洗发香波的事!多么可笑!”
“还有上周,我偷吃了一块巧克力派,他就大发雷霆,把琼斯医生搬出来,一直指责我不爱惜身体不重视健康,可是我真的只是想吃些甜的而已……”
“还有,他总是给我喝不加糖的咖啡和茶,天知道那些东西有多苦!我真的忍无可忍了!”